以誠以詐

以誠以詐

信人己誠,疑人己詐。

“小醜八怪,別用這樣淡漠的眼神看我。”

怎麽?難不成還要對你這樣的行為頂禮膜拜?

我笑起來。

他一怔,猛然停了下來。

“你笑話我?”

嗬嗬,似乎是的。

我坦承般看著他。

覺得眼前的一切頗不可思議。就算妙音這會兒不能趕來,他們憑什麽以為可以輕易擄了我去?

是對自身太自信、還是向來習慣看低他人?或是真所謂利令智昏?

阿巴克注視著我,慢慢臉上忽青忽紅,似鬱怒又似黯然。剛剛奔走時還十分均勻的呼吸,這會兒卻急促起來,好像我這笑不知多傷他心似的。

我忍不住再次笑出來。

傷他心?

傷我自己的還差不多。

說什麽令他心動難禁,說什麽要從此與我終身廝守……

口稱喜歡他人,卻喜歡罔顧他人意願,滿腦子想的全是:我我我,哪會替人著想半分?

是不是儲君做久了、號令施慣了,就以為天下人與事皆可予取予奪?

虧我還以為可以與他成為知交,——可以談天論地,可以同覽山水清音。

確實是夠傻的吧?

汪澡雪在前,阿巴克在後……

古訓有言:前師不忘,後事之師。

我卻把它忘了,真是活該,對不?

人性,是不是真的不能相信?

阿巴克低頭凝視著我。

“不許再這樣笑!”他低喝,似乎十分懊惱,眼底猶豫之色閃過。

不這樣笑,難道要哭?

嗬嗬,眼淚好像確實是一種武器呢,而且某種程度上,可能還是最有效的那種。

示弱,有時會勝過逞強。

善用者,會用得出神入化。

……直令對方丟盔棄甲,拱手認輸。

如果你我知心,我或許會;

可惜。

我靜靜地與他對視。

笑得越來越深。

“你!”

他臉色一白,“你”字之後卻沒了下文,臉上肌肉糾結著,咬牙一掌捂了我的眼睛,把我往懷裏更緊了緊。

“小醜八怪,你就是對我失望百倍、嘲笑輕視我百倍,我也不會放手,絕不會放……”

仿佛宣告決心般,他使勁把我按進懷中,又開始邁步。

走得忽快忽慢,胸膛走伏不定。

“殿下,事已如此,別再猶豫了。你看信號,接應的已到山麓。”迦葉的聲音。

“妙蓮心腸軟,回去後殿下好好待他,他定仍會像蓮花峰上這幾天一般對你的。”

阿巴克頓了頓,沒說話。

口不能言,身不能動,現在更加上目不能視。

不安、惶恐漸深,但是想起山腰裏的沈都統他們,又約略有些心定。

可他們到現在也未出現。

如果來了,卻不敵他二人,又當如何?有什麽方法可以自救?如果能說話,當好些。

剛才事發突然,我未及開口,即被挾持;

如能讓他解了我的啞穴……

先讓他重新看我才行,強壓下焦慮,我飛快思考。

感覺他的身子前傾著,應當已走在下山的路上。速度慢下來,似乎邁步也變得小心翼翼。

山風變小,溪聲卻大起來;陰寒之氣也越來越重。

走的是荒無人煙、陡峭無路的北山坡?

冷冽入骨,有些受不住,不由顫抖起來。

“冷?忍一忍,到了馬車上就好了。”

阿巴克腳下更快了。

我苦笑。

屏息,長時間屏息,肺似乎被一隻無名的手捏緊了、再大力擠壓,外加灌進滿滿一碗辣椒水。

悶悶悶。

人如汽球,充汽太足,可是還在不停地充充充,五髒六腑似要炸裂。

金星飛舞,冷汗直冒,頭昏目眩。

實在是受不了了,我猛然放鬆。

無數新鮮清冷的空氣潮水般湧進,來不及呼吸,嗆咳起來,喘得極厲害卻無聲。

“怎麽了?!臉突然這麽紅?”

他猛然停下來,撫上我的額頭。

終於看我了?

我看著他。

口不能言、卻又萬千痛苦的樣子,是不是像我現在這種?

不敢去想像還是不像。

怕這一想,會忍不住在恐慌之外,自嘲起來。

早知今日,我應在當初就學些騙人的本事的,不是嗎?

免得臨陣如此生澀,如此心中沒底。

不管了,且賭上一賭。

如果真如他所謂我令他心動,那就賭他會關心則亂。

妙音說無人能抵擋我懇求的眼神。

那就再加上懇求吧。

唉,其實事到這個地步,已經不必強裝,我實在是百般盼他能讓我開口說話的。

“怎麽了?究竟哪兒不舒服?你有話對我說?”

