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清音杳冥

八、清音杳冥

怡鋃對著他的背影有些怔然,他仔細想著怡錚的話,他是在折磨自己麽?當杜筠被怡錚壓在身下時,他究竟是怎樣的心情,他是否從中得到快樂呢?不知道,自從母妃死後,他就不再思索自己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喜歡”這個詞是危險的,意味著有弱點有軟肋可以被別人利用。他隻是用心智去衡量局勢,通往皇位的路上,一步一個連雲棧,一層一個鬼門關,稍微的差池,就是粉身碎骨,他怎能再做感情的奴隸。

他抬起頭,又是一個漆黑的夜晚,黑的像錦衣衛的牢房一樣,沒有任何的希望。

嘉德三十六年,他與太子一起伴聖駕北巡天壽山,本來隻是一次尋常的謁陵,昌平守衛卻突然帶兩千騎兵趕來行宮。眾臣都驚疑不定時,昌平守衛說是奉了吳王手諭,並拿出了那張所謂的“手諭”。

他完全懵在那裏,震驚的不是眼前不可思議的事實,昌平守衛無緣無故對他的誣陷,而是那張手諭上,竟然真的就是他的筆跡。他的字是幾個皇子中最好的,後來又和杜筠相互切磋,獨創了三指懸腕的“撥燈”筆法,朝中的幾個書法名士也學不來,若說是別人模仿,連他自己都不信。當父皇將那張紙扔在他臉上,喝令錦衣衛將他押下去的時候,他除了大喊“冤枉”,竟連一個替自己辯解的理由都找不到。

能夠寫出這樣字的人,除了他,當世隻有杜筠一人。他卻不相信,杜筠會做出這樣的事。

錦衣衛的牢房裏,他聽著不知從哪裏傳來的慘叫,聞著空氣中中人欲嘔的血腥味,卻隻是抱著膝默默等待,父皇派人來審訊他,問他為何要私掉兵馬,他說自己沒做過,主審官問那可知是何人所為,他含著淚說我不知道。他還沒有見到杜筠,還沒有將前因後果問清楚,不敢把他牽連到這樣危險的境地。

終於父皇對他的供詞龍顏大怒,下旨將他廷杖四十。平日裏萬千人敬慕的吳王殿下,趴在牢房潮濕的、散發著黴味土地上,被脫xia褲子,兩根大板子交替砸在屁股上。他開始還想維持身份和尊嚴,把嘴唇咬出了血,也不願呻吟一聲。可那是怎樣無法想象的疼,像是要把皮肉撕裂,像是要把骨頭砸斷,將他的意誌和尊嚴拍得粉碎。他慘叫,痛哭,哀求他們不要再打了,他喊著父皇母妃你們來救救我,沒有人理會他,隻有疼痛在繼續,他兩隻手摳進泥土了,指甲折斷,滿手鮮血,居然沒有任何感覺。

打完後主審官用參湯灌醒了他,問他的第一句話隻是殿下還不招認嗎?他知道,若他不招,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四十杖落下來,他終於絕望,不過是一死吧,斬首車裂也比這樣撕心裂肺地痛好受些。他承認是自己調兵,順著主審官的誘導,編造出一個連自己都不相信的理由,麻木地在一份供詞上畫押。由的他們去吧,如果他不死就是杜筠死的話,他願意承擔一切。

若那個時候死了,還好受些吧?至少他不用直麵這個世界的殘酷。

母妃向父皇哭求,父皇避而不見,救子心切的母妃賭上了自己的xing命,加上嶽父徐詠的努力,他被釋放,案子不了了之。徐詠終於告訴他事情的真相,一切不過是太子安排下的構陷,昌平守衛本就是太子的人,連那個主審官都與太子交厚。當時朝中盛傳皇上要廢掉太子改立吳王,自嘉德三十年皇上住進西苑清修之後,一直都是太子攝政監國,那年年初皇上突然讓他以親王身份,輔佐太子理政,連以往由太子主持郊祭大典都交給他主持。以太子太傅王恒為首的“立嫡派”禦史言官紛紛上書,和以徐詠為首的“立賢派”抗爭,形成了聲勢浩大的“國本之爭”。而王恒正是杜筠中進士時的主考官,與杜筠有師生之誼。

