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樓奕默言不語。
我垂著眼道:“我起初也無起疑,本就是人說什麽我皆信的性子。糊弄我,也容易得很。”
樓奕從袖口取出帕子,揩了揩嘴,我望了一眼,發覺是那日我遞給他擦臉的那塊。
心頭凜然,壓住心間的起伏,繼續道:“人皆有辛秘,未料到果真誰都如此。你且聽我言,不知我猜測的是否準確。”
樓奕一滯,眸光深深起而旖旎,望向我,道了一句:“好。”
“我有三個疑惑:其一,師父之死生未卜,當年我年方八歲,記憶自然不真切,曉得他將我趕走,而我暫住鄔阿婆家中不過二日,日日守在那出去的條道上。期間也未有車馬往那山溝子裏趟過,你說有人來接病重的師父,我覺著其實並無。是以,定是師父自己出了那山林。二日之後師父便不見影蹤,而我卻未問過他人,可有見過師父。遂,我並不知他去往何處。而到了晏府,我問晏老爺師父可還會回來,他們應是知曉,卻未給出我確切的答複。”
樓奕喉嚨動了動,我等著他開口,卻是等到一聲歎息,看著他從我麵前拿過一盞清酒。
我轉頭看著他,說:“其二,大漠中為何能見著你,你言做藥材生意,我覺著此話不虛,但碰巧能遇見,也有所講究。那日我見你收攏的藥材皆為補腎之症,而腎開竅於目。你現今的主顧、所治之人因有眼疾,如若不然,便是真陽氣不足。而你跌入泥潭,卻還要緊緊抓住那阿魏果,我猜那人對阿奕定是極為重要。阿奕你並非癡人,怎會對藥理流連至斯呢?再言到,當今聖上有眼疾,我荒唐而測,料想你那位主顧恐是他。你曾戲言說自己排行十八,與兄弟們不同父不同母。想來,五歲時見你,師父便說你是其弟,而他亦是從未提及他師承何許人也,你與他自然也不會有結義拜師一說。而你也並非一般庶人。”
樓奕拿著酒杯的手一顫,仰頭飲下,笑意寡淡,示意我繼續說。
我攥著裙裾,麵朝著墓塚,低著頭,“其三,夫人說曾見過我,並熟稔地喚出我的名字,而她說隻不過是聽你提及。北漠時,你提筆寫信,我問你寄給何人,你卻說是兄弟,從未提及過你母親。隨意交談,她反倒是對我成為西席一事倍感興趣,可聞她語氣,卻好似並不知晏家人。那麽,為何她會知曉我?夫人說她亦是姓謝,‘謝禾’禾生而謝,不過烈日當頭,或是無水而枯,揠苗助長終究得來禾木凋敗罷了。這個名字,我想並不是隨隨便便而來,既然是由我師父親自起的,那麽可是能告訴我,我姓甚名誰,究竟是有何由來?是稻萎而衰,還是敬謝豐收?”
暖酒冷卻,沁沁涼涼,我的手亦是如瓷壁般寒涼。
“師父,總是戲弄阿禾。”我跪坐在墓前,苦澀地笑出聲來。
“阿奕,你瞧我,總是以為自己對人深信不疑,好騙好糊弄,”手握住酒杯,“卻是存了這般心思,對誰人都無法信任起來呢。”
樓奕眼色一黯,抿著唇望著我。
芳草翠萋,芍藥醉紅。
我小時亦是問過師父:“為何我不姓樓?”
而他總是刮一下我的鼻子,道:“我是你師父。”
於是我明白,師父並非我爹爹,因而我不會姓樓,信手拈來了一個名字,便是安在我身上。“禾”不似朵,被人期待被人欽慕。我卻生怕他不疼我,便要纏著他,和他鬧騰,怕他有一天不要我。
舊時王謝堂前燕。
原來,我亦非那隻入了尋常百姓家的飛燕。
禾字去撇,掀了上頭的倚罩,分明就是光禿的廢柴。
廢柴是我。
起身,小腿酸麻,扶了一下地,卻是趔趄,樓奕穩住我,在我耳邊道:“你並沒有胡思亂想,有些事,還是不說為妙……一言難盡,縱是知道,又如何了呢?”
“嗯。”我狠狠地點了一下頭。
滿懷悵然,覺得沒有人需要我,沒有人在乎我,沒有人掛念我。親生的父母拋我,卻是滿口以雙生子不幸作為原由,我認了。可時至今日,我才了悟,就連我視之親人的師父,我欽慕的師父,也是尋了借口,棄我而走。
我根本無足輕重。
“是啊,我一點都不想師父,”似是覺得自己不夠堅定,又是斬釘截鐵地重複了一句,“一點都不。”
樓奕眸中浸憂,眼底分分明明地照著一個我,我撇開頭。
低了眉,走在他前頭,啞著聲音對樓奕說:“我這就當來看過他了,知他安好,也算盡了孝道。我們走罷,”清了清喉嚨,又覺得自己這般說過於不妥,若是樓奕亦是嫌棄我,我這樣又是丟人現眼不過,忙改言,“我明日走。”
“你莫要這樣。”他皺眉攔我。
“阿奕你也莫要客氣,我不想叨擾你們。”攥了袖子道。
“客氣的明明是你罷!”
