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波瀾

平地波瀾

人心風不吹,波浪高百尺。

一落入水中,一股極冷極冷的寒意直滲入每個毛孔,渾身的血液似乎一下子就凍成了冰、凝固在血管裏,四肢迅速僵硬,居然無法動彈。

山澗潛流迅疾,我直向水底沉去。

依稀聽到“妙蓮——”“小醜八怪!”的驚呼以及“殿下,小心!”的大喊,接著有重物墮水的聲響。

正慌亂掙紮中,突然腰間被一物卷上,我被扯離水中,淩空,下墜,落入一人懷裏。

此人更不發話,隻借著手中軟鞭纏樹之力,帶著我迅速騰空,一路攀升,很快上了峰頂。

他抱著我疾行,迅若奔馬。

一掌抵了我的後背,漸漸胸口有了些暖意,卻仍是冷得直哆嗦。

“呯”地一聲,水花四濺,我被重新投進水中。

此人跟著跳進,把我身上濕重的衣服一件件脫下,直到中衣,方住了手。

我傻了般任他施為,半倚著他,兀自顫抖不止。

隻覺得冷冷冷,冷到骨髓裏,冷得大腦無法運轉。

他雙手在我身上搓揉不止,後又抵上我的背,頓時一股極強勁的熱流,周遊遍我的全身。

夏陽炎炎,我如雪人,點滴融化。

暖意回升,意識漸蘇醒,看四周水汽輕流,方知此時正浸在溫泉中。

轉了頭看背後之人。

不覺一愣。

妙音?

“活過來了?”

低沉純淨的聲音,眉微皺,雙眼落在我臉上、身上,又一怔。

“阿彌陀佛,妙蓮小師弟,你這樣子可不適宜被人看見。迦葉他們估計這會兒也要來了。”

也要來?

“嚇傻了?你不知道你落水之後,那位王子殿下俯身抓你不及,結果跳進了水中想打救你?”

他微笑。

什麽?

“那他不會有事吧?那澗水太冷了。”我著急起來。

“小醜八怪心腸真不壞。”

說話聲剛剛還在門口,轉瞬間,人已跳到了溫泉池裏。

趁著水花四濺,妙音拿衣服裹了我全身及頭臉:“小師弟向來體弱,妙音先送他回去。王子殿下多浸泡會兒,這溫泉可驅寒濕。”

換上鬆軟的衣服,慢慢卻又有些冷,忍不住一個噴嚏接著一個噴嚏。

妙音雙眉皺皺:“到床上去躺會兒吧,他們一時半刻不會到這兒來的。”

“師兄,你換上我的衣服吧,別也著涼了。”我依言鑽進被中,鼻音濃重,牙關又開始交戰。

他忍了頭疼般看著我:“還是受涼了?等我會兒。”

說著,自我衣拒裏取了件衣服到外間換上,走進來。

我一看,笑了。

他身材顯然高出我不少,衣服穿在他身上,直接讓我想起來四個字:捉襟見肘。

他看看身上緊繃著的衣服以及□□在外麵的手腳,也笑起來。

“本來可以催動融雪功將身上衣物弄幹,不過,先把你身上的寒氣驅了再說。”

他解釋般俯身在我床頭,把我翻轉過去背朝上,在他雙手輪番施為之下,我漸漸如處蒸籠,寒意全消,汗水涔涔,很快濕了中衣。

“好了,應當沒有什麽問題了。”他似鬆口氣。

謝過了他,重換上幹爽的裏衫,我倚在床頭問:“師兄怎麽會在那山穀中?”

“阿彌陀佛,聽妙蓮小師弟談經論道去了。”

燭光下,他淡靜的眼波中笑意浮動。

看來是為我的安全了。

感激、不安之情潛生,心思不覺轉到那隻淨水瓶上。

月華斜射,瓶子如冰似玉,內蘊極柔和的光澤。

要如何做,才能保住它?

“簡非,有沒有想過出家?”

什麽?

出家?

