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心未明

九、天心未明

怡鋃在家養了幾天病,皇帝派人賜藥問疾,他便不能再裝下去,進宮跟皇帝請了安,雖然不在內閣,依然要打理禮部的事。

那天皇帝叫他進宮,商量朝鮮使節來朝的事。三年前朝鮮國王將自己的女兒送進皇宮,這位公主生的國色天香,身材曼妙能歌善舞,嘉德帝十分寵愛,兩年就進位貴妃。也因著她的緣故,這幾年天朝對朝鮮多加照拂,不但派兵幫他們抗擊倭寇,去年朝鮮國內大旱,嘉德帝還讓人送了一百萬石的糧食去。今年朝鮮的進貢格外豐厚,國王派了自己的世子李泰親自來,日子訂的下個月二十五。

辦這樣的進貢典禮並不是難事,都有往年的成例,隻不過今年禮遇再隆重一點。怡鋃跟皇帝說了禮部的安排,嘉德帝微微笑著聽完,點了下頭道:“你預備的很周全,隻是日子要再提前一點兒,朕剛接到朝鮮國王的來信,說使團已經提前啟程,要趕皇十二子的滿月宴。朕想了一下,就兩個宴會辦在一處吧,朝鮮世子第一次來,不要慢待了人家。”

幾天前這位朝鮮公主剛剛誕下本朝第十二位皇子,禦筆賜名“怡釗”。其實太醫算的產期還有兩個月,李貴妃身子瘦弱,不知怎麽就早產了,居然是母子平安。皇帝五十歲之後得子,自然大喜過望,李泰是這孩子的舅舅,皇上要趁著滿月的機會熱鬧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怡鋃思忖了一下,也不過是國宴之後再加個家宴,這不是難事,便道:“那就讓李泰先在武英殿朝拜陛下,第二天南苑賜宴,陛下以為如何?”

嘉德帝笑了下道:“南苑雖然風景漂亮,但畢竟是個避暑的地方,辦這樣的典禮有些輕浮了。朕已傳旨內閣,索xing給皇十二子封個郡王吧,封王的典禮也一起舉行,你和禮部商量一下,盡快擬個封號出來。”

“父皇!”怡鋃驚得抬起頭,這個弟弟還沒滿月,就封王?這在本朝是頭一回,何況上麵還隔著三四個皇子沒有封號,讓這個吃奶的娃娃一枝獨秀,底下立刻就會有大臣猜測皇帝是不是要來個“立愛”。這事無論如何不能答應,怡鋃沉吟一下道:“父皇,十二弟還小,得十幾年才能就藩呢,現在封王,封地空置,是不是太早了一點?請父皇三思。”

嘉德漫然端起茶飲了一口,又放下了,道:“封王也就是給個虛名兒,讓朝鮮太子臉上光鮮一下,這麽個小娃娃能辦什麽事兒?老三你想得遠了——再說,封王未必就要就藩,你和老四不是也在京城麽?”

怡鋃腦中“嗡”得一聲,臉色立刻蒼白了幾分,皇帝這幾句話暗含諷喻,句句都是對他的警示,已容不得他再裝聾作啞。當即一咬牙,提袍子起身跪倒,道:“近日京中流言四起,說兒臣戀棧內閣,久居京師,窺測紫垣。兒臣自問光明磊落,留在京中隻盼能為父皇分憂一二,並沒有任何非分之想。若是父皇也疑心兒臣,兒臣今日便請離京,南下就藩也罷,北上戍軍也罷,但憑父皇發落!”

嘉德低頭看了他一眼,眼睛微眯了一下,聲音卻依然溫和帶著笑意,伸出手拍拍他的肩道:“老三,起來吧,你既然自問光明磊落,就不要在意那些流言。知子莫若父,朕看著你長大,知道你不會學楊廣,所以安心做事就好,朕斷不為那些小人造謠疑你。”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怡鋃也不能再頂撞封王的事,暗暗透了口氣站起,皇帝已經笑笑道:“就先這麽定下來,今日你家有事,朕也就不留你用飯了,早些回去吧。”怡鋃不由疑惑,想問自己家中有什麽事,但看皇帝已經站起來,似是要回暖閣的意思,也就不好多說,再次叩頭道了萬歲,便辭了出來。