我停下腳步,瞅進他的眼裏,他橫著眉,眸色為黛,清清明明,毫無忸怩,我再怎麽瞧也隻能瞧出一個滿心滿眼的“真”字。
而我眼前一片靉靆,倥傯不知所措。
他捏住我的手,溫熱而厚實,暖意從手心綿延至心口,不由得破涕而笑,一掃陰雲。
姑且再盲目信他一次。
我推開他的手,輕聲道:“唔,我是客人,來做客還能不講客氣?”
“那你上門還打算送什麽禮?”他爬上了馬車,順手拉了我一把。
我搭著他的手,坐上了車,複又收了回來,往自己衣袖裏掏了一會,掏出了那把饕餮紋的短刀,雙手遞過頭,對樓奕道:“小小心意,不足掛齒。”
他拿過了刀,翻來覆去地打量,抽出了刀刃,返照了他的麵容眉眼,仔細瞧了半天,道:“嗯,確實是小小心意。”
車輪轆轆,我起初以為就此回了宅子,直到下了車才知道,他分明是將我帶到山溝子裏的茅草屋裏頭去了。
再回來,總歸是有幾分觸景生情。心中怨氣升騰,卻是被樓奕搭著我肩的手,弄得煙消雲散。
舊屋卻不蒙塵,被打掃得纖塵不染。
想來也是知道有人將之清理,我卻是下意識地回避,不願去琢磨又是誰下了這番功夫。
瓶瓶罐罐皆在,我抽出雕花桌的抽屜,裏頭還放著我幼時寫的詩稿。將之整疊拿了出來,發覺我的字跡皆是照著師父臨摹而來。
“顏體與柳體,阿禾想練哪一個?”
“樓體。”我歪著腦袋,咬著筆杆。
而樓奕走到書櫃處,取下上麵的一冊醫書,道:“後來我常來與此,拿些書翻翻,第二年某一天再來時,卻是少了許多,不知是被誰拿去了。”
我笑著說:“是我。”
當年晏老爺與晏夫人令人來此運了些竹簡回去,以消我的乏悶。
而將詩稿放回去之時,我卻是瞧見了一塊素色的帕子,把它取了出來,卻是瞧見上麵繡的花,甚是眼熟,卻是一下子記不起來,是在何處見過。
“這是牡丹?”我指著帕子問樓奕。
“是芍藥。”
我不解,便聽樓奕言:“牡丹葉片寬,芍藥葉窄而深。牡丹單生,而芍藥簇生。”
“你懂得真多。”收好帕子放在袖中。
“家中多為芍藥,幼時也時常弄錯,後來瞧得多了,便是明白了。”
思及他院子裏頭大片大片的芍藥團團而簇擁,釵葶抽碧股,粉蕊撲黃絲,便是心中通透。
回了宅子夫人讓人送來一盅枸杞銀耳湯,差人言她已是用過膳了,讓我們要吃什麽便同廚娘說。吃完了銀耳湯後,樓奕索性邀我去湶州城裏頭轉了一圈,我看著路邊小販拿著稻草紮成的捆子,上麵插滿了糖葫蘆。
樓奕見此問我:“阿禾想吃麽?”
我微微一怔,答:“不了。”
而樓奕卻是已經摘下來,付了銅板,遞在我眼前。
我遲疑了一會,便是接過手來,咬了一口山楂。
卻是並沒有記憶中的那般酸澀,可惜一入口就膩了我的牙。
吞了一個,邊嚼著糖葫蘆,邊把之伸到樓奕麵前,含糊著嘴說:“你也吃。”
他就著咬過去了一口,嘴巴股了起來,眼底卻是燈火充盈,粲然影綽。
聞說街道十餘裏,兩側掛滿了紅紙糊成的燈籠。人來人往,流螢閃爍,吆喝喧雜成河,波瀾流淌起伏,我隻見一人笑眼燦若流陽,容光輕漾,點燃彷徨。
長街盡頭,一人淄衣怒馬,揚鞭而馳,鐵蹄踏過疊疊重影,卻是在我跟前急轉勒馬。馬尾輕掃,讓我兀的抬眼望到了馬上之人何許人也。
一張蒼白無色的臉,斂目,長長的眼睫順垂,留下一片淡淡的青黑。卻是在停駐的下一瞬間,猛地笞馬,前蹄離地而走。
我手中的糖葫蘆沒一個拿住,便是跌到地上。
無奈的望著地上恰是被我影子掩住的豔紅糖珠,不去看策馬狂奔的那個背影。
彎下腰來,拾起了那串糖葫蘆,麵前揚塵,一隊軍甲少年騎馬呼嘯而過。我誤吸塵土,嗆得我又是猛吸了幾口,連咳不止。
樓奕從街對麵過來,扶住我,幫我拍著背調整呼氣。
“沒事吧?”
我抬起頭,端出一個笑來:“沒事。”
他向那隊末望去,對我說:“湶州軍曹亦是在訓練新兵。”
我拍了拍胸口:“我還以為這裏還能不染烽火。”
一個少年郎,長發蜷曲,將將梳高,立在了腦後,驅馬緩緩而至,麵上焦急卻是手足無措,鞭笞馬臀,卻是不得力,比之步行還慢上三分,便是落在了後頭,嘴裏喊著:“嘛,等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