他與杜筠親密無間時,徐詠等人屢次勸他小心謹慎,他隻是覺得可笑,他和杜筠的交往清澈而溫暖,像是兩個不問俗塵的隱者。他們談詩文、書法、音樂、花卉、佛經,卻不談朱姓家族的人事。他從不跟杜筠講的自己先祖和皇室的曆史風雲,也不講他和太子緊張而危險的關係,因為那些事都沾著或濃或淡的血腥味。他不相信,他們的感情會糅合進這些肮髒的東西,更不相信囧囧會成為他們感情的芥蒂。

可是那張紙上的字跡是真的,杜筠終於還是站到了他老師的一邊,站到了所謂的禮法綱常一邊。

他回府後杜筠來看他,他沒讓下人開門,杜筠在他府外的梧桐樹下一動不動站了整整一夜,他在屋裏對著母妃的靈位跪了整整一夜。沒有眼淚,沒有聲音,隻有碎裂般的疼痛。他不需要任何道歉或者解釋,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天亮的時候街上人漸漸多了起來,杜筠終於走了,隻剩下滿地枯黃的落葉。

他發誓,他再和杜筠對視的時候,一定是他把太子踩在腳下之後。他開始變得淩厲,勇敢,現實,敏銳,狠辣,把昨日的愛好誌趣理想統統埋葬,他一個人和整個世界的疼痛與殘忍抗衡。

所以他怎麽會放過杜筠,就算要忍受疼痛,他也要這個人陪他一起疼。

吳王的告病奏疏奏上去後,嘉德帝的批複很快下來,要吳王安心養病,暫且不必入閣辦事,兩個月後的朝鮮使臣覲見大典,由吳王安排主持。怡鋃知道這是他和父皇都各自退讓一步的平衡,現在他勢力已成,父皇也不敢把他逼迫太甚,所以他交出一部分權柄後,父皇還要俯就來安慰他。原來這個世上最安全的東西是權勢,而不是感情與血緣,當日父皇那麽寵愛他,一旦出事立刻就下錦衣衛獄。他相信母妃一定是絕望到了極點,才會孤注一擲用那樣的方式救他。

雖然告病在家,怡鋃卻不比平日清閑,內閣的奏折節略都寫成兩份,一份送給皇帝,一份送到吳王府,有的重要奏折都是等吳王有了批示內閣才能寫票擬。雖然此舉有違成例,但自從王恒致仕後內閣就是徐詠等人把持,其他幾個閣老也不敢有異議。與外省督撫官員的聯絡書信也都是怡鋃親自動筆,每天幾十封的書信來往,從軍政到民政第一時間掌控,倒比奏折還快捷翔實些。

雖然養著何景明等人,但怡鋃堅持所有的東西都要他親自過手才能發出去。這些人說是他的親信,其實也不過是利用著他的身份和才智,說到底還是為自己的前途利益開一條捷徑。有利益,就可能有背叛。

幾天後怡鋃對管事說:“若是杜筠能起來了,讓他到書房來伺候。”杜筠也是剛剛能下地,聽了怡鋃的吩咐立刻就跟著管事來了。怡鋃正在低頭寫字,叫了聲:“杜筠。”

杜筠忙叩首:“奴婢在。”

怡鋃抬頭一笑:“來看看我的字。”

杜筠渾身一顫,他看著怡鋃那明亮的眼睛,豐潤飽滿的唇角,那句話太熟悉,承載了兩人太多快樂的時光,多少次,怡鋃臨了張好貼,就會對他輕輕一笑,叫:“來看看我的字。”本以來曾經的情感已經成了一堆灰燼,可是怡鋃用一個微笑一句話就能把它點燃。

杜筠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他挪著步子過去,怡鋃遞給他一張紙,他隻看了一眼,就愣在那裏,怡鋃抄的竟然是錢起的《湘靈鼓瑟》。

