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波安流之一

伏波安流之一

把崇天普地,層胸蕩出,橫今豎古,信手拈來。

宋言之將馬車遣了先行,帶著我,一路登山訪水。

其間,幾次信鴿往來,宋言之皆付之一笑,我催著他趕路,他口中答應,卻依舊照著自己設定的線路,行走。

兩天的行程,走了六天。

到青江時已是上燈時分。

青江府衙正門已閉,隻邊門有一老吏守著。

宋言之上前請他通傳,那老吏笑道:“哎呀,到是小的運氣好,一等就等到了您二位。您來得不巧,今天內衙有些事,府尊已先回去了,隻派小的在此守著。府尊還念叨著是不是途中有了差錯,剛剛還擔心、說要派人去尋。四天前府尊就接到信說有貴客來訪,親自候著,還吩咐衙裏上下將內衙洗了刷,刷了洗,直整治得內衙明鏡一般,走進去都花眼睛,哪曉得連等三天也不見來。小的心想,這天看著就黑了……”

我忍笑聽著他的話,最後不得不上前打斷:“那就煩請您幫著……”

話還沒有說完,已被宋言之一拉,徑自走進衙門,向內衙。

後麵那老吏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哎呀,這小公子好俊的相貌,小的莫不是眼花了?這天下竟有這樣好看的人呐……這可如何是好?這府尊如今怕正在……哎呀,二位貴客,等等、等等呐,等小的先……這要是被撞見了……”

我笑起來,對宋言之說:“這青江知府怕也是個妙人……”

話還未完,突然有重物越過內衙的圍牆向我飛來,宋言之神色一凜,身子向上一縱,伸手接過,動作瀟灑從容,說不出的飄逸,低頭看時,呆掉。

一大團墨黑的爛泥,正粘粘地糊在他手上,散發著陣陣腥膩的土味。

我一愣,模仿那老吏口吻:“哎呀,好大的暗器,小的莫不是眼花了?……”話未完,已是倚了他另半邊肩,“哎呀……哎呀,守默……”隻覺呼吸困難、腹部疼痛,笑得直不起腰來。

宋言之哭笑不得地看我一眼,用那未碰到泥的手輕拍我的背,邊提氣道:“俞知府,宋某來訪。”

聲音清亮、沉穩,不帶半分火氣。

話還未完,就聽見內衙一陣雜遝的腳步聲:“下官失禮,未能遠迎……”

話音未落,一人邊係著官服袍帶,邊匆匆趕來。

宋言之微笑道:“好說。”

“俞世南,你別跑!有本事,與我論辯論辯!”隨著內衙裏這聲暴喝,這邊又下起一陣泥雨。

宋言之將我一帶,輕飄飄落在不遠處的亭子裏。

可憐俞世南閃避不及,劈頭蓋臉淋個正著。

他一路小跑進亭內,身後跟著一仆,提著燈籠。

燈火光中,俞世南斑點狗似的。

宋言之微笑而立,不溫不火。

有人送來一大桶清水,宋言之洗了手,與我一同坐在亭中。

內衙裏那一把年輕氣盛的聲音漸漸地小下去,俞世南搖頭,苦笑連連。

說話間才了解,原來他家中仆人修內衙,北邊院牆砌到最後,缺了幾塊磚頭,家仆不省事,就地取材,從後麵一戶人家圍牆上扒下來一些,用剩下的又不替人家補上,順手撂人家院子裏。

不想這家雖是蓬門小戶,卻有個讀書的兒子,見自家院落平白矮了下去,院子裏又一片狼藉,咽不下這口氣,於是找來幾個同窗,將內衙後園的牆扒了。

這下,俞世南家中仆人又不答應,於是爭吵起來,到俞世南今天知道這事的時候,雙方已是拆拆建建數個回合。

剛才就是那書生邀了幾個好友來到這邊找俞世南,同來的人中更有喜歡生事的,居然將建牆的爛泥……

宋言之笑道:“不知俞知府打算如何處理這事?”

俞世南皺著眉,直搖頭:“那書生是個極傲的,言談間很瞧不起我這世襲的官。如今國家又推行變革,力倡教化,這些讀書人,下官真不敢得罪了。唉,一籌莫展中……”

我轉念間,不由笑道:“我到有一法子,俞知府可願一試?”

……

宋言之聽完,笑看我一眼,說:“唔,我看可以試試。”

那俞世南且信且疑,猶豫間答應著連夜照辦。

按下不提。

洗去一身的疲乏,我正坐在燈下翻著向俞世南要來的青江縣誌,宋言之走了進來。

他在我對麵坐下:“做什麽呢?”

我起身倒杯水給他,微笑道:“想治水之法。”

他聽後一愣,靜靜地看著我:“這個,你也會?”

我說:“不會。”

他喝著茶,微微一笑:“你這麽一說,我到覺得你會了。”

什麽?

