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春去秋來,恍然大夢。

離了鄄都四餘年,每月一封家書,如今已有一尺厚。

阿紫十月懷胎,誕下一子,取名為故,意謂溫故而知新,善莫大焉。溫衍擢升成崇文館博士兼州學主簿。小山參軍從武,在年前與藩王的一次討伐征戰中立功策勳。晏老爺鬢發漸白,晏夫人肩頭酸痛,我每見阿紫在信中提及此事,便從樓奕手中挑選了良藥寄予廝,遵囑他二人切不可忘記滋補。

扳指而算,須臾功夫,我竟是二十二歲有餘。

晏夫人總在信中催促我是時候成婚,我卻回之嫁杏無期,惹得他們勃然萬分,卻又忍不住擔憂。

拆開手中新至的簡牒,將信函取了出來,這信中所寫,卻是在人意料之外。

“餘年不日既二十,小夫子可回鄄都為之賜字加冠否?小山切切,盼禱拔冗見告。”

樓奕探頭欲覽,我將書信遞於他手中,聞他問之:“阿禾是要回去?”

我低頭靜默,腦中映顯出少年煞白的麵容,漆黑的眸色,不啻輕嘲的唇角,令人寒噤。

垂了眼道:“不了。”

樓奕收起信,放回簡牒中去,未說什麽不該的話,似是了然於心。

三年前,在那個華燈初上,暖夜微風,甜澀參半,策馬揚鞭的少年踏平的夜裏,他將什麽都邃曉通透了。

“連個表字都吝嗇,可不像阿禾你。”他把信交還與我。

“那我又該如何?”一不小心,將手中的紙箋揉皺。

“你若是放心不下,我隨你回去走走。”

我胸口沉悶,腦中雜亂無章,樓奕將手搭在我肩上,被我驀然一驚。

“阿奕你可願娶我?”我咬著唇,望著他。

而未等他從怔忪恢複,我便尷尬地笑了一笑,立馬道:“那就一道回去。”

他嘴巴未張,複是愣了半晌。

夫人令人來催我們動身去廟裏頭,我整了整儀容,同樓奕踏出流雲閣。卻見阿布拉攙扶著夫人。

那異邦的北漠女子,一顰一笑皆是奪豔。

而夫人眉頭稍皺,或許是不喜這般親昵。

我卻不曾出言提醒,一再淺笑躬讓。

夫人茹素十餘年,體態纖纖。而我喜好吃肉,胡吃海塞,經年下來,比起在鄄都時,腰身又厚了一圈。

阿布拉嬌笑連連,回頭探尋樓奕的臉。我見此疏離,落在最後麵。

想著阿紫曾說我步子小,每每一同前行便是放慢了腳步,雖然有時她會忘卻,就好似那時她抽中了月老祠的上上簽。

我被廟祝莫名攔下,告訴我命定之人為木。

現在想來,心頭還是悸動惶恐。

踏入西方三聖殿,我們依次參拜三尊金佛。雙手合十,嘴中念念,繞著佛像走了一圈。

我跪在蒲團上,道著心願。

樓奕耳根漸紅,也不知他與佛祖說了什麽。夫人閉著眼,拜了許久,阿布拉替她遞了香,點燃之後,插入佛前的台子上。夫人從懷中掏出了一些銀兩,投入功德箱。

她出了殿門對我們道:“你們莫須陪我,要去外頭便去。”

阿布拉環著夫人的手,嬌憨:“阿布拉想陪在夫人的身邊,在這廟裏也好。”

一年之前,我一人去了北冥海,誰知竟是在那兒遇上了阿布拉。她一眼認出了我,問我可是知曉樓奕宅子所在。紅桃驚枝,她似跳脫濃豔的重彩,我再是愚鈍,也是猜出她的心思。我想著不如同她一道,畢竟有些日子未回去了。

到了湶州,樓奕見到阿布拉亦是訝異,夫人未多說什麽,便讓她住下了。

於是一待,便是在此留了近一年。

這朵桃花,愈發鮮活盛開。

而我好似被阿布拉視為友伴,作為她的李樹,我卻是不安,心頭反複出現一個詞“李代桃僵”。因而始終也說不出口,說要再度與之離別。

而此刻夫人怕是早早瞧出我留不住的心思,說了一句“你們莫須陪我,要去外頭便去。”

誰知樓奕竟是一口應了下來,對夫人說:“待從廟裏回去,我同阿禾走一趟鄄都。”

阿布拉的臉色霎時有些難堪。

我忙說:“阿奕想要逞逞作為師公的威風,瞅瞅我那弟子小山。”

她的麵色稍有和緩,而夫人在一旁,眼睫輕顫,恍然靜默,道:“由你們罷,阿布拉姑娘也出去轉轉,我一個人想抄些佛經。”

香霧繚繞,我看不清她最後的眼色。

到了鄄都的那天,大寒,落雪。

護城河上結了薄冰,我披著厚厚的裘,踩過許久不見的勾玉橋。

踏過遊廊,不見飛燕,唯見空巢,心中一凜,卻是折回。與樓奕、阿布拉去了城西,住在了一家客舍裏頭。

“不是說要去見你那弟子嗎,怎麽到這裏來了,住了三天也沒見什麽人兒?阿禾你可是在扯謊?”阿布拉泡了一壺熱茶問道。

“沒有。”我研著磨答。

“聽聞外頭的人說,城東什麽晏家兒子二十了,要行什麽禮,這在北漠可是沒講究,你可帶我去瞅瞅?”

