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ch13.infrance

CH 13.In France

1985年的四月,普羅旺斯。此時正值冬末初春,花朵盛開的季節,這一地區的傳統產業是玫瑰與杏花,然而在漫天遍地的紅色中,卻有一大片耀眼的白色花田。那是公爵為愛女所種植的茉莉花,幾公頃的土地上,數百名園丁的辛勤勞作,使得茉莉花能一年四季開放。

西爾維婭自新年和父親來到法國後,一改過去凡事漠不關心的態度,跟隨父親四處走動,體會到了作為布列特尼地區的領主,伊利安公爵的忙碌。

形勢並不樂觀。事實上,貴族這個東西已經快要從公眾的概念中被遺忘了。現在法國已經沒有了皇室,貴族階級,也處在尷尬的邊緣。在賦稅權喪失之後,貴族們的傳統收益就沒有了,所謂領主,也成為了曆史名詞,榮譽性遠大於實際意義。因為失去了經濟來源,許多家族蕩然無存,剩下的緊守著祖上傳下的產業,在自己的小圈子內交往,與外界漸漸脫節,最終難逃走向覆滅。

在21世紀,絕大多數人以為這個階層已經消失在法國了。

而布列特尼家族壟斷著許多地區性的行業,諸如金融、地產,這對政府而言是很難容忍的。最近,針對是否取消所謂的大公稱呼,地區議會召開了聽證會。當今所謂的“變革者”,和大革命時期處死路易十六的激進貧民相去不遠,仍然不放過傳說中的“貴族階層”。

盡管忙於政事,伊利安也沒有忽略愛女。兩人每天早上五點起床,做兩個小時的晨訓。

伊利安是神聖騎士的後代,家學淵源,再加上自己也是軍旅出身,擁有一身出色的武技。而西爾維婭平時隻喜歡看書研究,極少運動,以前宅在弗拉梅爾莊園裏,連陽光都很少見。

伊利安端詳著愛女過於蒼白的麵色,毫無血色的嘴唇,認定西爾維婭遺傳了弗拉梅爾的孱弱身體,更加熱衷於傳授武技給她。他認為,強健的身體能使西爾維婭的幽閉恐懼症不治而愈。

西爾維婭對他的安排並不抗拒,學習格鬥,這其實挺有意思的。刺、挑、抹,她慢慢地掌握了眾多擊劍技巧;並且西爾維婭發現,這是一種外在的修煉方式。伊利安拔劍時,就明顯帶有“劍氣”。像奇幻小說中所謂鬥氣外放過於玄幻了一點,但是伊利安生氣時,場麵明顯充滿壓迫感。而最近,西爾維婭在練習疾刺時,也開始有氣感。

伊利安始終覺得自己過於忙碌冷落了女兒,趁著巴黎放春假,兩人去了南部的阿維尼翁。

回歸到田園生活,西爾維婭的生活也沒有什麽改變。早上四點起床打坐冥想,五點和伊利安練習劍術,八點開始閱讀、寫作,下午在花房裏喝茶,晚飯後冥想直至午夜。

這天下午,西爾維婭正在莊園內的暖房裏,花叢中的躺椅上,躺著看一本法文詩集。這是一座玻璃製的尖頂花房,內設許多造型別致的展台,蘭花,鬱金香與茉莉盆栽爭奇鬥豔,擺在這裏的都是一些珍稀品種。午後暖洋洋的陽光照在精致的小方桌上,上麵放著洛可可式的粉色茶壺與茶杯、茶盤,和點心。西爾維婭放下書卷,掰碎了小曲奇,輕輕撚在地上,看著一隊螞蟻興高采烈地把碎屑搬走。

正在這個時候,外麵傳來的喧囂打擾了寧靜。西爾維婭看到一群穿著花枝招展的女性,由侍女打著陽傘,正向這邊走來。其中有一個姑娘頻繁發出尖叫與尖利的笑聲,聲音非常刺耳。

“看哪,這就是公爵心愛的花房!噢,它是多麽精致、可愛!我敢肯定,公爵一定是位卓有情趣,品味高尚的人兒!”

