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波安流之二

伏波安流之二

夜迢迢,燈燭下,幾心閑。

“明於遠?”我順著聲音轉回目光,驚喜地低喊。

他靜立床頭,正微笑著看我,眼底的溫柔、擔心令我無端酸澀了雙眼。

我忙擠出個笑容,剛想起身,不由“噝——”地吸口氣。

他容色一緊,俯了身說:“噓,別說話,別亂動——”

可是我覺得已有太長時間沒看到他、沒與他說話了。

於是抗議:“不……”

“不?”一聲清冷的反問打斷了我,“你還想做什麽?摔成這樣還不夠?”

阿玉居高臨下看著我。

我橫他一眼,小聲嘀咕:“哪有摔成怎樣……”

眼前一暗,他突然俯身正對了我:“你再說說看?”

嘴角含笑,聲音冷冽,深黑的眼底鬱怒難抑的樣子。

我直覺現在還是不惹他為妙,趕緊閉了嘴,轉了目光。

我看到了他垂在身側的手。

修長、書卷氣的手此刻正握成了拳,指節蒼白。

霍,要是我剛剛再說,他會不會給我一巴掌?

不禁瑟縮一下。

“很疼?”明於遠輕聲問。

我剛想說“不”,卻見他狹長的鳳眼對著我微一眯,我立刻點頭:“嗯嗯,對,是很疼。”

哪知他卻伸手一撫額,隻差仰天長歎。

怎麽了?

隻聽見窗口有人一聲輕笑。

宋言之。

我轉頭看他,突然想起馬車上,他逗我說氣悶會背疼而我假裝疼痛的事,不禁羞惱地喊了一聲:“大哥——”

身邊清洌的氣息陡然冷了十分,那注視著我的目光凝成了白霜,落了我一頭一臉一身。

又怎麽了?

不就是喊了一聲大哥嘛?

我求救般看向明於遠,明於遠正靜靜地看著我,目光深沉而含義不明。

笑容已從他眼底退潮,仿佛月隱層雲,隻剩下無邊無際的深黑的大海。

都怎麽了?

我扁扁嘴角,重轉向宋言之。

宋言之朝我撫慰般微微一笑,於是我也輕輕笑了笑。

小小的房間裏突然隻剩下安靜。

“你們暫且退下。”阿玉端莊的聲音響起。

“不,不要……噢——”我一驚起身,伸手欲拉明於遠的衣袖,不想這一牽動,隻感到身體多個部位突突突灼傷般跳動著疼。

我看著自己的手,不禁又一呆。

它被裹成熊掌樣,這會兒也火燒火燎般疼。

“何太醫——”清冷的聲音響起。

轉眼,人已到我床前。

我忍疼笑著喊了聲:“何太醫”。

估計笑容太難看,隻見何太醫眉毛一跳,又忙輕聲說:“簡侍講別亂動,我看看——”

說著就要掀我的被子。

啊?

“不——”我用兩隻熊掌抱緊了它,堅決不讓。

何太醫微笑道:“別怕,下官盡量小心,不會很疼的。”

聲音像哄一個孩子,我不禁微燙了臉。

“不是不是,”我低聲解釋,“是……”

我示意他看房間裏另三個人。

何太醫恍然。

幸好幸好,他懂了。

“簡侍講是不是想找個人幫忙?”他笑著問。

什麽?

“皇上,臣想去江堤看看,告退。”宋言之清清亮亮的聲音響起。

“準。”

宋言之微笑著看看我,掀簾而出。

唉,他們為什麽不一同去看呢?

“何太醫?”阿玉清冷的聲音響起。

我連忙提議:“皇上,你們也去看看吧。青江……”

“看過了。”他打斷了我,聲音雍雍容容。

身上的疼痛越來越重,我微咬了唇角。

一隻手伸過來,將我額上的汗水輕輕地拭了。

明於遠。

他似笑非笑看我一眼。

我臉上又開始發燙。

“皇上,簡非性子向來別扭,有人在這兒,他是一定不肯給何太醫看的,不如——”明於遠說,聲音裏仍是慵慵懶懶的味道。

可是阿玉聽了,不但沒離開,他走上前,俯下身子,在我耳邊以雖低但周圍人足以聽到的聲音說:“昨夜,是我替你換的藥——”

什麽?!

我瞪著他。

他濃黑的眼底笑意一隱,站起來轉身走了出去,修長挺拔的背影,帶著說不出的端莊優雅味道。

明於遠眼底星芒一閃,我眼巴巴地看著他。

他神色轉換間,已是微笑相向,溫聲說:“你先讓何太醫看吧,我就在外麵,一會兒來陪你說話。”

我真正笑起來。

何太醫替我換藥時,我才了解到自己已昏睡了三天,期間高熱到今天淩晨才退了。

我笑著對何太醫說:“看來嚇得不輕。你什麽時候來的?”

