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蜉蝣三朝

四十七、蜉蝣三朝

怡鋃的固執讓他無能為力,他從來沒有拒絕過怡鋃,他對他的感情太深,不管是愛還是懲罰,他都隻能接受,杜筠隻覺一口氣衝上來,他大聲道:“別打了!你不就是讓我回去麽?好,你找一個屋子把我關起來,除了你別讓任何人見到我,我願意跟你回去!隻要你高興,我願意被你關一輩子!”

杜筠的語氣讓怡鋃震驚,他愕然抬頭,看見杜筠淚流滿麵,身體雖被按著,卻是一陣陣顫抖。

怡鋃動容,他抬手止住謝寶,謝寶長籲口氣,趕緊拋了鞭子,扶著怡鋃從凳子上下來,小心翼翼幫他整理好衣裳。怡鋃的腿還有些軟,被謝寶扶著走到杜筠麵前,杜筠大約是克製不住自己的失態,轉過臉去,狠狠地咬住手臂,淚水無聲流下。

怡鋃用力拿下他的手臂,已是深深一排齒印,滲出紫色的血點來,他抓住杜筠的手,道:“子蘅,子蘅,不要這樣,你怎麽了?是我錯了,我錯了好麽?我沒有逼你的意思,子蘅……”他忽然羞愧,為什麽自己總是在傷害杜筠。

杜筠的眼淚卻依然止不住,像個孩子樣地抽噎,他抱住怡鋃哭道:“我想跟你回去!我想跟你在一起,可是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人拿我來害你……怡鋃,我受不了京城那個地方,我學不會那些心術,我也不知道誰在騙我,我不是故意跟你賭氣的……”

杜筠哭得抖成一團,怡鋃隻能把這個恐懼的人兒緊緊地擁在懷裏,杜筠已經對他失望了嗎?怡鋃開始明白那次欺騙,比任何的鞭子刑杖給杜筠的傷害都大。他可以強行帶杜筠回去,卻無法讓他快樂,他才知道想用挨幾下鞭子來贖罪的想法是多麽可笑,皮肉上的傷終究是會好的,心上的傷,會讓人絕望。

怡鋃彎下腰,顫抖的嘴唇輕輕親吻著杜筠的額頭,慢慢向下滑,他嚐到杜筠苦澀的淚水,輕聲道:“不要哭,不要哭啊,你不喜歡京城,就不回去了好嗎?我們留下來,寫寫字,彈彈琴,這樣能讓你不再害怕了嗎?”

杜筠還未說話,謝寶已驚道:“皇上!”

杜筠也醒悟過來,抬頭道:“這樣不行的,你是……”

怡鋃按住他的嘴唇微微笑起來:“我說行就行。”他再次抱住杜筠,向謝寶他們揮揮手道:“你們出去吧。”這一刻他不願再去想旁的事,不願再去想勞心的政務,千裏之外北京城的各種利益爭奪,那個孤獨的位子上可以坐任何人,對杜筠來說,怡鋃卻是唯一的,就好像杜筠之於他一樣。皇位,兒子,嬪妃,這些象征著華貴富足的東西,在流淚的杜筠麵前,都是那麽飄渺的不堪一擊。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現在他隻想讓杜筠不再害怕。

那晚怡鋃住在杜筠的竹屋裏,本來杜筠怕怡鋃身上有傷,要睡在地上,怡鋃強拉了他上床。竹床很窄,兩個人的身子貼在一起,稍稍輾轉,就會吱吱作響,那聲音是會讓人尷尬的,他們便都靜靜躺著不動。窗外是夜風輕輕吹動竹葉的沙沙聲,讓兩人都有些恍惚,是不是又回到了幽篁齋,光陰在寂靜中悠然流轉。

杜筠睡不著,他在黑暗中隻能看到怡鋃臉頰的輪廓,那樣清瘦的又傲然的一張臉,他強忍著想要撫摸一下的衝動。這麽多的顛沛流離,生死輪回,怡鋃還是願陪他在這裏一夜,他已經滿足。淚水順著他眼角慢慢地滑落,他不知道自己是歡喜還是難過。

怡鋃的傷不重,第二天已可以行走如常。因為杜筠前一日沒有通知學生,七八個孩子依然大清早便來上學,怡鋃笑道:“你忙你的,我出去走走。”

謝寶等三人在屋外守了一夜,早是困頓不堪,怡鋃和他走到竹林外,有些歉然道:“昨夜難為你了。”

謝寶皺眉道:“您昨晚對杜公子說的是真的麽?”怡鋃抬手道:“我曉得你要說什麽,我要在這裏呆一陣子,你不要勸我。”謝寶不依不饒:“您說的一陣子,是多久?”怡鋃聳聳肩:“不定吧,或許一兩月,或許一兩年。”

謝寶倒抽一口冷氣:“皇上,國不可以一日無君,您在這裏呆一兩年,京裏怎麽辦?“

怡鋃聽見遠處竹屋裏傳來朗朗的讀書聲,微微一笑,回過頭來道:“我昨夜細細想了這件事,這樣,朕南下的事還是告訴朝廷,就說朕在杭州織造府病了,要靜養一段日子,京裏的事讓司禮監和內閣共同決斷,一切官員不得擅離職守。實在有大事了,轉到杭州來。等下我寫封信,你讓人送回宮給張恩。”

謝寶本來就困地要栽倒下去,現在更是一個頭有三個大:“皇上,這法子瞞幾天還行,時間長了朝臣豈有不來探望之理?”