這位走在最前的姑娘明顯是她們的頭兒,身穿嫩粉色洋裝,上麵綴滿多層次的蕾絲,金發碧眼,算得上是個可人兒,隻是臉上過厚的□□,和驕縱而自以為是的語氣,令人不禁皺眉。

西爾維婭提起胸前的金色懷表,細嫩的手指撥動指針到十點鍾方向。

當那姑娘踏進暖房,看到的便是一位令人眩目的美女。

她有著桃心形的臉,白嫩的皮膚光滑細膩,簡直不像歐洲人種——上麵沒有一絲丁點兒雀斑!她懶洋洋地歪在椅背上,靈動的大眼睛撲扇著,帶著絲漫不經心;挺拔而小巧的鼻尖之下,嬌豔的嘴唇邊掛著絲嘲諷的笑意。她看上去十分高傲,帶著絲疏離感,可正是這種神秘更增添了她的魅力。

在猛然湧上的強烈危機感與嫉妒心之下,那姑娘粗魯地質問西爾維婭。

“你是什麽人?怎麽會在這裏?”

西爾維婭眼睛都沒抬一下,仍然漫不經心地研究地上的螞蟻,這幅無理的態度激怒了對方。

“噢,該死的!不管你是怎麽進來的,這裏不是你該呆的地方!趕快出去!”

她邊說邊衝過來,站在躺椅前,衝西爾維婭噴著唾沫。

“你是誰?”西爾維婭隻回了三個字。

盡管在法國住了三年,但西爾維婭一直以來都被保護得很好,伊利安麵對她時都說英文,並要求下人這麽做,導致了她的法文掌握得不算好——聽和讀都沒問題,但是說得不怎麽樣。

考慮到接受傳承之後,她腦子裏會被“植入”幾十輩子的知識,其中包括各國甚至各種神奇生物的語言,她也就沒有在法語上下功夫。

一聽是英文,對方發出重重地鄙視聲:“真是下等人!”

西爾維婭懶洋洋地抬起眼,繼續用英文問道:“你是誰?”

對方高昂起頭,挺了挺快要爆出來的胸脯,自豪地說:“我是公爵的客人,來自石頭鎮,我的父親是葡萄園主,我的母親是阿維尼翁的參議員,我是奧黛麗·諾阿德。”

“也許還是未來的公爵夫人~”旁邊的女伴嬉笑道。

奧黛麗露出沾沾自喜的笑臉,完全沒有加以否認的意思。

“哦?”西爾維婭挑起弧線優美的眉毛,慢條斯理地笑道:“我可沒有從公爵那兒得到任何訊息,他準備迎娶任何人。”

“你是什麽人?和公爵有什麽關係?”奧黛麗的危機感愈發加重:“哼,趕緊從我眼前消失!不然我要叫人把你趕出去了!”

西爾維婭的紅唇拉開一絲嘲諷的笑意。優雅地站起來,她微仰起頭,用眼角瞥著衝她叫囂的姑娘,戲謔地說:“在我的莊園裏驅逐我?”

奧黛麗暴躁萬分,簡直是吼道:“不!公爵才不會和你這樣下賤的女人有任何聯係!”

旁邊圍觀的姑娘裏發出了驚呼。“不,她是西爾維婭小姐!我,我見過公爵作的畫!她與公爵夫人長得一模一樣!”

西爾維婭驟然眯起眼睛,直起身子,仿佛一隻肌肉繃緊的獵豹,充滿了即將發動的緊張感。

奧黛麗也不免發出驚呼:“你就是公爵的傻女兒?”

西爾維婭倒是笑了起來。“諾阿德小姐,你在逼迫我以誹謗罪起訴你?”

“你、你,”奧黛麗被堵得臉色漲紅,“公爵不會讓你胡來的!你根本不受寵!”

這純粹是爭口氣。誰都知道伊利安大公愛女成癡,走到哪兒都帶著,還護得死死不讓外界看到,以至於西爾維婭的形象在法國貴族圈子裏充滿了神秘感。

“這麽說,你對公爵的影響,能比我這個親生女兒還更重要?”西爾維婭輕笑道。

奧黛麗的臉漲得更紅,但她聽到背後吃吃的笑聲,惱羞成怒之下,為了爭口氣而豁了出去:“哼!我會建議公爵,把你隨便扔去什麽鄉下!你站在這裏,簡直是玷汙了這片美麗的莊園!”