怡鋃憋著一肚子火出宮,立刻讓人去請徐詠、王世傑和怡錚到吳王府見麵。轎子一晃一晃王府的胡同口,卻突然停了下來,怡鋃揭開簾子奇道:“怎麽回事?”跟著轎子的小太監道:“回王爺,咱們家門口都是車,進不去了。”怡鋃探頭出去才看見,自他王府門口車轎能排出一裏地,簡直是車水馬龍,把胡同塞的滿滿的,連賣冰糖葫蘆的都進不去了,他自己的轎子都被堵在了胡同口。怡鋃暗暗心驚,往日也有官員來他家中拜會,可是從沒有這麽多人的,他想起皇帝的話,更不知到底出了什麽事,不能貿然進去,便吩咐道:“把轎子繞到後門去,叫趙巍出來見我。”

趙巍是王府的管事太監,怡鋃的轎子剛在後門停下,便看見他提著袍子一路小跑出來,滿臉都是笑,過來叩頭道:“王爺千歲!”怡鋃冷哼道:“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突然來了這麽多官員?”趙巍“啊”地一聲,隨即爬起來笑道:“回王爺話,今日是咱們家娘娘千秋,並沒有官,都是各家太太小姐來給咱們家娘娘道賀的。”怡鋃才想起來,今日是徐妃二十歲的生日,他最近事情雜,心裏也不暢快,竟然忘了個幹淨。皺皺眉下了轎道:“一會兒四爺和徐閣老王大人他們要來,你讓幾個人到胡同口等著,直接讓從後門進來。過個生日要這麽大排場,連本王回個家還要繞一圈!”趙巍從裏頭熱鬧場景中出來,結果一看王爺滿臉冰霜,不知這位爺又為什麽事不痛快了,趕緊縮著脖子答應,小心扶著怡鋃出了轎子,從後門進去。

到了園子外頭,怡鋃已是聽見一陣陣絲竹管弦,伴著婉轉纏綿的昆腔飄出來,自從嘉靖年間之後,昆曲盛行,早蓋過了北曲雜劇,如今連京裏搭戲台,也都唱的是南音。他駐足聽了一聽,恰唱到一句“過去的雌雄休競,未來的興衰無定……”便知道是那套久唱不衰的《浣紗記》,正唱著的是《養馬》一出。他也愛昆腔,打小這套曲子聽了不下幾十遍,遊春、送餞、打圍、采蓮、吳刎、泛湖這些有名的段子不但倒背如流,自己還能唱,這一句卻從未仔細聽過。他心中一動,抬手讓趙巍不要說話,慢慢地在回廊上坐下,裏頭接著唱道:“意外的災殃怎逃?眼前的辛苦皆由命。敗與成,天心尚未明。還須忍耐。暫受淒涼境。有日亨通一朝馳騁。靑萍,幾夜蕭蕭匣底鳴。功名,半世無成兩鬢星……”

未來的興衰無定,敗與成,天心尚未明。

勾踐昔日的君王,一旦淪為馬夫,天差地別的境遇中不能不有感慨。怡鋃想起遠在黔州的廢太子,何嚐不是如此,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突然地就成了階下囚。隻是夫差陪著西施賞蓮的時候,勾踐臥薪嚐膽的時候,誰也不知道將來吳越會是怎麽個格局,那麽他自己,會做了一時繁華的夫差麽?

這時裏頭又傳來一段,因是合聲,倒聽得分外明白:“……看前遮後擁,歡情似酒濃。拾翠尋芳來往,來往遊遍春風……”便是唱到下一出“打圍”了。那是夫差最風光的時刻,佳人在側,四方來朝,他以為自己是這場戰爭最後的勝利者。所以在最後兵敗的時候,那絕望比當初勾踐要深刻的多,忍辱,奮發,得意,再到失敗,他的力量已經耗盡,對人世的炎涼和背叛了解得無比清楚,沒有辦法再重新來一次,於是隻好自盡。

自己今日是不是和夫差很像?一個王妃的生辰,在宗室裏絕不是大事,可是門前冠蓋如雲,昔日的太子妃也絕沒有這樣的風光。隻因朝中人都以為儲位塵埃落定,隻因大家都以為他必然是將來的皇帝,怡鋃想象,若是去黔州的是自己,現在又是怎樣一幅光景?所以古人說“臨樂何所歎,素絲與路歧”。怡鋃隻覺那樂聲嘈雜起來,一陣厭惡,對趙巍道:“叫王妃出來見我!”

趙巍進去,不多時引著徐妃嫋嫋婷婷地從園子裏出來,卻是穿著大紅的衫子,掛著深青霞帔,底下墜著一個鈒鳳金墜子,頭上戴著沉重的九翟冠,這一身大品妝走起來,頭不敢搖目不敢斜,臉上含著一抹矜持卻又略帶嬌羞的笑容,倒真有些儀態萬方的意思。

她居然穿著禮服?她以為自己是太子妃了?怡鋃冷冷對趙巍道:“去讓裏頭戲停了!”