我看著他,一時回不過神來。

忽想起宋言之說我在哪兒出家、他就拆了哪家寺廟的話,不由笑起來。

正要開口,他卻轉了話題:“聽你與迦葉他們的對話,頗有機鋒,比精熟佛經、卻無法領悟其中深義的僧人要好得多了。迦葉禪師自幼沉浸於經文之中,精研教義,深通佛理,堪稱佛學大師。但隻誦經禮佛是遠遠不夠的,佛心深具方能成佛。”

我笑道:“師兄之言深合我心。所謂擔柴運米,無非妙道。求佛向佛,何必定要參禪打坐,古殿青燈,黃卷長夜地苦熬著?浮雲舒卷,千紅開謝……莫不富有禪機。佛與眾生,隻在迷悟間。迷即眾生,悟則佛。山行者,未必山林之人。迦葉禪師口中有佛,心中掛念著瓶子,終是有礙修為。”

“隻怕浮雲障眼,迦葉禪師不能窺得天地真如。你今夜領他們這番清遊,不知他們有沒有領悟到你真實動機。”妙音笑得別有深意。

我搖頭否認:“動機?哪有什麽動機?興起則同遊,他們投我機緣,所以邀做遊伴。隻是後來雙手浸水露出真相,我心中實在有愧。因為我覺得待人之道,莫過於誠。迦葉禪師與阿巴克皆不是邪佞之人,欺瞞他們,真令我不安。”

妙音聽後,看著我久久不言聲。

“怎麽?不對?”我問他。

“阿彌陀佛。妙蓮小師弟,在你心中,隻怕沒有真正的壞人。”他微笑。

沒有?

鍾離恒那張帶著笑意卻邪惡萬分的臉突然冒出來,我下意識一閃避,頭撞在身後木板上,咚地一聲,聲音那麽大,止不住一陣頭昏眼花。

妙音似乎被嚇了一跳,忙走過來:“怎麽了?突然臉色這麽蒼白?看,還出了一頭的汗。”

我定定心神,自嘲般一笑:“沒什麽。隻是有些心障未除,原以為忘了,哪知突然憶起。”

他靜靜地看著我,眼中已是一片了然。

我不自在地回避了他的目光:“師兄,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沒出息?”

窗外半輪山月,清光如霜。

山上鬆濤陣陣,室內梅香隱隱。

梅。

苦寒愈深,愈清絕的梅。

“人在經事之後,心腸往往會變得剛硬。不過,妙蓮小師弟,我卻希望你的心永遠是柔軟的。”

他似答非答,微笑的雙眼中滿是溫和與智慧。

我微怔,看著他。

“要你學會防範他人,大約很難。你大概不知道,剛才他二人在門外立聽多時、這會兒才離開?”

什麽?

立聽多時?

什麽時候的事?

回想剛才的對話,恍然明白他問我想不想出家後、卻突然轉了話題的原因。

“妙音師兄,你真夠壞的。”我笑著指控他。

“阿彌陀佛,小師弟眼中終於又有一壞人了。”他邊打趣我,邊準備把易容丹往我口中塞。

我搖頭拒絕:“你留著吧。這個,我是堅決不吃了。妙音師兄你真有趣,此間事了,與我結伴遊山玩水去,好不好?”

他微笑著看我移時:“隻怕你老師他們……咳,移心功,你可知道當阿巴克施展它時,你隻要對他有半分情意,就會被催引而無法自持?事後再比什麽佛法修為,隻怕會淪為笑談,迦葉他們定會以此來羞辱蓮花寺。”

聽著這話,半天反應不過來。

細想想阿巴克的行為,不禁有些啞然。

早課之後,他到處打聽我的行蹤,大約是以為我生性懶散而又好騙吧?況且我生得如此難看,見到他如此風神俊朗、難免會心移而神搖的。

畢竟我隻是一個不肯誦經禮佛、修為十分淺近的小沙彌。

不過他後來在船上坦誠發動移心功的事實時,神情卻又十分真摯。剛剛還跳下水去救我,這份熱腸豈能有假?

嗬嗬,這家夥。

妙音突然笑起來:“妙蓮小師弟還是覺得阿巴克不是壞人吧?不僅不壞,而且是可以交心的好友。”

“怎麽了師兄?不對?”

“告訴你移心功的事,隻是提醒你防著點……阿彌陀佛,妙蓮,依你本心施為吧。你的真誠隻怕無人能擋。”

聽著他的話,我玩心頓起:“嘿嘿,我決定明天去嚇他們一跳。真誠?我也會狡詐的。”

“那是。明霞郡主不就是被你嚇跑的嗎?”