善鼓雲和瑟,常聞帝子靈。

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

苦調淒金石,清音入杳冥。

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

流水傳瀟浦,悲風過洞庭。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一層薄薄的淚光浮上杜筠的眼睛,這是怡鋃最愛的詩,他以前也經常拿這個練字……可是他突然覺得有什麽不對,這首詩十二句,竟然每一句的字體都不相同。

怡鋃的字本來就寫得好,他少年時喜歡趙孟頫,後來又得杜筠的指點,自成一家,用筆俊逸,結體疏朗,風格典雅,即有魏晉的飄逸,更兼漢魏的風骨。嘉德帝喜好青詞書法,吳王少年時深得皇帝寵愛,也與獨領的文學造詣有關。

隻是,現在的這五十六個字裏,杜筠已經找不到昔日的筆意,每一種字體仿自名家略有更改,但大概是功夫下的不到,又都似是而非缺少神韻。杜筠有些茫然得抬頭,不知怡鋃是什麽意思。

怡鋃問他:“怎樣?”

杜筠當然明白這樣的字遠遠不及當日,卻隻能往好處說:“殿下博涉諸家,兼工各體,深得古人用筆之意。”

怡鋃抿嘴一笑,輕聲道:“你現在還能仿造本王的筆跡麽?”

杜筠分明地感到心髒猛然撞擊胸膛,原來,他刻意改變筆體,僅僅是為了防備別人……曾經做一代書法名家的理想,就這樣被他毫不吝惜的丟棄了。杜筠低著頭雙手捧著那張紙,不敢開口說話,隻覺得心裏陣陣刀絞的難受。

怡鋃的手在空中優美的滑動,隔著書案抬起杜筠精巧的下顎,微顯狹長的眼睛裏帶著冷靜而神秘的笑意,他望著杜筠道:“知道本王為什麽不殺你麽?”

“殿下恩典。”

“隻要本王看到你,就會提醒自己,要謹慎,不可輕信、不可倚靠任何人。”

杜筠隻覺得全身都痛,下顎,腿上的舊傷,這些痛都像血液一樣流淌到心髒裏去。

“從今兒個起,在這書房伺候吧。”

“是……”

“當心一點兒,我說過,不會善待你。”

“是……”

杜筠在微微的眩暈中閉上眼睛,他怕自己流下淚來。沒有關係,這樣的冷言冷語也罷,毒打鞭笞也罷,他隻渴望能夠看著怡鋃,能夠傾聽他的呼吸,看到他那些熟悉的動作,就已經是幸福。等到怡鋃得成大寶的那一天,他放心了,就可以用一種幹脆了當的方式來償還罪孽。

從那天起,杜筠就留在怡鋃的書房,要做的事情和普通的書童沒什麽區別,怡鋃在的時候服侍他的筆墨茶水,他不在的時候,打掃書房整理書架。

杜筠這才知道,原來怡鋃竟是辛勞到這種程度,每日回來光寫信看奏疏,一坐就是三個多時辰。有時候熬到半夜,連臉色都有些青白,閉著眼睛神色木然地轉動著酸痛的手腕。

杜筠好想跟他說一聲,怡鋃,歇歇吧,他記得怡鋃以前喜歡臨帖,喜歡丹青,喜歡舞劍,喜歡吹簫,甚至喜歡鬥蛐蛐兒。怡鋃曾笑著對他說,等我去吳中就藩的時候,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們可以在南國的水上合奏一曲,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能和你如此終老,我真的此生無憾。

就是因為這句話,他為太子寫了那張手諭,然後一切天翻地覆,所有人的態度,太子,皇帝,怡鋃都那樣迅速的改變,快地把他的世界拉扯到變形,光怪陸離地碎了一地。他真的是太傻。

在書房伺候的頭幾天還平靜,怡鋃對杜筠就和普通的書童一樣,要茶了,就把茶盞稍稍推一下,墨水幹了,就淡淡說一句:“研磨。”杜筠小心翼翼地滿足著怡鋃的各種需要,他比別人更知道怡鋃的癖好,他喜歡喝的楓露茶是要衝第二遍的,他放書的習慣,是按經史子集排列……杜筠最喜歡的是替怡鋃研磨,可以那樣近地看著他,這個溫和又銳利的男人,輪廓分明的臉,一切都沒有變。隻是曾經的歲月已經像花瓣一樣枯萎,南國的山水,遲遲都沒有迎來那首曲子,可會覺得寂寞?