他說:“前天。三天前皇上派柳總管喊了下官,一路緊趕慢趕,到這兒時已是深夜。宋將軍正陪著你。”

我忙問:“宋將軍?他傷得重不重?”

何太醫:“不算嚴重。擦傷較多。”

我笑道:“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何太醫,我也隻是擦傷吧?”

何太醫眉微挑,遲疑了一下,說:“簡侍講不僅有多處擦傷,而且背部與手上的傷勢較重,有幾處傷及肌理。”

啊?

難怪這麽痛。

“最主要是,簡侍講受的驚嚇不輕,”他邊擦拭著我的背,邊說:“昏睡期間,高燒難退,惡夢連連,囈語不斷,需要人不停安撫、說話,才能稍稍安寧。另外,由於背部不能受力,所以隻能側臥,這也要人看著。”

我很不過意,誠摯道謝:“辛苦你了,何太醫。”

他動作一頓,輕聲說:“這兩天夜裏,全是皇上守著簡侍講。”

什麽?

我瞪著眼睛,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脫口是:“那你做什麽?”

何太醫一愣,隨即恭敬作答:“下官負責熬藥、敷藥以及全天候聽皇上差遣。”

我不好意思起來,搖了搖他的手臂說:“說錯話了,我剛剛不是那個意思,何太醫你別往心裏去。”

他微紅了臉,笑道:“簡侍講赤子之心,下官怎會計較?”

我笑著說:“這就好。何太醫,你別老下官下官的,好不好?聽著真別扭。不許稱下官,也不許稱什麽簡侍講,就你我相稱,好不好?不許不答應。”

背部的藥已經換好,何太醫正在察看我的手,聽了這話,又是一愣,看了看我,微笑道:“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我猶豫了一下,低聲問:“明國師這兩天做什麽了?”

何太醫也同樣小聲回答:“皇上臨行前交待了許多事,明國師今天早晨才趕到。”

哦?

何太醫什麽時候離開的,我不知道,隻是獨自出神。

“想什麽呢?這麽專注?”額上被一彈。

我回過神,明於遠正微笑著坐在我的床頭。

我想抓住他的手,無奈,手上包紮太厚,隻得笑舉了對他說:“看看,知道什麽叫熊掌了吧?”

他一笑,隨即輕輕握了我的手,低喊一聲:“簡非——”

聽得我心中一滯,看著他疲憊難掩的臉,隻微笑著對他說:“放心,何太醫說了,都是擦傷,而且並不是很疼。喊疼,全是騙……”

話還未完,他已俯身將我輕擁進懷裏,低聲在我耳邊喃喃自語般:“別說了,簡非,別說了……”他身體微顫,聲線不穩。

“簡非,”他稍稍抬頭,看著我,“為什麽要冒這麽大的風險?要是摔下去……”他呼吸一滯,臉色驟然蒼白,眼睛閉了閉,話就此說不下去。

我別轉了頭,悄悄吸了吸鼻子。轉過來,作驚慌狀:“是不是我摔醜了?啊,吾師不要我了?”說罷,我扁扁嘴,伸手抹眼睛。

他雙手一緊,將我更深地揉進了懷抱:“別哭別哭,怎麽會……”猛然醒悟,話頓住。

我在他懷裏悶笑出聲。

許久,我抬起頭,手輕輕撫過他狹長的雙眼,撫過他臉上的倦容,低聲說:“都過去了,害你擔心了。”

他深深地注視著我的眼睛,狹長的鳳眼光彩流轉,似歎非歎一聲:“你這……傻小子——”

話未完,他猛然俯下頭來,吻住我。

在我唇齒間流連。

我禁不住顫抖,卻試探著去輕舔他的唇,剛剛輕觸到他的舌,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輕咬住了我的,吮吸、糾纏,不勝纏綿輾轉,又似乎無限隱忍。

我隻覺得頭越來越熱,呼吸越來越難,一顆心狂跳欲出,忍不住輕吟一聲。

他一頓,慢慢停了所有的動作,埋首在我頸側,熱熱的氣息,濃鬱的檀香,彌散在我的心頭。

我倚在他的懷裏,房間裏是如此安靜。

有風吹過,窗外橘柚樹的葉子簌簌輕響,不知名的鳥兒在啼鳴,聲音那樣清脆,恍若灑落晴湖裏的陽光的金芒。

這一刻若得停了該多好——,我在心裏輕歎一聲,慢慢睜開了眼睛。

這一睜,使我一下子離開明於遠的懷抱,動作過猛,疼得我冷汗直冒。

阿玉。

他正靜靜地站在門口。

不知站立了多久。

他站得如此挺拔,陽光自背後將他修長、清瘦的身形勾勒出一抹淡金,他筆直的身影一下子突立於眼前,似秋山般沉靜、淡遠,清寂。

他就這樣逆光站著,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隻覺得清冷的氣息潮水一般湧來,令我心微顫。

