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孽子之泣

十、孽子之泣

他剛坐下沒多久,怡錚和徐詠便一起進來,怡錚笑道:“我們剛進來看見倆侍衛正往外拖人,那小家夥又被你打暈了?”

怡鋃漫不經心道:“拿個杯子都拿不穩,打他是輕的。”

徐詠聽見這話一抬頭道:“怎麽?殿下讓他在這裏伺候?”

怡鋃哼道:“我太忙,沒功夫專門收拾他,把他放在這裏,正好給我自己提個醒,莫忘了當日恥辱。”

徐詠搖搖頭,他實在不能理解,怡鋃胸懷大誌日理萬機,卻偏偏跟一個已毫無用處的杜筠較勁。他正色看著怡鋃道:“殿下的警示之心是好的,但這個人不可靠,放在如此機密的地方,萬一他和鉉庶人還有聯絡……”

“徐大人!”不等他說完怡鋃便沉下臉,“要是本王連一個奴才也駕馭不了,還談什麽駕馭天下!”

徐詠被他頂得一噎,但他了解怡鋃的xing子,認定了的事情便極為固執,誰也勸不動。他決定先避開這個話題說正事:“這是殿下家事,自然是殿下說了算。殿下知道皇上要封十二皇子為王的事情了麽?”

怡鋃的臉色才稍微緩和了一下,道:“我剛從宮裏出來,就是為這事找嶽父大人商量,王大人一會兒也過來。父皇最近是怎麽了?這麽大的事,既不和垂詢內閣,也不跟我們這些皇子打招呼,呼啦巴兒的就下道聖旨,說在朝鮮使臣的朝賀典禮上再加個封王大典——哦,對了,我今兒都忘記問了,李妃的兒子哪一天滿月?”

自己的弟弟哪天生的他倒不知道,徐詠也覺得有些好笑,道:“就是下個月初十八,時間的確是倉促了一些,但陛下跟我們說……”

他話沒說話,怡錚已失聲驚叫:“下個月十八!”

徐詠愣了愣問:“四殿下,下月十八怎麽了?”

怡鋃的臉色已經發青,眼中發出yin冷的光,他往書案上狠狠砸了一拳,咬著牙道:“八月十八——那是我母妃的忌辰!”

一時屋裏寂靜得隻聽見外麵樹葉在秋風中颯颯地響,誰也沒有說話。外頭傳來腳步聲,王世傑大步進來,向怡鋃一拱手道:“三殿下千歲,四殿下千歲!”他這才覺得氣氛不對,望望徐詠道:“徐大人,這是怎麽了?”

徐詠歎了口氣,將十二皇子的晉封大典和怡鋃母親的忌辰恰在一天的事略述了一遍。王世傑心中突的一跳,他在兵部,消息更是不通,連皇上要封十二皇子為王的事的不知道。他能感覺到,自從太子被廢之後,皇上與吳王的關係便急轉直下,什麽事情都是聖躬獨裁之後,下道旨意讓照辦,連內閣都失去了讚襄之權,似乎皇上連內閣也防著……父子相疑君臣相忌到這個程度,對原本支持三皇子的大臣們實在是莫大的打擊,他們都想著怡鉉一倒,自己就是新朝的開創元勳了,誰知道這汪水竟是深不可測。

王世傑望著怡鋃修長的手指交錯相握,不由陷入沉思,皇上到底想不想立三皇子為儲君呢,若不想,當初何必因為寵愛他冷落太子,逼得太子不得不反?若想立他,太子廢了有幾個月了,為什麽遲遲不提立儲的事,反而對怡鋃日漸疏遠?

他想到伯漣,想到剛降生的皇十二子,想到皇上又請了個什麽“紫虛真人“進宮,恍然頓悟:皇帝整天請一大堆道士進宮煉丹,圖什麽,不就圖個長壽麽!去年開千叟宴,皇帝親自拉著個百歲老人詢問養生之道,別說百歲了,就算皇上能活到七十歲,也要再過二十年,可是看看太子和怡鋃這倆兒子,個個鋒芒畢露不甘寂寞,哪個是能等二十年的!怪不得皇上防了太子又防怡鋃,就是怕他們等得急了篡位,自己落個唐玄宗的下場!