徐妃的笑容僵在臉上,輕聲道:“王爺……”怡鋃並不理她,隻對趙巍道:“如今本王倒支使不動你了!”趙巍被他嚇得矮了半截,趕緊躬著腰去了。隻剩下徐妃和怡鋃夫妻兩人相對不語,裏頭的音樂唱腔嘎然而至,整座園子靜悄悄的,倒讓人恍惚方才那音樂是不是幻覺。怡鋃澀然一笑,就是這樣,他大哥的那一曲唱完了,連一點餘韻都沒留下,眾人便急忙把他推上戲台,富貴他人合,貧賤親戚離,不過如此。

徐妃輕聲道:“殿下,妾妃做錯什麽了嗎?”

怡鋃挑剔的目光停在徐妃頭上,揶揄道:“我竟不知道,王妃千秋節也有命婦朝賀的定例。“

徐妃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抬頭時麵容依然平靜,道:“妾妃本來穿的是家常襦裙,方才宮裏黃公公來,父皇賞賜了三桌席麵,貴妃娘娘賞賜了一副八寶妝台。臣妾想著,雖是不是聖旨,也是君父的恩典,就穿了這身衣裳,還沒有來得及換回來。違了朝製,是妾妃的錯。”

怡鋃沒有想到,自己妻子過個生日,倒驚動了父皇和李貴妃,這樣說來,自己的脾氣倒發的沒來由了。他沉默良久,目光緩和了些,向徐妃伸手道:“我生氣,不為你的衣裳。過來,我說個故事給你聽。”

徐妃淺淺一笑,將自己的纖纖玉指放在怡鋃手中,在他對麵的回廊上坐下。怡鋃道:“正德年間的大學士楊廷和,他當國時,一弟為京卿,一弟為方麵,門生遍布天下。他的長子楊慎高中狀元,滿朝官員都去道賀,他卻皺起眉頭,對賓客說,君知為傀儡者乎?方奏伎時,次第陳舉,至曲終,必盡出之場。此亦吾曲終時已,何賀為?楊廷和的下場,不用我告訴你。”

徐妃冰雪聰明,立刻明白了怡鋃的意思,想到前些日子怡鋃告病在家,禁不住心驚,望著怡鋃微蹙的眉頭道:“殿下,是不是……宮裏?”怡鋃滿腹的心事卻是不能跟她說的,搖搖頭道:“沒事,我隻是給你提個醒,上竿容易下竿難,人情翻覆如波瀾,現在咱們家被全天下盯著,還是不要太招搖的好。”

徐妃道:“妾妃省得了,妾妃這就叫把戲台撤了。”怡鋃問:“今兒來了什麽人?”徐妃道:“大公主二公主四公主都來了,還有張閣老的夫人,我娘家一些姐妹,朝中一些官員的夫人小姐。”怡鋃一聽便知這戲台拆不得了,他自己兩個姐姐都在,還兼著一位大學士夫人,難得來一回,不能掃了人家的臉麵。自己方才確實有些急躁,勉強一笑道:“這倒不必,既然都是熟人,倒也不礙,你們玩去吧。”

他站起來要走,徐妃忽然心頭一陣難言失望,今天是她二十歲生日,她先前沒說,是期待怡鋃能夠記得,誰知他回來就是對自己發一通脾氣,現在又是轉身就走,再也忍不住,輕輕喚了聲:“殿下!”

怡鋃問:“怎麽?”

徐妃微笑一笑道:“殿下不去見見兩位姐姐和四妹妹麽?四妹妹出嫁半年都沒見著您,方才還念叨呢。”怡鋃惦記著徐詠王世傑他們就快來了,道:“你替我跟兩位姐姐問安,四妹妹還是跟你好些,你陪著她就是。我前頭還有事。”徐妃輕輕“哦”地一聲,目送怡鋃向前院走去。

怡鋃回到書房,心裏更是鬱鬱難舒,看看桌上放著禮部送來的奏疏,卻還是前兩天商量的,關於朝鮮太子來朝的典禮人員調度,原來皇上要封皇十二子為王的消息連禮部都不知道。

本以為父皇是想用伯漣來分散他的勢力,他隻要稍稍收斂應該能解除父皇的疑慮。現在看來,父皇回宮,伯漣出閣,怡釗封王,這一連串的安排,竟是父皇刻意給他設下重重障礙,他的對手已不光是遠在黔州的怡鉉的那麽簡單。太子已廢,父皇遲遲不提立儲的事,十二皇子剛剛降生,就破例封王,這是太明顯的暗示。難道父皇寵幸那個朝鮮公主昏了頭,真的想把這個娃娃扶上皇位麽?