我穴位被控無法動彈,無法點頭承認,隻得眼巴巴地看著他。

他眉微皺,伸指欲點,卻被迦葉阻止了。

我緊盯著他,希望他別再猶豫,能讓我開口。

開口,才有幾分指望。

這會兒心真的在呯呯呯直跳。

“你如果不示警,我就替你解了穴道。答應,你就眨眨眼睛。”

他在我耳邊低語,似不想讓迦葉聽到。

心中一喜,幾乎立刻就要眨起來。

一想,不對。

這樣迫不及待,定會引人懷疑。

總得猶豫啊,掙紮啊,自知求救無望、隻得妥協啊什麽的,然後,再勉勉強強地眨上一眨,才是合理的吧?

一秒,兩秒,三秒……十秒……

迦葉幾次催走,阿巴克不理,隻是看著我。

“如何?”

他終於等不及,低聲催問。

認命地眨了眨眼睛。

他微笑起來,眼底幾分喜悅,一指過來,我嗆咳有聲。

“很難受?”他聲音溫柔,放我在地,一手扶了我。

“是啊,十分不舒服,”我聲音一樣的低,卻是字字由心,“阿巴克,蓮花峰上這幾天,忘機之樂猶在目前,你就要毀了它、逼妙蓮至絕境麽?”

“什麽?絕境?跟我去,就是絕境?!”

他看著我,眼中傷痛之色閃過。

“如果你定要擄了我去,妙蓮無他法,一命而已。你看得了一時,看不了一世。”

我淡淡地看著他,說得無波無瀾。

“阿彌陀佛,王子殿下,快走吧。”

迦葉伸手欲重點我啞穴,卻被阿巴克攔了。

“與我在一起,就那麽令你不能忍受?”

問得十分不甘。

“不,這幾天妙蓮很愉快。昨夜同遊,見你神情間大有山水意,我心中更是高興。你能拋下俗務及淨水瓶之執念,去近山臨水,可見襟懷不俗;另外,你細想就會明白,你喜歡的並不是妙蓮,而是一段沒有勾心鬥角、身心放鬆的時光而已。”

“什麽?”

他似低頭沉思,神情忽陰忽晴,忽猶豫忽堅定。

“你放了妙蓮回去後,事務纏身之餘,想起蓮花峰之旅,千裏以外當能重溫山林之樂、得悠然會心之趣;如硬要我同行,妙蓮發誓:從此不會再與你說一個字,不會再看你一眼,——曾有的種種就此蕩然無存。最重要的是,你擄了妙蓮去,昊昂隻是丟了一名微不足道的僧人,可對你及你的國家來說,就大大不同了。”

“怎麽不同?”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問。

唉,是什麽使這樣一位睿智的儲君變得這般昏沉?

我暗地裏歎息一聲。

他似知道我在想什麽,臉上微微一紅,眼底漸複神采。

“與外,你芬陀利國要淨水瓶不成、就強擄僧人以為禁婪一事定會貽笑天下。此其一;”

“與內,這樣的惡行,被你的政敵知道了,會如何?此其二;”

“其三,芬陀利國向以佛教立國,全民皆信佛、十分禮遇僧人;你阿巴克縱使能一時阻止國內的輿論,卻堵不了世上悠悠之口,到那時你如何去統率你的子民、去收拾芬陀利國四分五裂的局麵?隻怕你的行徑會失了民心、加速國勢的衰微,你成為亡國之君的事實,將指日可待;”

“其四,百年之後,你恐怕逃不了史筆直書。到那時,原本好好一位雄才大略的君王就等著遺臭萬年吧。”

阿巴克唇角越來越蒼白,盯著我的臉,半天無話。

“阿彌陀佛。妙蓮,你詞鋒銳利,顏色錚錚,論心,也不似出家人。”迦葉微笑。

笑得頗為嘲諷。

我微笑:“迦葉禪師,豈不見風來波動,風過波平,不留痕跡?妙蓮亦如此。事起,則心起;事了,其心亦了。”

這下輪到他不出聲。

“迦葉禪師,你是有為高僧,深知善惡存乎一心的道理。一念之間,或向迷途,或證菩提,——這轉折關頭,大師定把持得住,豈容妙蓮多嘴,對不?”