案頭搖曳的燭光映著他的眼波閃爍如星芒。

這幾天他肯定是頂了很大的壓力,帶著我一路從從容容行來,雖然他什麽也不說。想起阿玉……如果這次青江之旅不做出些什麽來,我會覺得與他有欠。

可是怎麽做,我心中實在是沒底。

一路上我極力思考中國古代治水成功的經驗與教訓,知易行難,更何況這個,我實在算不上深切了解。

可是,總可以一試的,不是嗎?

有那麽多成功的治水之法可供借鑒,總會找到一些適宜青江的方法吧?

“簡非,簡非?”耳邊傳來宋言之的聲音。

我回神,看向他。

他微笑道:“以前沙場征戰,總想著什麽時候放馬歸來,能到處走走看看該多好。不想這次心願小償,說起來,真要謝謝你,來來來,”他朝我一舉茶杯,“以茶代酒,守默此次是沾了你的光。”

嗬嗬,這家夥。

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麽,竟提前拿話堵住了我。

我搖搖頭,橫他一眼,笑著將茶杯與他一碰。

他喝一口茶,搖頭歎息狀:“唉,自從在你書房裏喝了你沏的茶之後,這所有的茶喝了全無味。”

我道:“這還不容易?你什麽時候想喝茶,什麽時候來找簡非,不就行了?”

他笑:“真的?你不怕麻煩?”

我搖搖頭:“這有什麽麻煩的?舉手之勞而已。”

他聽後,隻是看著我,微笑,不說話。

我看看書桌上的縣誌,說:“明天起,我們跋山涉水去,實地看看這青江,看能不能找到合適的方法治好了它。這樣你……我們回去,也好過些。”

他沉吟間,微微笑道:“好。”

“不過,簡非有個不情之請,”我看著他,“這以後我們所做的一切,能否全歸之你的名下?”

他皺了眉,靜靜地看著我,後又看向搖曳的燭火,很長時間不說話,不知在想什麽。

我搖搖他的手臂:“守默……?”

“你怕了?”我笑道,“怕事不成,擔了聲名,被皇上責罰?”

他說:“是啊,怕得很,所以這個要求,我很難答應。”

“守默——”我拉長了聲音。

他輕拍拍我的手,歎息一聲:“簡非,‘十治’之後,你再想掩藏隻怕難哪……行,明天起我們就去勘察。青江水患,是昊昂立國以來最大的心腹之患。治好它,是昊昂曆代帝皇與百姓的夢想,”他靜靜地看著我,“要是你真有良策,那可是天大的功勞。簡非,你可以拿它試著與皇上談談條件……”

……

我聽著聽著,隻覺雙目漸漸酸澀,心仿佛浸在了一池春水裏,搖漾難止,隻低聲:“守默……”

他撫撫我的頭,微笑道:“簡非,以後喊我……大哥吧。”

怔忡間,我慢慢展顏,隻覺得萬千花樹正於眼前次第開放;山溪叮咚,明淨歡快,直流向心底,又滿溢出來,逸出我的口,變成一聲“哥——”

這聲音聽入耳中,竟是如此輕輕柔柔、清清軟軟,我自己一愣。

“噝——簡非!”不想宋言之的反應更誇張,他不勝寒冷般一戰,隨即做了個驚恐的表情,“你以後千萬別再用這樣的聲音喊人,太教人受不了……”

我不禁飛燙了臉,惱羞成怒,站起來撲向他的後背,大喊:“宋——言——之——!”雙手握住他的肩想搖晃,不想卻蜻蜓撼石般。

他低笑出聲。

“霍,你這是鐵鑄的?”我捏捏他的手臂,一樣,捏不動。

他卻燙著一般,猛然拂了我的雙手,起身,反手一抄,已將我舉過頭頂,旋轉了一周,再一周。

我驚呼間又忍不住大笑出聲。

他慢慢將我放下來,笑看著我,雙眼那樣明亮而溫暖。

原來有哥哥的感覺竟是這樣。

我微仰了頭看他,傻笑。

他轉了目光,拿起桌上的茶杯,一口喝光,咳一聲,笑道:“可惜你不能喝酒……”

我突然豪氣幹雲:“取酒來——,今天我拚卻一醉,也要敬大哥一杯。”

酒喝下去,真辣。

我聽到自己嘻嘻笑,說著:“來來來,五花馬,千金裘……”

就此意識模糊。

醒來,曦光輕透簾帷。

洗漱後來到院子裏,宋言之正負手站在一棵橘柚樹下,微仰了頭,出神。

許是聽到了動靜,他轉頭看我,微笑道:“起來了?”

初秋微涼的風吹著他青衫一角,枝葉篩下斑駁的光影,灑落在他的身上和眼底,明明滅滅。

晨光下,他微笑相向,五官深刻俊朗,氣質明淨通脫,一如萬裏晴空,雲鶴獨翔。

我不禁讚歎一聲:“嘩——,大哥,你生得這樣,真叫人神共憤。”

他一愣,隨之笑出聲,上前撫撫我的頭:“怎麽樣,疼不?”

我搖晃晃腦袋,笑道:“不疼。昨夜——”

他微笑道:“不疼就好。我讓俞世南找了個向導,據說是世代河工之後。早飯後,我們出發。”

哦?