怡鋃被這念頭堵得心緒煩亂,拿著那份已經完全沒用的奏疏,順手就甩出去,隻聽嘩啦一聲,有什麽東西砸碎了。原來是杜筠見他回來了,正端著茶盅進來,不妨被折本子砸到了,手上的茶盅沒有拿住,跌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杜筠打個寒戰,驚得忙跪倒在地叩頭:“奴婢該死!請殿下息怒!”他在這書房裏已經是十二萬分的小心,但還是隔三差五的受罰。怡鋃對他極為嚴苛,書架子上有一縷灰塵,也不問是誰當的差,就讓人拖他出去打二十板子。這些日子怡鋃到禮部辦事,都是很晚回府,沒功夫上書房,杜筠才略鬆了口氣。誰知今日怡鋃剛回來他就犯這麽大的過失。

怡鋃一看是他,不但沒有“息怒”,火氣更盛,高聲喝道:“來人,拖出去重打!”謝寶進來看見滿地的碎瓷片兒和跪在地上噤若寒蟬的杜筠,暗歎這小子真沒眼色,讓兩個侍衛架起他就往院子裏去。往常責打杜筠,都是怡鋃自己定了數目,這次侍衛倒不得主意了,問謝寶:“頭兒,打多少?”謝寶也不敢進去討鈞旨,隻好道:“先打著再說吧!”

屋裏的怡鋃重重透了口氣,打開雲貴巡撫的來信,說的是總兵蔡毅到貴州後如何調動軍務、都和哪些人來往,看完了怔怔出神,忽然聽到外頭杜筠的慘叫聲響起,才想起來他還在挨打。他放下信漫步到窗邊,看見杜筠被綁在凳子上,滿臉的汗水淚水,但這樣隔著一段距離望過去,倒像是雨水洗過的白蓮般清秀,一雙手也因為劇痛而掙紮**著。

怡鋃慢慢握起自己的拳頭,他不知為何,今日看杜筠挨打抽泣,竟沒有覺得有釋放的快感。或者是因為,今日令他煩躁憤懣的,已經不是杜筠造成的“過去”,而是搖擺不定的未來。

轉頭看見碎了一地的瓷器,那本奏折也扔在那裏,他這才明白到杜筠為什麽會打碎茶盅。

本以為當初自己的冤屈全是杜筠造成的,如今想想父皇的態度,著實讓他寒心,三年前的父皇有沒有真正寵愛過自己呢?還是他拿自己去當太子的靶子,防止太子竊權,就像今日在他麵前擺一個伯漣,一個怡釗一樣。

“住手!”他幾乎沒有經過思索,就叫出了這句話。

行刑的侍衛忙停下笞杖退到一邊,怡鋃才知道到那句話是自己說出來的,剛才他也不知怎麽了,在那個念頭掠過的時候,分明覺得渾身一股寒流順著血液遊走。

既然已經叫停了,沒有再讓打的道理,怡鋃卻也不願這些侍衛覺得自己心軟,皺皺眉道:“把他弄下來,讓他在牆根兒下跪一天。”

杜筠被解kai了綁縛從凳子上拉下來,拖著他正要走,杜筠卻掙紮著跪下,那兩個侍衛不知他要幹什麽,怔了怔,便鬆了手。

杜筠忍著劇痛挪動一下膝蓋,用手臂撐著地,努力抬頭向站在窗邊的怡鋃望去。剛才在他疼得死去活來的時候,聽見了那聲“住手”,如同春雷一樣在他已經模糊的意識裏炸開,他能夠分辨他的聲音,也能夠分辨這聲音中的焦急和擔憂。怡鋃終究不會打死他的,雖然他對他的虧負如此深重。杜筠這是入府第一次,身體飽受折磨,心情卻是一片平坦溫暖。

他吸了口氣,忍者劇痛向怡鋃深深叩首:“謝殿下寬恕。”隻是他頭碰到地麵的一刻,隻覺得一陣暈眩,身子便不由自主撲倒下去。

看他倒下怡鋃本能得抬腳,但邁出半步又硬生生收住,總算是上身沒有動。不耐煩地揮揮手:“拖回去吧!”一轉身走到桌邊,不再看外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