我誠懇地看著他,隻盼他能拋了執念,不負其二十年來所精研的佛法。

迦葉畢竟與佛法浸淫很深吧,神情變幻間,很快便風輕雲淡、萬事再難縈係於懷的樣子。

“阿彌陀佛。殿下,萬事隨緣,我們走吧。”

他朝我一躬,竟自下山。

似丟了重負般,廣袖飄飄,步履十分從容、灑脫。

阿巴克解了我穴道,看我半晌,轉身即走,不幾步卻又回轉來。

“小醜八怪,你說錯了一樣,我並非隻留戀這段光陰……”

他目光專注,聲音低沉,似有很多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的模樣。

“青山綠水,就此別過。祝殿下早日振興芬陀利。”

我朝他一合什。

他一笑,笑得低迷消散、豪情頓起:“好,你便看著我阿巴克如何施為吧。”

我微笑:“殿下英睿,妙蓮拭目以待。”

他久久凝望著我,似欲摟我入懷。

我淡淡笑著向後一退,他的手行至中途,轉拍在我肩上。

“小醜八怪,從此天涯永隔,你要好好地……”

話未完,驟然轉身,這一次沒再回頭,沿著小徑,去了。

晨鍾響起,山回穀應。

煙霞深處有聲音傳來:“浩蕩雲鍾,傳入耳中惟一字:醒——”

聲音頗熟,辨聽,似是迦葉。

我立於山腰,一時怔忡,竟真的說得他們去了?

懸在半空、跳得雜亂的心總算慢慢落回原處。

崖風襲來,猛打一寒顫。

“阿彌陀佛,小師弟,妙音尾隨你們、靜聽多時了。”

淡涼純淨的聲音傳來,妙音自煙嵐之中走出。

微笑而立,素衫如水,神情出塵。

啊?

我瞠目相向,半天反應過來,不禁自誇:“怎麽樣,師兄?我是不是很厲害?”

“阿彌陀佛,舌燦蓮花,蓮花峰上祥光普照。”

配合他的話般,晨陽這時恰好掙脫濃密雲幔的纏裹,破繭般,噴薄而出,光芒刹那照徹。

妙音一怔,朗聲大笑:“阿彌陀佛。”

晨風吹拂,吹得他寬袍大袖,翻飛。

我也忍不住笑出聲。

“你們一出精舍,沈都統他們就想動手的,被我阻止了。”

什麽?

“師兄,你……”

想到自己的種種狼狽一一落入他們眼中,不由羞惱。

“皇上希望你能多多曆練,吩咐妙音在護得你周全的情況下,不到萬不得已不必出手。”他微微笑。

我聽著想發火,思來想去,卻不知朝誰發,臨了隻得付之一笑。

幼時摔個跟頭,也會怨你怪他;長大後,在社會強大的牆壁麵前撞得頭破血流,卻發現已經恨無可恨,怨無可怨,惟一可責怪的,似乎隻有自己。

於是快速爬起來,擦幹淨傷,一副灑脫模樣。

唉,人是不是就這樣成熟起來的?

“怎麽,小師弟生氣了?瞧這笑的,太勉強了。”

“哪兒,我在是自我佩服。今天這一役,是以弱勝強的典型戰役,可以永載昊昂軍事史冊。”

妙音大力附和,表情別提多誇張:“確實確實。如果你不是嚇得汗濕裏衫,妙音會更加膜拜的。”

“師兄,你渾說,那不是嚇的,是緊張思考……不對,我哪有汗濕裏衫?我全身幹爽暖和,好得很……”

話未完,北風過來,頓覺中衣濕冷難耐,不禁連打幾個噴嚏。

妙音笑著走過來,手一探,頓時皺了眉頭:“你在發燒?”

什麽?

我撫上額頭,似乎還好。可能剛才思維太集中、專注的緣故吧,這會兒臉上感到熱哄哄。

“我知道了,你這燒一定是練屏息神功練出來的。”

倚在床頭,我正喝著湯藥,他冷不丁來這一句。

什麽屏息神功?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阿彌陀佛,才練成就忘了?就是你那屏息差點沒把自己憋死、卻騙得阿巴克亂同情的神功。”

反應過來時,一口藥居然湊熱鬧,自己跑進氣管裏去了,頓時嗆得我死去活來。

“妙音!你趁我病取我命。”

喘息初定,我大力指責。

嘖嘖嘖,瞧他那寶相莊嚴的樣子,端坐我床前,儼然得道高僧樣。

“嗯,還是這個效果快。湯藥喝下去,發些汗才好。剛剛半山腰裏,你臉色蒼白,看,現在多紅潤。”

“紅潤?那是被你氣的……”忽又覺得他這惡作劇極好玩,忍不住大笑起來。

咳出一身汗,真的輕鬆了許多。

“師兄,謝謝你,我行事確實有些冒失,讓你費心了。沈都統他們,回頭我請他們喝酒去。”

我真誠道謝。

他微笑問我:“小師弟,那你現在覺得是狡詐些好、還是待人以誠好?”