我頓感不自在,瞪視了他半天,卻又越看越覺得他麵目可親,忍不住想遊說他還俗。

他了然地看我一眼,微笑著站起來:“睡吧,累了一天。夜裏警醒些,別又著了涼。”

說著在我身上一拂,我頓時睡意上湧,轉瞬即遁進夢鄉。

……

正與明於遠泛舟月下,不想船一翻,我卻不知被誰卷到半空,周身一寒。

“你……你是誰?!小醜八怪呢?!”

什麽?

我睜開眼,哪有明於遠、哪有什麽明月清溪,分明在精舍中,木床上。

隻是我身上的被子不見了,隻著一件薄薄的中衣,被人扯著衣領拽離了枕頭。

……人。

我眨眨眼晴,好不容易對準了焦距。

阿巴克?

此刻他十分震驚地瞪大雙眼,盯著我的臉,傻站在床邊,一動不動。

他不動倒也罷了,可憐我的衣領被他拎在手中,身子半懸著十分不舒服,門口冷風一吹,不由猛打了個寒顫。

“阿巴克王子殿下,能不能請你高抬貴手?北風吹在身上很冷的。”我試著掙脫他的手。

他聞言渾身一戰,醒了。

下一刻,他的手猛地一鬆,“呯”地一聲,我砸在枕頭上,嗡嗡嗡,耳朵裏鑽進去幾隻小蜜蜂。

還沒有來得及報怨,頭又“呼”地離了枕頭。

我重被他拎在手中,半懸著。

“你,你,……小醜八怪?”他夢魘般打量著我,神情幾分恍惚。

什麽狀況?

真被我嚇著了?

我剛要開口,他卻突然把我摟進了懷裏。

“不錯,正是這樣溫軟的觸感,這樣清麗的體息……天!那天早課,我居然懷抱的就是這樣的你在冷風中坐了近一個時辰?小醜八怪,你竟生得這樣……”

他聲音低沉,神情卻似有幾分苦澀。

見他這樣,我負疚心起,忍不住道歉:“對不起,阿巴克。是妙蓮的錯,不該欺瞞你們……你是不是可以放開我了?很冷……”

他燙著般,忙不及鬆了手,我再次“呯”地倒向木板床。

他似乎被這響聲嚇了一大跳,“對不起對不起”,手忙腳亂地重又把我扶起來,上下左右仔細檢查了一番,然後鬆了一口氣似的,把我慢慢放在床上,細細地蓋上被子。

這一次,他動作極輕,仿佛我易碎易爆。

太古怪了。

幾放幾拎之下,我不由笑出聲。

“阿巴克,你當我紙糊的?”拂開他的手,準備起來。

不想他按住我頭邊的被子,身子竟一點一點地俯過來。

想做什麽?!

我瞪著雙眼看他。

他也在極深極深地注視著我,目光濃烈,幾點星火仿佛就要濺出來。

我不禁有些驚慌:“阿巴克,你……”

猛然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身份是妙蓮,不由深吸一口氣,壓下慌亂,淡淡地看著越來越近的這張臉。

他離我越來越近,大約見我不再慌亂,刹那間眼中的光亮暗淡下去,越來越暗,最後,他閉了眼,人卻很快站直了。

再睜開眼時,已變得清明自持。

“難怪妙音方丈讓你一人在這蓮花峰靜修,這樣的容顏,縱使遁入空門也……”

他突然不說話,隻是極古怪地看著我。

臉上陣紅陣白,眼底似乎還卷上九分鬱怒。

又怎麽了?

不及探究,我決定先起來,躺在床上被人這樣盯著,實在不舒服。

坐起身,拿著衣服正準備穿。

“王子殿下,你在看什……”

隨著這一聲,迦葉走進來,順著阿巴克的目光看到了床上的我,一呆,定在了居室中央。

“迦葉禪師,妙蓮失禮了。”我朝他微一合什,穿衣,起身。

“……妙蓮?!”他失聲驚呼,隨又不自在地咳一聲,“阿彌陀佛,原來這就是昨夜你與你師兄說起的真相……”

話說了一半,他居然也突然住了口,與阿巴克一樣,極古怪地看著我。

我被他二人盯著,頗為不安。

莫不是已經看出我是個冒牌僧人了?