怡鋃笑道:“我記得杭州織造鎮守太監張簡,是個很伶俐的人,這些事交給他,他應當有法子應付。大不了就說我沉迷江南山水佳麗,樂不思蜀,當初武宗不是也在江南流連了一年多麽?”

謝寶搖頭道:“皇上,當初咱們起事何其艱辛,您胸口頂著刀劍才走到今天,何苦讓後世給您記上這麽一筆?”

怡鋃慢慢斂了笑容,道:“沒錯,江山是咱們拿命掙來的,但是,杜筠在我心裏的份量,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明白。我傷他太深,他不願跟我回去,我要留下來慢慢讓他忘記過去的事。”他低下頭輕笑:“我失去他太多次,我害怕那感覺。”

怡鋃在小鎮留了下來,謝寶回了杭州,但每天悄悄回來巡查一次,安排布防。怡鋃知道至少有十名錦衣衛在竹屋附近巡視,他沒有告訴杜筠,也對那些扮作漁人商販,粗布衣裳裏卻露出錦衣衛腰牌的人視而不見。他努力讓自己忘記北京的一切,既然他告訴杜筠要給他無憂無慮的日子,便首先要讓自己放下。他想象自己被這個世界遺忘,不再被捧得高高,不再被孤立,不再被監視,隻有他和杜筠兩人——雖然這不過他為自己編的美麗謊言。他始終是與普通人不同的,有些快樂,好比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好比矮紙斜聽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在旁人,再尋常不過,在他,卻是藥成碧海難奔。

杜筠上午要給孩子們上課,怡鋃便在一旁湊熱鬧,那些學生都是農家子弟,不過初學識字,字寫得完全不成章法,杜筠卻是十分耐心,把著他們的手一筆一劃地校對筆鋒。他聽杜筠給孩子們講課,杜筠說,人貌有好醜,而君子小人之態不可掩也。言有辯訥,而君子小人之氣不可欺也。書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亂也。那些孩子仰著臉聽得極專注,怡鋃站在一旁,心裏不由有些感慨,這些孩子,也許永遠都不知道,自己的老師,就是舉世聞名的書法家王樨登的嫡傳弟子。

這段蘇軾的《論書》,怡鋃這輩子曾聽三個人講過。第一個是父皇,小時候父皇疼他,抱他在懷中握著他的手教他寫字,邊寫就邊念這段話,四歲的他還不懂,隻是覺得被父皇抱著是很榮幸的事,他從不曾見父皇抱過大哥。那個時候母妃坐在一旁,笑得那樣好看,她頭上的鳳簪銜著珍珠,就在那裏輕輕地晃啊晃……第二個是王恒,他八歲出閣讀書,王恒站在他對麵,義正詞嚴念這段話,他也與這些孩子一樣,聽得虔誠,並且真心地希望自己將來能做個老師一樣的君子。第三個人是杜筠,杜筠得王樨登真傳,最擅長的就是蘇體,他低著頭一邊寫字一邊說,其實當時完全沒注意他說什麽,怡鋃站在杜筠旁邊,看著他半邊側臉,花瓣一樣清新柔嫩……

這三個人,傷害他的或被他傷害的,欺騙他的或被他欺騙的,有恩有情的或有怨有仇的,在皇權麵前,父子之情,師生之義,所有的道德、感情、誓約,便都如雨中濕了翅的鴿子,撲落落地掉了下來。

還好杜筠還在,他生命裏熟悉的人,隻剩下一個杜筠,無數有違天理人倫的慘烈殺戮之後,他還能在這山清水秀的寧靜小鎮,再聽杜筠談起這段《論書》,這是上天給他的恩賜,他不能再錯過。

孩子們走了後,杜筠和他一起做飯,怡鋃什麽也不會做,隻能幫他洗菜。學生們送來自己捉的蝦,怡鋃和杜筠對著桌子坐,杜筠教他怎樣把晶瑩剔透的蝦肉剝出來,他們用竹筒蒸飯,滿室都是清香。下午讀書寫字,在外頭料理竹林,天黑了亦不點燈,就坐在屋外月色下,或者閑聊,或者怡鋃吹一段曲子,或者什麽也不說,就靜聽溪水流動的聲音。夏日的竹林散發成熟的香氣,近旁稻田裏的青蛙叫個不休,小小的螢火蟲在周圍飛舞,那一點點淡綠的光芒,讓怡鋃非常驚奇,他在皇宮中從未見過流螢。