這話,竟似大有深意。

我想了想,據實回答:“到目前之止,我還是不想改變初衷。待人以誠,他人未必回報以誠,但那又如何?至少我自己是誠懇的;如果時常疑人,他人不見得全都虛偽,但自己卻已成為一個欺詐之徒,——這在我看來,得不償失。”

“阿彌陀佛,你可真不像明於遠的學生。”

我笑起來:“那是。妙蓮天生不求上進,專精吃喝玩樂,隻肯跟老師學琴棋書畫。”

妙音微笑:“好一個吃喝玩樂。你老師琴棋書畫一定十分了得吧。”

我作驕傲狀:“別的不談,就棋而言,我與他下,還是互有勝負的。”

“互有勝負?”

“是的。他想讓我贏,我就能贏他;他想讓我輸,我怎麽也贏不了。這不是互有勝負又是什麽?”

我笑嘻嘻。

他正喝茶,這下好了,得道禪師變成噴水大師。

我滿臉崇拜:“哎呀,師兄,這道筆直的、力道強勁的水線是怎麽變出來的?太厲害了,教教我好不好?”

他卻不臉紅,隻是似笑非笑:“簡非,我看你是好得差不多,現在就可以上路了。”

上路?

我止了笑,疑惑地看著他。

他似乎在想著如何措辭,輕咳一聲。

“昨夜接到皇上傳信,讓你此間事完,即動身去南山書院做幾天學生。”

話是聽清了,可頭腦卻不清爽。

這南山書院是什麽?為什麽要到那兒去做學生?更重要的是,為什麽事是一件接著一件,沒完沒了了?

西景回來,我隻是想去兵營,哪知卻先是阿朗、後是雲昌國明霞郡主、再是芬陀利國,現在又冒出個書院……

曆練?

唉,有誰知道我並不想這麽被練來練去。

阿玉究竟在想什麽?

不管了,我咳嗽起來,而且咳得來勢凶猛。

“師兄你看,我受寒厲害,那什麽南山書院過些日子再說。蓮花峰我十分喜歡,這處精舍你就給我吧,這段日子我哪兒也不會去的,就住這兒養病了。”

說罷,緊擁被子。

“阿彌陀佛,小師弟,你是想在此地等你老師吧?”

“師兄,你……”

被他識破心思,我頓時一雙眼無處安放。

“哎呀,小師弟,你現在燒得厲害吧?瞧這臉、這耳朵,都快成透明的。”

他一臉關心焦慮狀。

我打定主意不搭理他。

明於遠說要來看我掃葉,有他作伴,去蓮花溪泛舟,定然極有味道。

在這兒與他晨昏相對,是何等愜意的事。

……

“妙蓮小師弟,你在笑什麽?”

啊?

看他了然的神情,肯定知道我在想什麽了。

頭上青煙直冒的嗞嗞聲隻怕他也聽得清清楚楚。

妙音猶豫了下,已斂了笑容:“簡非,你不知道這些天因為明國師要辭官的事,昊昂朝野上下大嘩?皇上堅決不同意他辭去;太上皇做主把皇上的胞妹平安公主許給了明國師,目前他被禁足在國師府中,預計婚禮之後才會得自由。為這事,你父親與太上皇吵崩了。”

我瞪視著他,隻覺得手足冰涼,渾身越來越冷,冷到肌膚都木木的,毫無知覺。

不知僵坐了多久,我呼地掀了被子,跳下床。

“你做什麽?赤腳站地上不冷嗎?!”

妙音似乎被我嚇了一跳,快步過來。

“我找他去。別說軟禁,這會兒就是他正拜堂成親,我也要把他搶回來。師兄,你隨我同去吧,去晚了,隻怕就遲了……”

我一把抓住妙音的衣袖,懇求。

“傻小子這麽著急想去哪兒呢?”

?!

頭扭得太急,以至於都聽到骨頭咯咯作響的聲音。

晨光中一人倚門而立,修長身材,鳳目流光,此刻正微笑相向。

明於遠。

我大叫一聲,撲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勤勞的熊貓簡啊。。。自我表揚一下。

關於V,這個,此文完結後再說,現在是肯定不的了,所以你們就放心看著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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