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下雪過後,夜深如晝。
阿紫終究還是掛念著溫故與溫衍,他們才走了不久,她話語中也是常常提及他倆。
“你還是回去罷,回娘家過夜怕是要人生了誤會,以為你同阿衍不和呢。”我好心勸道。
阿紫向來也不是個推脫的人,實在是有些念叨,她也知自己心裏頭的想法,便同我告辭。
我起身送她:“明天再來不就得了,還做出兩邊都不舍的模樣來,作甚?”
“畢竟那麽久了,你又難得回來一趟,”她忽的拍了下我肩膀,“你此番回來,還走嗎?”
薄霧如滑,掩蓋了原本漆黑的夜幕。我心混沌,亦是難測。
“不知道。”
終究是這般道出了口。
“不走就好了。”她直言,“這麽一想,也不願你嫁到湶州去。”
“啊?”哪跟哪啊?
“除卻樓奕,”晏紫眼中幾許粲粲,悄悄而言,“小山……好像歡喜你。”
夜色瑩然,好似一匹蘇木色的長布,沾濕了露漬,變成了紫絳紅,沉悶得看不見一點星光。
我眼底的暗暗沉沉,晏紫卻是不明白,兀自張了嘴說:“若你同小山成婚,也是極好的。現今他不為廢柴,成了軍中將領,追來的姑娘都一把抓,我這做阿姊的麵上亦是有光。從前那些個埋汰小山的小姐們,一個個都後悔了去,倒還有些沒皮沒臉的硬是要貼上來給小山做媳婦,我見了就心煩。”
聽聞阿紫的話,我心劃過一霎時的迷離,微微有些酸楚。
“阿禾你怎麽不說話?”似是意識到我的不在狀態,阿紫側了頭,看著我的眼睛問我。
“啊?”我霍然回神。
“你可是瞧不上小山?”她麵上添了幾分肅穆。
“哪有的事。”我笑笑,喉口一燙,有些啞了。
我與晏紫再走了一路,送她到府門口,她出了門,猝然一轉身,眼裏盡是認真,上前對我道:“或許是我貪心,想要自己的姊妹同弟弟在一塊兒,這樣大家都不會分離了。可你每每寫信過來,時而轉寄於我,卻從未給過小山,你都不知道他有多失落。”
她歎了一口氣,“而我娘斥他,說姑娘家的事兒,讓他少摻和,他便不在爹娘麵前提起。但你一有信來,他總會來尋我,央我給他看。你不是不知道,小山這人即便央求於人,還是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讓人心疼又生氣。如若你不討厭小山,也稍微考慮一下他的感受。我也知道這事兒強求不來,不過我還是聽從你的決定。”
胸口風起雲湧,塵埃卻遲遲不肯落地,我心頭收緊,微微地抽痛。
一人踏著後院草皮上的石頭,一步,一步,往屋裏走。
麵前乍然出現了一雙淄色鵲灰靴。
“小夫子還是改不了低頭走路這個壞習慣。”朗朗淙淙的聲音從上而瀉。
我沒有抬頭,而聽他繼續道:“我也是陋習難改,念舊。”
我曾經以為的朝華一瞬,沒料到卻是那麽的亙古久長。
“夜深了。”我緩緩地眨了一下眼,道。
“這般說,小夫子是讓我回去的意思?”晏千山抿著唇道。
“隨你如何想。”
“從前的溫衍,如今的樓奕,你又何曾把我放在心底?”他笑得惻惻,“即便今日是我的生辰,你也毫不客氣。”
我繞過他,走在前頭,“於你,我又何必客氣。”
他卻是聽了極為歡喜,曲解了更深一層的含義。頭頂著我的背,我忽的停下來,聽他喃喃:“我十三歲生辰的時候,跑到城樓上去想看一看你同阿姊所說的繁星。全家人皆不知我去了哪裏,娘更是心急。”
“你素來如此。”今日也同那時一般。
“待到你將我找到,帶回去時,爹問我做了什麽,我如實所說,卻被爹訓斥了一頓,說我毫不客氣,分明筵席才擺了一半,就撇下一桌子人不見人影。我對他說:‘哪有什麽賓客,一家人講什麽客氣。’”
“因而你的不客氣,我有些歡喜。”他將頭埋在我的頸窩,氣息噴湧,卻讓我起了栗。
確實是一家人啊。
而我卻是忽的不敢同他直言相待,講所有事情說個明白,畢竟,今日是他的生辰。
晏千山繼續道:“小夫子可還記得,那時你如何令我回去的?”
我不言,他亦是不在乎,說:“你說我眼裏盡是滿城的燈火,繁星寥遠,便是黯淡,讓我麵朝天,將眼睛閉上,過一會兒再睜開眼,不然則看不見星光點點。若看見了,就得立馬回府上。照你說的做了,也果真如此。”
“小夫子你可是在找星光?”