想到這兒他不由打個寒戰,再過二十年,伯漣二十七歲,皇十二子也二十歲了,其實都比怡鋃更適合即位。那麽他把這一寶押在怡鋃身上,竟是勝負難料了……

他正胡思亂想,忽聽見怡鋃含笑問了一句:“王大人以為如何?”

王世傑回過神兒來,正對上怡鋃清俊如玉的笑容,但那眼中yin冷的寒意一閃而過,竟是如刀般銳利,似乎要將他的刺穿。他心頭猛得抽緊,才明白,這個時候他已經不能有任何猶豫,若怡鋃沒有皇位之份,他也不過是二十年後才有危險,若他現在倒戈,怡鋃手上捏著他無數致命把柄,立刻就能要他的命!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便無論如何要把吳王挺上去,好在伯漣和皇十二子還小,氣候未成,吳王現在得群臣擁戴,自己又掌管兵部,就是真來一下子逼宮,也未必沒那個實力。

他想通這一節立刻腦子清爽了,問:“殿下,不知道陛下可記得貴妃娘娘薨逝的日子麽?”

怡鋃哼了聲道:“母妃周年的時候,父皇下旨宮中齋戒一日,要六宮嬪妃都去素服祭拜;去年母妃忌辰,父皇派人送了一篇青詞過來,讓我們在母妃靈位前焚化。王大人問這個,是不是想說,父皇將典禮放在這一天,便是有意要我不能出席?”

王世傑輕咳了一聲:“殿下,恕臣言辭無禮了。皇十二子過滿月和貴妃娘娘的薨逝忌辰衝了,這個還能說一句湊巧;將朝鮮使臣的進貢大典也排在這天,還要給十二皇子封王,是不是顯得穿鑿了呢?”

怡鋃望向徐詠,道:“嶽父大人,若是進貢大典我不出席,那主持典禮的會是誰?你,還是禮部尚書?”

徐詠忙道:“殿下千萬不要動避席的念頭。這次的進貢不比往年,朝鮮派了世子來,我們的接待也得是‘敵體’,至少要是位皇子。您不去,就得從別的在京皇子裏挑,現在儲位空懸,四海之內人心惶惶,您在這樣的典禮上缺席,隻怕有些人會憑空臆測,揣摩聖意。現在我們要穩定人心,容不得這些謠言!”

怡鋃冷冷道:“那徐大人的意思是要我在母親忌辰之日,華服盛宴,去給父皇的新貴妃賣笑邀寵?朝中的禦史言官們抓住一條不孝就能淹死我!”

王世傑一皺眉頭,心說吳王怎麽這樣死心眼兒,現在我們掌握朝局,禦史言官還不是要聽我們的,剛勸了一句:“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就被怡鋃惡狠狠一句話頂回來:“母子天倫是小節?!”

王世傑噎在那裏,話說到這份兒上,他不好再勸,但又不能不勸,求助地望向徐詠,徐詠沉吟一下剛要說話,怡錚已笑著開口道:“王大人,三哥在父皇那裏發不得脾氣,悶在肚裏不舒坦,並不是跟您生分,您別往心裏去。您和徐閣老說的都在理,但這是道理,不是人情,三哥對母妃最孝順,母妃的死又——讓他連這點兒孝心都進不到,他受不了的。”

怡鋃聽他提到母妃的死因,當年的事情再度重現眼前,長春宮裏黑黝黝的棺槨,搖曳幽暗的燭光,怡錚捧著一條白綾嚎啕大哭,那欲哭無淚的三天三夜。他的心很痛,痛得要裂開,優雅柔弱的母妃,連針刺破指尖都會流淚的母妃,為了他,毅然踢倒了凳子……

怡鋃的眼眶一酸,他沒有接怡錚的話,隻是默默伸指按住自己的人中囧,太醫告訴他,按這個地方可以止住眼淚。吳王是堅決不會在別人麵前落淚的。

徐詠苦笑一下道:“可是三殿下不去,難道憑白讓給八皇子或九皇子不成?”

怡錚聳聳肩,向怡鋃道:“三哥,我說一句話,若說錯了,你可以罵我,打我一頓都成。但是,你絕對不能疑心我要搶你的風頭。”

怡鋃已明白他的意思,瞟了他一眼:“你想去?”