可是白天怡鋃會看到很多流螢的屍體,就死在竹林邊,杜筠告訴他,螢蟲的生命最多隻有四五天,他們會在夏天結束的時候全部死去。怡鋃靜默,他對多年前所讀的莊子有所感悟,朝生暮死,隻為一刻光明。

那麽他們便隻享受現在,他們不提怡鋃是否要回去,杜筠是否要跟他回去,那都是太生硬的話題,跟這秀麗的江南比起來,紫禁城裏的一切都顯得幹燥,冷酷,孤獨。怡鋃曾經說自己留下來是要撫慰杜筠,現在才發現,原來被撫慰的是他。

後來怡鋃回想起,那是他生命中最為沉醉的一段日子,旁人用酒來買醉,他用愛。忘記一起,不再記得現實,他與杜筠在這邊遠小城中日夜廝守,隻做快樂的事。怡鋃第一次將他的全部時間和杜筠分享,比很多年前在幽篁齋還有真誠徹底,原來這種單純的快樂,必須要舍下一切名利羈絆才能體會到。紅塵中的凡夫俗子,為暖飽掙紮時都渴望名利,誰都厭惡貧窮和卑微,可是拚著命爬到最高處,反倒覺得貧乏厭倦,非要像他這樣,把人世間大樂大苦都嚐過一遍,才知道眼下寧靜的珍貴。

可這寧靜始終是與他身份不符,他是全天下最忙碌的人,自然有些事情脫不了幹係。十幾天之後,謝寶找到他,同來的還有杭州織造太監張簡,他避開杜筠,在竹林後頭見這兩個人。張簡帶著徐詠的奏折,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萬歲爺還是快回宮吧,您要是再不回去……”

怡鋃淡淡道:“會怎樣?”

張簡哭著道:“徐閣老說他就要以矯詔的罪名殺了司禮監的太監,再來杭州請您回去。”

怡鋃接過奏折,打開掃了一眼,徐詠請他回京的奏折已經寫到第三封,題目寫得甚是凝重《請聖駕還京以安宗社以慰人心疏》,開篇就一副訓斥口吻,“具官臣徐詠謹題:為恭請聖駕還京以安宗社以慰人心。伏惟聖駕出幸今已一月矣,內外人心悚悚危懼,又有訛言傳播聖駕在山穀之間。臣愚竊念自古人君乘輿遠幸,或以邊境侵擾,或以臣下逆命,皆因不容已之勢乃有不得已之行。陛下當無事之時,為有事之舉。雖有內外左右忠良之臣,諫亦不聞,言亦不入,不知聖明之見何以出此。今邦畿遠近盜賊公行,江淮南北大水為患,各處災異奏報不絕,士馬疲勞,財用匱乏,天變於上人怨於下,誠恐朝廷之憂不在邊方而在腹裏,不在四裔而在百姓也。伏望早回鑾輿,急下明詔,將前日訛言所傳盡行改正……”

怡鋃皺皺眉,大約是自己不動聲響溜出京城,徐詠確實火大了,一篇奏折寫得毫不恭敬,冷哼一聲道:“朕不過出來幾天,照他說的,就天怒人怨快要亡國了!”

張簡叩首道:“奴儕們也請萬歲爺早日回京,現在杭州的官員都聚在織造衙門口要覲見萬歲,奴儕快要擋不住了。”

怡鋃淡淡一笑,將奏疏扔還張簡道:“朕知道你有那個能耐,朕允許你們這些鎮守太監養那麽多走狗,不就是在這個時候用的?這封奏疏,你替朕批‘知道了’,發回內閣,再傳旨意,各處官員但有擅離職守的,就地免職。”

他轉身就要走,張簡來一趟討這麽個結果,急得爬起來就想追上去,怡鋃回身指著他道:“不準再來,誰要再讓朕看見,就是死罪。”

他快步穿過竹林,杜筠站在門口,靜靜看著他:“有事麽?”怡鋃已換上輕鬆笑容:“沒事,他們來給我送點銀子,怕我把你吃窮了——我們進屋,我剛得了首詩。”

或許這法子很霸道,他就是在強求,哪怕辜負了全天下人,隻為了貪圖這一段相守的時光。

作者有話要說:阮籍—感懷:蜉蝣玩三朝。采采修羽翼。衣裳為誰施。俛仰自收拭。生命幾何時。慷慨各努力。

記得小時候老師出一個作文題,假如我還剩三天生命,提筆,忽然一個字也寫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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