怎麽辦?要不要告訴他們實話?告訴了,蓮花寺隻怕會輸給迦葉設定的比試;不告訴……

正在思量,他二人眼神一碰,迦葉開了口:“阿彌陀佛,妙蓮,難怪你在蓮花寺年少而位尊,你是妙音方丈的禁孌吧?”

什麽?!

我震驚地看著他們。

這就是他們神情古怪的原因?

這樣惡濁的想法竟來自這位得道禪師?

他此刻正極銳利地注視著我。

我靜靜地與他對視,隻覺昨夜同遊的默契化為烏有,失望鬱悶之下,又為人心的陰暗深深歎息。

得道?

我笑起來。

這樣的心,縱使讀穿了佛經,一樣得不了道。

充其量隻是個裝佛經的兩腳書櫥。

“大師不必催動什麽晦明眼了。你這功夫即便練到家,也看不透自身清濁。妙蓮居室淺陋,容不下您這尊大菩薩,請回吧。至於你芬陀利國要想贏回淨水瓶,大師您盡管出題,蓮花寺中有德高僧眾多,他們不屑與人起紛爭,就由我這不成器的掃地僧與大師比試吧。”

“阿彌陀佛,迦葉慚愧。”他眼神瞬間柔和,微帶羞慚。

卻端坐桌邊,凝望著我,一瞬不瞬,眼神難測。

原本極細致地看著我與迦葉的阿巴克,這會兒卻十分輕鬆愉悅。

“小醜八怪臉繃緊了還蠻嚴肅的。不過,說到比試,昨夜我們在門外聽你與妙音方丈的話,佛法是不必比了,你的話有道理:山行者,未必是山林之人。一念之執,有礙修為,我們認輸;琴,也不用比了,昨夜聽過你的,一塵不染,妙合自然,我們也認輸;詩詞歌賦,你那隨口而出的‘橫琴獨坐一山月,揮手如聞萬壑鬆’,迦葉禪師想了許久,想不出比這更切昨夜之境的聯,所以,基本這也不必比了。”

我看著他,不禁微笑。

這也不用比,那也不用比,是不是都不用比了?準備直接認輸,打道回府了?

不過,這麽快就認輸?

以他芬陀利國這麽多年來的執著,隻怕不會如此輕言放棄吧。

“你那妙音師兄實在不簡單,他算準了我們會找上你、也算準了我們贏不了你吧?你早課時偷偷打瞌睡,是不是也提前安排好了?”

阿巴克說完看著我,隨後又自我否定:“不,這個肯定是意外;你失足落水也是意外;你以誠摯之心待我們,這個,估計也不是妙音方丈當初設想……妙蓮,幾天相處,越來越覺得你妙不可言。淨水瓶暫由你昊昂保管,你跟我們回去,還了俗留在我身邊吧。你與國家治理上的見解,十分令我心動。最重要的是,你還是個小醜八怪時,已令我心動難禁。蓮花峰上這幾天,是我生平最快意放鬆的時光。小醜八怪,你大約不知道,你天生有一種令人心神俱融的魔力……”

語聲越來越溫柔,越來越低。

我卻越聽越心驚,忍不住脫口阻止:“別說了!”

怎麽會這樣?昨夜之前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麽轉瞬就演變成如此狀態?

阿巴克失神地看著我,許是見我疑惑不解,他眼中一暗,旋又變得更加熱烈執著。

“你情根未動、人事未經,實在太妙了,我會慢慢教你……”

“阿巴克王子殿下!”我一聲斷喝。

定定心神,我問迦葉:“佛教在貴國是否隻是一種擺設和附庸?貴國對待佛門弟子是否都是這樣輕慢的態度?妙蓮看迦葉禪師生得也頗為英俊,是否也時常有人勸你還俗?”

“阿彌陀佛,妙蓮,舉世隻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像你這樣的僧人。王子殿下遇到你之前從未動過真情,迦葉可以擔保他剛才說的是真心話。你那妙音方丈這會兒正在主持早課吧?妙蓮,你這跟我們一同回去。”

說罷,出指如電,我當即口不能言,身子一麻,向前倒去。

阿巴克一把抱了我,走出門。

作者有話要說:不好意思,諸位久等。昨夜返回,今天踐約。

某簡不能算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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