……

我暗惱自己無端的恐慌,重依向明於遠,抱住了他一隻手臂,看向阿玉。

手心漸漸發燙,慢慢地滲出微汗。

明於遠低頭朝我微微一笑,拍拍我的手,隨之慢慢轉頭,看向阿玉,他狹長的眼睛微眯,容色漸漸地現出一抹慵懶來,緩慢開口:“不知皇上到來……”

聲音低沉,充滿磁性,一樣是股懶洋洋的味道。

阿玉慢慢向床前走來,一步一步,每一步都是那麽端凝、優雅,每一步又是那麽沉靜、驕傲。

看著他走近,再走近,隻覺得心開始收縮,渾身肌膚跟著緊繃,我充滿戒備地盯著他,盯著他步步逼近,最後在我床前站定。

下一個瞬間,我看清了他注視我的雙眼。

深黑濃鬱,滿是寂寥與失落,空空茫茫,清雪一般,紛紛而下。

我不禁一驚,忍不住輕輕地喊了一聲:“阿玉。”

他一凜,眼睛漸漸清亮,如同雪地上的月光,清亮一片,清冷一片。

他從從容容伸出手,微涼的指尖,在我的唇上緩慢而堅定地抹過,仿佛要抹去某個印跡般。

剛才,他一定是看到了什麽。

這一想法冒出來,我不禁飛燙了臉。

下一時間,他已俯下身,吻上我。

動作之快,讓人來不及作任何反應。

明於遠將我往他的懷中一帶,口中端嚴一聲“皇上!”

阿玉已站得筆直,他深黑的雙眼掃過我的眼睛,我直接傻了眼,被動地看著他。

他笑起來。

轉眼看向明於遠,開了口:“不知明國師有何事要奏?”

聲音清冷,意態閑雅。

明於遠站起來,看著阿玉:“不知皇上這樣做,欲置簡非於何地?”

阿玉靜靜地注視我,良久,轉頭麵對明於遠,微笑道:“心上。”

明於遠微眯了眼睛,淡然相對:“隻怕皇上是枉用了一片心。”

阿玉說:“未必。”

聲音一樣淡定。

然後他沉靜反問:“明國師與簡非十年相處,占得先機,不知明國師敢不敢將下一個十年交到我的手中?”

什麽?

我脫口而出:“不!”

“怎麽,簡非,”他微笑著看我,“你怕什麽呢?”

怕?

我看著他,不知如何回答。

明於遠微笑道:“皇上準備拿皇上的身份逼迫簡非嗎?”

阿玉清冷反問:“不知明國師有沒有借著老師的身份,魅惑了簡非?”

什麽?!

我接口:“他沒有!”

我看著明於遠,十年相守,飛速從眼前掠過,魅惑?

這從何說起?

我瞪向阿玉,隻覺得十分氣憤。

明於遠笑起來,正色回答:“明某從不知皇上有這麽豐富的想像力,明某如何待簡非,隻求簡非心知,又何必為外人道?”

“心知?”阿玉輕輕笑起來,“隻怕他還沒有開這個竅。”

我惱怒地看著阿玉,責問:“阿玉,你憑什麽這樣說我?我難道還分辨不出別人的心嗎?”

阿玉靜靜地注視我,微笑道:“這個問題,你老師可以回答你。”

我轉頭看明於遠,明於遠溫柔地對我一笑:“簡非,到目前為止,你確實沒有這個本事。”

什麽?

我看著他,看著這張令我十分心安的臉龐,輕輕地說:“可我知道我自己的,我知道……”

“簡非,別忙下結論,”阿玉打斷我的話,“三年、五年後再說,我可能會相信,但絕不是現在。”

我看著他們兩個,隻覺得頭開始慢慢疼起來,渾身也疼起來,不由微閉了眼睛,□□一聲。

“怎麽了,簡非?”這會兒他們到又聲口一致。

唉。

我實在不願意再看到這一切,如果不是我的存在,他們師生二人,絕不會到今天這樣針鋒相對的地步吧?

我直覺開口:“你們別吵了,別為了我反目……”

當初我寧願照著自己的方式來解決問題,不就是為了避免今天這樣的情況發生?

怎麽會變成這樣?

我看著他們,心底十分煩亂與茫然。

“放心吧,傻小子……”

“簡非,你安心靜養吧。”

他們同時開口,又同時住了聲。

最後,阿玉看一眼明於遠,轉身,離開。

你們,陪我說說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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