“讓阿奕帶你去罷。”我倒了些熱水到硯台裏頭,繼續研磨。

“你自小在這兒,總是你熟。”她嘴裏抱怨,卻是歡喜我這般安排,有了這個說辭,阿布拉便是去找了樓奕前去。

算算時日,今日便是小山的生辰。

我卻是不願露麵,怕他橫衝直撞似脫韁的野馬不聽勸。

肚子有些餓了,下了客舍的樓,叫了一碗蝦肉餛飩,坐在窗口。

路上積雪,窗外一片雪白。

幾點蔥花,碗中熱氣騰騰,暖意撲麵。

兜了一個餛飩,輕輕咬開,粉色的蝦仁滑嫩。

我雖說在鄄都住了十年,卻是未曾將這裏一一走遍。即便是貪吃如我,亦是沒曾在這裏落腳,嚐一口鮮。

一碗吃完還不覺飽,看看時辰也差不多到了午飯點,伸手招呼來了小二,再加一小碗鱔絲炒麵。

點單完畢,不料餘光瞥見店裏頭走近一個眼熟的人影,皺著眉頭,嘴裏碎碎念著什麽。

竟是阿三。

分明今日小山應是在行禮,阿三自當陪同,可誰知會在此碰見他。

我連忙低頭,怕是被他認出瞧見。

“掌櫃的,要兩碗蝦肉餛飩,一籠翡翠餃子。”阿三嚷嚷,把懷裏的銀子拿了出來,放在木台板上。

掌櫃記下帳,隨意問道:“又是晏少爺令你來的?”

阿三撓撓頭,“對啊,買兩碗,”抱怨道,“兩碗都不給我吃。”

“晏少爺好胃口。”掌櫃笑,我望著麵前空著的餛飩大碗,亦是納悶。

“嘁,他隻嚐一碗,另一份給狗吃。”又補了句,“給狗吃也不給我吃。阿三在少爺心中連狗不如。那狗分明不過才養了五年。”苦上眉頭。

“啊哈哈,阿三小哥說笑了。”掌櫃擱了筆,看著阿三道,爾後探著頭,終於似是在我這處尋到那般大的碗,拍了拍阿三的肩頭,指了指道,“我本想著,若是晏少爺一人要吃那麽多,便是買那大盆的便好。”

大盆的。

我吃的竟是大盆?我傻眼,後又猛然驚起,低頭故作不知,希望阿三這愣頭沒注意我才好。

可是事不如人願,阿三瞅了我幾眼,卻未罷休,反倒是走向前來。

一拍桌子,不敢置信地喊了一聲:“小夫子?”

我裝作以為不是在喚我的樣子,充耳不聞。

“小夫子,可是謝禾夫子?”阿三彎下腰,歪著脖子瞧我的臉。

我惚然對視,望著阿三麋鹿般的眸子,說:“你認錯人了。”

“啊?姑娘,真不好意思。”阿三似是訕訕,帶著打包好的食盒,铩羽而歸,“可真像啊。”

沒料到那麽好應付,我終於是鬆了一口氣。

城裏頭依稀能聽聞鍾鼓的聲音,地上亦是飄落著不知是誰家放鞭炮的紅屑。

又是一年。

還記得我方來鄄都時,也是冬天。

未曾下雪,卻是濕冷。小小的我,望著大大的石獅子,在朱門之前,有些膽怯。

擊中背的那顆石子,亦是被我藏在手心,在帶路老伯不注意的時候,向小山擲了回去。

他一臉忿恨的神色,我似是記憶猶新。

一個人發呆許久,腦中迷迷糊糊不知想了些什麽,麵都快涼了,吃完便是湧上一股困倦,想要回房歇息了。

而恰在此時,一人玄衣蒼服駕馬而來,馬鳴如撕,他卻霍然跳下馬背,徑直闖入客舍中來,四處尋覓,在我心驚詫還未反應過來之時,終於在我麵前止步,氣喘籲籲。

素來淺白的臉也因動作過激,而沾染上了紅暈。

聽聞他急促的呼息聲,我猶是未抬麵瞅他一眼。

闊別多年的一句謝禾卻是未如料想所致,出聲喚我的,不過是確鑿一句:

“小夫子。”

沒由來地一陣失落,但又轉念一想,或許是五年了,小山終於通達,不再拘泥,也不再執著於對我的關係,這也是好事。

我低眉,抬眼,望著他還未平複呼氣的臉,心中惴惴,不自覺地又擺出了訓斥人的架子:“行冠禮哪由得你這般胡鬧?”

“小夫子不會不知,小山向來胡鬧。”他喘了一口氣道,“難不成你還期望著我這性子有所更變?”

我對上他濃稠如墨的雙眼,道:“是有改變。”

他隱隱地透出些期待來,卻是在霎時又消弭,在我麵前藏匿起來,語中帶刺地說:“小夫子定是覺得從前在晏府的日子過得不舒坦,外頭去了五年,吃的也多,倒是比原來壯上一圈。”

聞言笑笑,起身而言:“你也長高了。”

那時,分明不過比我高上二寸,而今卻是高過一個頭了。

“你不在跟頭叨叨,我自是舒心愉快。”他一派得意之色。

“你不在眼前為非作歹,我也心寬體胖。”我皺眉道,“速速回去罷,街坊鄰居都在晏府外頭瞧著,莫要鬧了笑話。”

晏千山卻是嗤笑,一傾頭,玄色深衣裏頭的鹿韭露出半片赤金的瓣來,望著我,揚聲道:“自我歡喜上你,便是鬧了天大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