怡鋃偶一抬頭,對上杜筠溫柔如水的目光,他不知道,上天究竟是怎樣的yin險,才能把一張臉雕刻成這樣純真如孩童的樣子。若不是親身經曆,這張臉,這樣的目光絕對無法與欺騙聯係起來,他每想到這裏就感到異常惱怒。

很快別的書童發現杜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那天怡鋃要《漢書》第三卷,杜筠從架子上抽出來給他捧過去,書的一角不知為何褶皺了,怡鋃立刻就變了臉色,喝道:“來人!”

幾個書童趕緊跪下瑟瑟發抖,都知道吳王有潔癖,容不得書頁上有任何汙漬和折損,他們放書的時候,都是用薄薄的鐵皮夾著書送進去,再緩緩抽出來。這本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誰不小心折壞了,隻怕大家都逃不過幹係去。

侍立在門外的統領謝寶帶著侍衛進來,怡鋃看了一下跪了一地的瑟瑟發抖的書童們,向杜筠一揚下巴:“帶他出去,打四十板子。”杜筠嚇了一跳,抬頭剛說了句:“殿下,不是奴婢……”

已被一聲猶如碎冰樣的冷笑聲打斷了:“沒幾天你倒學會狡辯了?”

杜筠嘴唇翕動了一下,剛才他開口,並不是想逃避責罰,怡鋃對他的打罵其實並不需要任何理由。他隻是想解釋一句,那本書並不是他折壞的,他認得那套《漢書》,是宋版木刻,怡鋃的珍藏,當初怡鋃是一個巧合買下,專門派人把他請來,他們在燈下撫摸,讚歎,欣賞,聞著那淡淡的墨香,欣喜得像兩個孩子。

知道解釋也是枉然,杜筠咬了咬薄薄的下唇,叩了個頭站起身來,他分明感到在他起身的一刻,周圍跪著的人都輕吐了口氣。他口中有些苦澀,也許這才是怡鋃把他留在眼皮子底下的原因。

不過時外頭便傳來笞打聲,杜筠的呼痛聲,屋裏的怡鋃淡漠地眨眨眼,對一個書童吩咐:“攏火盆。”

現在不過是初秋,根本用不上火盆,那小書童愣了愣,終是不敢多說什麽,趕緊去置辦。他們聽杜筠叫得如此淒慘,都有些驚心,吳王雖然高傲嚴厲,但是從不隨便責打下人,犯了錯的,或者他不信任的,幹脆就攆出府去。就算要打,也是讓拖到專門的小屋子裏用刑,這在書房外打人還是頭一遭兒。一個書童端來火盆,戰戰兢兢放在怡鋃腳下,便跪在旁邊。

怡鋃對著那本《漢書》凝視片刻,便緩緩的將書放入了火盆。

古舊幹燥的紙張遇到火,騰都就燃氣老高的火苗,紙張被熱氣衝得翻開,再一張張卷曲焚毀,看得一屋子的下人都膽戰心驚。

怡鋃不說話,這是他的習慣,壞了的,變了質的東西,寧可毀掉,也不會勉強接受。有些錯誤無法更改無法原諒,他不給別人,也不給自己這樣的機會。

屋外的慘叫逐漸低下去,終於停了,謝寶進來單膝跪下:“稟殿下,行刑已畢,杜筠暈過去了,要弄醒拖進來嗎?”

怡鋃淡淡道:“暈了就送回去得了。”他低頭一看,盆裏的書冊終於完全被火焰吞噬,變成一些輕輕薄薄的紙灰。向那書童一指:“端出去扔了。”

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