西爾維婭拍手笑道:“我一直以為這裏就是鄉下呢!還有比這裏的葡萄園更泥濘的地方嗎?”

感覺受到侮辱的葡萄園主女兒大聲吼道:“我一定要建議公爵,將你趕回英國去!”

西爾維婭眯著眼睛,笑容倒是愈發燦爛,但不知為什麽,卻令人感到寒意。

“你還沒有入主公爵府,就能對公爵施加如此強大的影響力,使他能趕走他的親生女兒,法定繼承人,未來的布列特尼公爵?”

旁邊的姑娘發出吃吃的笑聲。西爾維婭早就把旁人的反應盡收於眼底。見到奧黛麗吃癟,其他的姑娘有人目露冷漠,有人目露鄙視,更是有人興高采烈的等著看笑話。看來這位奧黛麗小姐,可不怎麽受歡迎。

“你是在暗示我,在你趕走我之前,先動用一切力量,摧毀你?”

西爾維婭終於收斂了笑容。眼中透著寒光,瞬間變冷的語氣,讓奧黛麗打了個寒顫。

“我擁有普羅旺斯數千英畝的土地。而諾阿德家的小葡萄種植園,也在其中。你們每年3月份需要借貸,到8月成熟後賣掉成品,才能償還債務,以及交付租金。事實上,因為經營不善,你們最近三年的租金,都沒有付過吧?”

奧黛麗的臉色開始變白,西爾維婭卻步步逼近。

“而向你們發放貸款的興業銀行,如果今年駁回了你們的貸款請求,讓你們連一根藤也種不下去,會怎樣呢?”

話音未落,對方臉上已看不出一絲高傲,顏色也變得煞白。

“資金鏈斷裂,再加上所欠巨額租金,我向法院提出清算,你家就破產了吧?所有的資產,房屋、車子、股票、現金,乃至於你身上的首飾,全部——要用來拍賣還債,不過那還是遠遠不夠的。”

西爾維婭輕蔑地昂著頭,而奧黛麗已全身發抖。被逼到絕境,她反而爆發出一股潑婦般的悍勇。

“你、你竟敢這樣威脅我!我要告訴我母親!你不會再囂張下去的!”

“事已至此,你還能囂張地對我口出妄言,我又為什麽不?”西爾維婭冷冷地說。

“我父親把他擁有的不動產全部記在了我的名下。我是這裏的地主,是本地銀行的股東,這個鎮上幾乎所有產業都有我家的股份。而你,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基於我的寬容。”

“你剛才再三對一個公爵繼承人挑釁、汙蔑、甚至威脅,毫無疑問將會給你的家族帶來毀滅性的打擊。”鮮花般的唇瓣,吐出殘酷的話語。“在仗勢欺人之前,先掂量一下,自己有多少分量。”

“哦不!”奧黛麗尖叫著,渾身抖得像一個篩子,“母親不會讓這些發生的!她可是個議員!”

“你不知道?可憐的姑娘。你母親的政治獻金從哪裏來?你那正在讀大學的男友,為什麽會有一大筆錢,買遊艇,開1966年的積架跑車?包括你父親,你當真以為,你是唯一的諾阿德小姐,嗯?”

西爾維婭的字裏行間充滿了不良意味的暗示,而接收到的旁觀者裏接連爆發出驚呼。

那姑娘瞬間慌亂了:“不,不要說,求你!”

西爾維婭用憐憫的眼神,俯視著她,沒有再發一言。

然而先前說出的一切已足夠了。

姑娘的意誌快被摧毀了。她癱軟在地,眼淚迸發出來。

“噢不!你是怎麽知道的?你、你早就在調查我、窺視我!你這個、這個——魔女!”

西爾維婭輕描淡寫地提醒她:“你叫什麽名字來著,小姐?”

旁邊的人發出哄笑聲。奧黛麗死死咬著嘴唇,驚恐而怨恨地望著那些之前還奉承著她的人。

“瞧,人盡皆知,就是這樣。”西爾維婭攤手道。

那姑娘再也忍受不住了。她吼道:“別開玩笑了!公爵,公爵會懲罰你的!”