怡錚道:“我不想去!我就再沒心沒肺,也不能母妃三年忌辰的時候跑去吃什麽大頭鬼的滿月酒。但既然三哥不願去,又不能便宜別人,不如就讓我去吧。反正全天下都知道我是三哥的跟班兒,誰跟你爭,也不能是我跟你爭,不怕別人瞎猜。我知道這麽說是不孝,但我更知道母妃若在天有靈,一定是希望三哥能登上那個位子!三哥,到那天你替我在母妃靈前多磕三個頭吧……”他一貫粗俗,但說到這裏,也不知是那句話觸動了情腸,不但紅了眼圈,連聲音都哽咽了。

王世傑一直拿蜀王當任事不懂的紈絝,不過因著他是吳王的同胞弟弟,表麵兒上敬他三分而已,卻不想他能在這個時候挺身而出。稱讚道:“四爺這個主意不錯,由四爺出麵,殿下既全了孝道,又能平息物議,更讓那些言官沒話說。隻是四爺難免要挨罵了。”

怡錚笑道:“我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由得他們罵去,四爺我挨的罵還少了?”

徐詠總覺得這樣處理不妥,但又說不出個道理來,猶豫道:“殿下已經跟皇上應承了主持大典,現在我們私下換人,皇上那裏如何交代?”

怡鋃細白的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麵,他大概是思慮太重,平日朗星樣的眼睛都隱隱發出暗光,他咬著牙道:“怡錚說的對,我不能去,但也不能便宜別人!嶽父大人,咱們今天議的先不要跟父皇講,讓禮部照常籌備慶典,等到日子臨近的時候,我會想法子告病,然後你們把怡錚推出去!”

徐詠無奈,還是又勸了一句:“殿下,臨場換人,不是您隨便一個告病奏疏能敷衍下來的。還有十來天,您再三思一下吧,最好,還是您親自……”

怡鋃已斷然一揮手:“告病的事我會安排周全!進貢大典,我是無論如何不會去的,這件事不要再議了!”

徐詠看看麵冷如霜的怡鋃,懶懶笑著的怡錚,也隻得幽幽歎了口氣。

封十二皇子為郡王的消息如一個驚雷炸開,整個官場都盯著吳王和李貴妃那裏。但吳王怡鋃依舊每日進宮給皇帝請安,陪著皇帝一起進膳,商量滿月慶典的事,一幅父慈子孝其樂融融的場麵。吳王那從容的笑和高貴不容侵犯的氣質,又讓一些心生疑慮的官員們安下心來,不說聖眷如何,單論才情和權勢,現在也沒有任何一個皇子能和吳王比肩。

直到慶典逐漸臨近,有一些人才意識到那個日子是有妨礙的。首先便是吳王的家人,吳王一回家就沉下臉色,家裏人見了他都躡著步子走路,大氣都不敢出。徐妃有次問他,給李貴妃的賀禮準備兩萬兩夠不夠,怡鋃冷笑著道,這些事情都要我親自過問,我娶你做什麽!嚇得徐妃通紅了臉趕緊閉嘴,這還是怡鋃成婚後第一次當著許多下人的麵發作她。

徐妃叮囑了幾個姬妾,說王爺心緒不寧,要她們拿出本事來伺候,好好寬慰王爺。偏偏這些女子哪裏知道怡鋃在想什麽,那天宿在丫頭玲瓏屋裏,玲瓏受寵若驚之餘給他唱貴妃醉酒,剛擺出貴妃的姿勢,嬌滴滴來了個銜杯臥魚,怡鋃一言不發抬腳就走,後來就一直宿在書房,連王妃的門都沒進。

怡鋃這些日子,總覺得有一團火在心裏燒著,母妃的死,父皇的薄情猜忌,許多官員的猶疑,都讓他恨,恨不得把那個皇位,甚至這個世界都燒毀。他和皇帝詳細地商量著弟弟的滿月慶典時,望著父皇虛情假意的笑容,他胃裏陣陣泛酸水,但是他必須忍耐,他需要裝出一副雍容得體的笑容,對皇帝,對王世傑他們,甚至是對著自己的妻子。他是吳王怡鋃,任何時候都不會顯露軟弱的男人,皇族優雅的教育讓他不能用粗暴放縱的方式發泄感情。

真是不見血的廝殺,怡鋃有時候覺得,自己會不會在某一天突然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