我看著他,他容色寧靜、清和。

看來我昨夜雖醉了,卻醉得很正常。這樣想著,一顆心也就慢慢放下來。

青江。

俞世南已在江堤上,河工並不太多。

宋言之查問原因,俞世南苦笑道:“年年修,又幾乎年年被衝毀,老百姓早已經灰了心。再加下官剛到任不久,雖已頒詔招募河工,但百姓猶在觀望之中,畢竟水勢太險,稍不留神就會衝入江流。”

我看著修好的一段堤壩,雖是石料砌成,但石與石之間卻沒什麽粘合度,江水上漲,隻怕難以抵擋。

這個時空,肯定是沒有水泥了。

放眼遠眺,群山環列。

我提議上山看看。

山頂俯瞰,隻覺峽風如裂,危崖欲撲,青江自兩峰之間,咆哮奔騰而來,萬千驚馬一般。

江流自西直瀉而下,中間一段卻被一座巨大的礁石所阻,急流飛旋,陡折而向東南。

向導指著西邊的山說:“那邊山的背後是萬頃農田,可惜缺少灌溉,這水要是能穿山而過,多好。”說罷搖頭,帶著我與宋言之順著青江流勢,一路向東。

東邊山勢越來越陡,可是江流卻似平緩下來,漸漸流出峽穀,江麵一下子開闊了許多。

向導介紹:“別看下麵水流較慢,但是春夏季決堤往往從那段開始。”

我問:“是因為江底泥沙沉澱,河床逐年增高,水位一旦長漲,就易衝垮了江堤?”

那向導驚訝地看著我,說:“我爺爺、父親他們也都這麽說過,可是卻沒有辦法將這泥沙過濾掉。”

宋言之看看我,一笑。

我沉吟間,對宋言之說:“治水如治兵:銳者避其鋒。西邊水勢強大,可以選擇躲過衝擊,將這水疏導出去;剛才礁石阻擋處,可以將那礁石毀去,減緩衝勢,把河道理直,這樣,可以減輕對江堤的衝刷。弱者塞其虛。東邊水流平緩處,可以築堤圍堰,把水留住。這樣,旱時,可以灌溉;澇時,可以幫著泄洪。”

那向導呆呆地看著我,很久才說:“這,大約隻能靠做夢。單單那塊巨礁,怎麽毀去?西邊群山阻擋,又怎麽將水引導了出去?”說罷,一陣搖頭歎息。

“銳者避其鋒;弱者塞其虛,”宋言之重複,低聲在我耳邊說,“簡非,你真令人吃驚……對這水,你是不是有了計較?”

我笑道:“目前還隻是紙上談兵。要真做起來,怕不容易。”

心念動處,我對他說:“我有一件禮物要送給你,卻又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宋言之笑道:“哦?是什麽?”

我笑道:“現在不告訴你,啊——”

不想隻顧著說話,一腳踩在一塊活動的石頭上,我整個人向下飛墜。

“簡非——”宋言之裂帛般的一聲,令我猛然警醒,自無限恐慌中伸出手,胡亂攀折,不知墜落下去多少,終於抓住了絕壁上一棵斜伸出來的樹幹。

雲自身邊緩緩流過,我低頭看,下麵江水奔流,轟然如雷;向上看,浮雲中,一無所見。

我閉了眼,不敢再看。

“簡非,簡非——”宋言之的聲音似在近前。

“這兒——”我顫抖回答,卻不敢大聲,隻慢慢睜開眼睛。

“抓牢,別鬆手,——”原來他竟真在眼前。

他一手抓住一塊突露出來的岩石的犄角,慢慢俯身,抓住了我的手臂。

一路攀登,終至崖頂。

那向導使出全身的力氣,將我自宋言之手中拉上來。

我全身虛脫,跌坐在地上,隻覺眼前陣陣發黑。

宋言之在向導的幫助下,剛上來,就將我一把抱起。

他雙目緊閉,渾身顫抖。

我被他圈在懷中,漸覺呼吸艱難、渾身疼痛。掙脫,可他雙臂那麽用力,怎麽也不肯鬆手。

我反手撫上他的背,剛觸到他,不禁疼得猛抽氣,隻強笑道:“好了,這不都沒事了嗎?”

齒牙打碰,話音顫抖,聲線極度不穩。

他慢慢睜開眼睛,漸放小了力度,隻仍不放手。

那向導破碎、高了八度的聲音傳來:“真正嚇死人了。一個說著說著,人就不見了;另一個居然眼睛都不眨就跟著跳下去……”

什麽?!

我抬了頭剛想說話,卻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知。

不知過了多久,我於極度的疼痛中睜開眼睛,依稀見到床前立著一人。

修長挺拔,沉靜端凝,氣息清冷。

阿玉?

我一驚,欲坐起。

一隻手輕柔地製止了我的動作,“躺好別動。”聲音低沉,充滿磁性,不是明於遠又是誰?

來來來,握握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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