明明下了一場雪,天應是透徹,卻不知為何成了淺血牙般的色澤,夜如晝,恍然不實,自然也是尋不到繁星。
我堪堪應下,倒是被他猜對了。
“如何呢?”我問他。
他抬起臉,對我說:“將眼睛閉上。”
鬼使神差,我也就將眼瞼闔上。
輕風濯濯,一肩露白,涼意入衾。
麵前暖熱噴湧,我似是預料到即將要發生什麽,卻是抵不過他早早貼上來的雙唇的溫度。伸了雙手欲將之推開,卻是無法動撣。
緊皺了眉,遽然睜開了眼,微光落在他英挺的鼻梁,他眼底深黑重重,黯然似醉,可我內心如血湧。
狠狠地推了他兩下,險些擠出淚來,於是他望著我泛紅的雙眼,就此作罷。
秀潔的眉目如輕霜氤氳融化,微微搖曳。
低著頭不去看他的臉,峭寒的夜裏,繚繞著溫熱的難堪。
不聞不顧,我立馬就走。
他煢煢獨立,有種寂寂的蕭索。
翌日。
來往之人總歸以驚異的麵色看著我,起初我還不曾發覺,而當晏紫遞了一麵鏡子給我,我才是霍然了解。
上唇紅腫,眼底青黑,怎麽看都是發生了什麽,掩蓋不過去了。
而樓奕卻是突然地出現了在我的身後,瞅見了鏡子裏的我。
見到他的眼光,我忽的渾身不自在。
晏紫的眼裏起初是驚訝,後是揶揄,最終豁然明朗,笑得別有深意。
樓奕倏忽攬住了我的肩膀,我頓時一愣。
晏紫卻是笑得更歡了,反倒讓我有幾分羞赧。她笑著開口對樓奕說:“鄄都是不是比湶州那兒風水好?”
風水促桃花。
樓奕聞言一怔,繼而臉紅地挪開了搭在我肩上的手。
我卻是心有尷尬,攪亂了這場對白。
“怎麽不見阿布拉?”
樓奕稍許一滯,麵上紅色褪去,對我道:“她大概出了府,捯飭藥材去了。”
晏紫秀眉微微一皺,看著我,眼底盡是渾濁,看不通透。
隨後晏府上下皆是有所耳聞,阿布拉回來之後麵色亦是難堪。晏老爺索性就當了大家夥的麵,說著說著就開始想著操辦起我與樓奕的婚事了。
晏紫也在那兒插嘴,說是我寄回的書信裏頭總歸少不了提到樓奕的。把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全都倒了出來,弄得樓奕臉燙得也有了幾分不自在。說是這不我回了鄄都,他也眼巴巴地跟了過來,好似我倆真的如膠似漆,難舍難分一般。
可昨夜個晏紫還在同我講著讓我是不是該對小山好一些,怎麽今日就全變了卦呢?
我嘴上沒說,心裏也是吃不出滋味來,覺得同樓奕成親什麽的也挺好,阿布拉本就與我無關,我何須太將她放在心上,況且歡喜樓奕的又不止這麽一個姑娘,說到底這婚事也是晏家所提的,橫豎我也少受了些責怪。況且樓奕娘親亦是早早地同我說起過這碼子事兒了。
本就這麽糊裏糊塗地混了過去,一飯畢,晏夫人便是拉著我的手回了屋子,說是要與我好好商量一番這事兒。我也就點著頭應著,沒料到晏老爺也一同回了屋,晏夫人麵色卻是有些不佳。
她坐了下來,牽著我的手,而晏老爺在一旁說:“阿禾這五年可是辛苦?”
我搖搖頭:“不辛苦。”
晏老爺輕輕歎了一口氣:“阿禾自小就乖,做事得體有度,是個讓人放心的孩子。你若是嫁給了樓奕啊,我們也有些舍不得呢。不過樓奕這後生進退有禮,待你又好,怎麽瞧可都比小山那個糊塗子好多了。”
我寬慰他們,亦是顯得客套生分:“小山如今也非小時那般令人操心了,老爺夫人也莫要憂心,他總歸方過二十,還是個孩子。在軍中立功,也實為不易。”
“我倆對他也不苛求,小山是有幾分長進,我也委實開心。”晏夫人還是疼愛晏千山。
晏老爺與晏夫人翻起了黃曆,挑了幾個日子便開始問我,覺得如何,我點了點頭說:“但憑二位做主。”
晏夫人卻是掩著嘴,笑出聲來,“這婚事終究還是你們的,阿禾你也莫要害羞,事兒都是這麽過來的,既然樓奕的母親也極為認可這場姻親,不如擇日讓我們大家彼此見一個麵,好好商討一番?”
我抿著嘴說好。
但怎麽都覺得她的臉色頹唐之意濃重,不知是否身體不適。
還未將話說完,無奈天不遂人願。房門被忽的打開,此事的始作俑者晏千山終究還是闖了進來,一臉不愉恣意。
晏老爺霎時板下了臉色,對著晏千山道:“你又怎麽了?”
晏千山捉了我的手腕,將我一把拉起,我踉蹌幾步,卻是聽聞他對老爺夫人說:
“謝禾昨晚始終同我在一塊兒,哪有什麽樓奕。”
晏夫人煞白了臉色,而晏老爺一個愣怔,氣得桄榔一下,一掌將小茶幾上的壺杯掃下,睖睜著晏千山,指著他,怒斥:“孽障。”
而晏夫人卻是跌坐到了椅子上,扯著晏老爺的袖子,叫他莫要多說多怪。
晏千山將房門關上,對晏夫人說:“娘,我將門關了,你也莫怕被人知道,我親了謝禾,還被爹責罵。”
晏老爺氣得站立不穩,眼一暈,險些摔倒,一把撐在茶幾上。晏夫人嘴巴哆嗦,眼中蓄了淚,掏了帕子又往臉上抹。
我見此掙了晏千山的手,抓著他的後領將他往門外拉,他險些被門檻絆了一跤,有了幾分狼狽。
我對屋內的晏老爺與晏夫人講:“讓我同小山說個清楚,也莫將事情鬧大。”
到了他屋裏頭,晏千山側目睊睊,看他這模樣,還以為是我的不是了。
我仰了頭,對著他說:“何必這樣?”
晏千山卻是怛笑,“總歸是我的錯。”眼中如月色荒涼,唇線生白,似是反語相譏。
而我故作未聽懂他的意思,淺言一句:
“你明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