“茜茜,該受懲罰的,絕不是你!膽敢冒犯我唯一的女兒,怎樣處置也不足夠。”

伊利安從人群中走到最前麵來,溫和地注視著西爾維婭。

“你做得很好,我的女兒。布列特尼的驕傲不容被挑釁。”

那姑娘不可置信地,祈求地仰頭看著他,而伊利安那英俊的麵孔顯得極為冷酷。他就連看也沒看她一眼。就像那處粘著微不足道的塵埃一般。

奧黛麗終於絕望了,她拍著地麵,開始嚎哭起來,很快就有莊園的侍從把她架了出去。

“姑娘們,要喝杯茶麽?今天的陽光很溫和,我們可以在這裏辦一個茶會。”

就像方才的事情隻是打掃塵埃一般不足為奇似的,西爾維婭笑著招待剩下的姑娘們。她們麵麵相覷,惶恐不安地看了看公爵,又將視線移回小姑娘身上,害怕接受,又不敢拒絕。但在西爾維婭鎮定的表現之下,她們還是提心吊膽的坐下了。西爾維婭不以為意,挑起話題。

她極擅長讚美他人,能關注到種種細節,又對當前的流行發飾、服飾、美容用品如數家珍。很快地,姑娘們都加入了話題。西爾維婭還很善於聆聽。她完美地掌控著氣氛,留意到誰開的口較少,而把話題引到那人身上。最後,所有的姑娘都感到自己受到了歡迎和喜愛,被極好的對待。離別時,她們簡直依依不舍,完全忘記了之前那個帶著她們來到這個莊園的奧黛麗·諾阿德。

隻要她願意,她可以是一個最受歡迎的主人。

漫長的一天結束了。

西爾維婭回到莊園,在起居室裏,看到正坐在沙發上,手裏拿著紅酒的伊利安。

“你為什麽要出來?”西爾維婭說道,“你知道我能應付,並不需要你出麵。”

“是的,但是沒人能侮辱你,我的女兒。”伊利安的語氣沉鬱,聽不出喜怒。

“那算不了什麽。”西爾維婭問道:“你真的沒關係嗎?我知道你需要她母親的支持。”

伊利安捏緊酒杯,有些發愣地看著姑娘。

“別那麽看著我。”西爾維婭笑道。

“你雖然不想讓我知道,但是你的書信往來、重要文件,從來沒繞過我。”

他從沒有什麽事情隱瞞過自己。而自己對他,卻無法做到同樣。因為那最大的秘密,他們對待彼此的認知,無法對等。

“茜茜,並不需要你這樣做……”

就像每一個有責任感的父親一樣,他想把女兒完全護在自己的羽翼下,不讓她經受一點風浪。

“你知道,我可以幫助你。為什麽不讓我和你一起麵對?”

“茜茜,你的好意我很了解。我知道你可以,但是你並不喜歡。我隻是希望你快樂一點,幸福一點。其他的,都交給我。”

“我們兩個人,一起,過一輩子,這樣不好嗎?”

這是西爾維婭第二次提出這件事。

“哦,茜茜……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是我唯一的愛。”

是的,但是和她所企盼的並不相同。

這算是談崩了吧。

也許因為早就預見到了,西爾維婭反而異常冷靜。

“那麽,我就回英國了。”

而伊利安也顯得並不吃驚。隻是,他臉上的憂鬱和心傷,簡直叫見到的人心都碎了。

“茜茜,目前的情況,你不適合再呆在法國了。可是,你一定要這麽表現得這麽毫不留戀嗎……我以為,不會由你提出來。”

“我可不願每次都做被拋棄的那個,父親。”

西爾維婭好像是調侃般的語氣,但是卻讓伊利安有絲維和感。是什麽呢?

“噢茜茜!這還是你第一次叫我父親呢!”

伊利安站起來,動作如此之衝動,以至於酒杯都弄灑在了地毯上。

向來沉穩有度的公爵完全失態了。能叫他這樣的人裏,其中一個是自己。

“是的,你是我的父親,不是嗎?”

說完,西爾維婭不想再多留一秒。她捏緊手裏的門鑰匙。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