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剩照銀
四十六、剩照銀釭
跟著杜筠進屋,怡鋃還有些不敢置信的恍惚,問他:“這兩年,你怎麽過的,好不好?”杜筠一邊收起桌上的紙張,一邊道:“我挺好的,真的,這裏人都待我好。”一邊又忙著給怡鋃沏茶。
怡鋃四下環顧那竹屋,雖然簡陋,卻也幹淨雅致,內外兩間,外屋擺著兩張長桌,大約是學生寫字的地方,壁上掛一副字“浮雲歸別塢,飛雁落前汀”,一望而知是杜筠的字。怡鋃在那副字前默默看了半晌,他沒有聽過這兩句詩,不知是不是杜筠所作,裏頭透露的意思,他似乎明白,卻又抓不住,就好像眼前這個人一樣。
杜筠剛放下茶,卻一眼看見怡鋃的手,驚道:“怎麽回事?”忙拿起他的手看,是被方才的竹枝刺出了血,他便道:“我去拿水和藥……”方要轉身,已被怡鋃一把拉住,怡鋃凝視著他道:“子蘅,不要走,你靜靜地站一站,讓我看看你。”杜筠的臉微紅起來,眼光和怡鋃一觸,又有些羞澀地趕緊垂下去。怡鋃記憶中的夢想終於和現實重疊,他手上用力,猛地將杜筠拉到麵前,便去噙他的唇,他對他的渴望過於強烈,已經超過語言能表達的極限,他恨不能讓杜筠化在自己身體裏,從此後再不讓他離開。
杜筠兩頰滾燙,兩臂抵住怡鋃胸膛,低聲道:“不,不要這樣……”怡鋃怔了怔,杜筠沒有用什麽力氣,但是他也鬆了手,杜筠從未拒絕過他,或許,是他急切了,自嘲一笑:“想你想過了頭。你也真是,那天晚上怎樣逃出去的?”
杜筠道:“逃出去倒沒什麽,我跟著一大群人往外走,城門那裏隻攔太監,不知為何就讓我過去了。”
怡鋃幾乎要抽自己耳光,當時料定怡錚換了宦官服飾要往出溜,隻讓注意太監,卻把杜筠放了過去,一個陰差陽錯,該跑的沒跑出去,不該走的又走掉,剩下他在孤獨和負罪中支撐兩年。他道:“你跟著他們走幹什麽?知道我進城,為何不來找我?”
杜筠垂首片刻,低聲道:“知道你成功,我便可以放心。”這話平淡的讓怡鋃心驚,他伸手抬起杜筠的臉,望著他眼睛道:“哪有這樣放心法?一走兩年,不留任何書信,我派無數人找你,你躲進這山溝當孩子頭兒,你是放了心還是要忘了我?”雖知是自己辜負他太多,怡鋃的話中終是有怨氣,他寧可杜筠恨他,跟他賭氣,最怕的便是被他忘記。
杜筠的神情有些許無奈:“你……我知道你登基,也知道你生太子蠲免江南賦稅……”
原來是為這個?杜筠是——在吃醋?這個念頭讓怡鋃的心情突然開朗,笑道:“那不過是給祖宗一個交待,你若不高興,我便把後宮騰空了,連宮女都不要。”杜筠又羞又急,漲紅了臉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你會當個好皇帝,你的夢想如今成真,我不該再留下拖累你。”
怡鋃黯然一笑:“我就知道,你終究是怪我,我不該騙你,更不該留下你一個。”杜筠搖頭道:“這個怎能怪你?你也是被情勢所逼。”他忽然想起什麽:“你帶了多少人來?”
怡鋃其實自己也不大清楚謝寶在這村子周圍安排了多少人,他不願讓杜筠操心,便道:“連我一共四個。”杜筠便道:“你們一路累了吧?叫謝大人他們進來,我去給你們弄飯。”怡鋃本想說讓謝寶去鎮上買些回來就好,卻突然好奇心起,想知道杜筠能給自己弄出什麽吃的來,便笑道:“你不必管他們,喂飽我就好。”
杜筠道:“又不麻煩,多加些米就是,今日恰有好東西呢!”他去收拾桌上的竹籃,怡鋃湊上去看,原來是一籃菱角,他記得這正是那少女挽著的籃子,拿起一個拋拋道:“這是東家之子擲來的果子?”杜筠吃了一驚,道:“你別亂猜,不是那樣,她是我一個學生的姐姐!”怡鋃看他窘迫的樣子,隻覺心中愛到了極處,方才的陰翳一掃而空,笑道:“許你吃醋,就不許我吃醋?咱倆扯平了。”
杜筠又漲紅了臉,回避開話題,拿出幾隻菱角道:“你嚐幾個,這個生吃很脆,但傷脾胃,剩下的我拿去煮了。”怡鋃在旁邊站了一會兒,看杜筠淘米、燒水、燙菱角、剝去外殼,和米飯一起入竹籠蒸,一切做的有條不紊。兩年的時光已經讓杜筠學會照顧自己,他臉上的從容安定,讓怡鋃有些陌生。
趁著杜筠燒菜的功夫,怡鋃來到屋外,謝寶忙上來,這裏不敢暴露身份,隻是躬身一下算是行禮,道:“三爺,今晚怎麽駐蹕?要不要回杭州城?”怡鋃沉吟片刻,杜筠在這個地方顯然已經習慣了,若是半天之內就要帶他離開,隻怕他戀戀不舍,便道:“我在這裏住一晚,讓你的人還是返回杭州吧,你和他們兩個看看附近有什麽寺廟客棧可以借宿。”謝寶笑道:“您要住這裏,我們當然是給您護衛了。”怡鋃道:“你們要護衛還是要回城我不管,但就兩條,不可驚擾百姓,不可讓子蘅知道。”謝寶道:“這個省得,隻是您還是盡快帶杜公子啟程吧,這地方臨山靠水的,不好布置關防,實在不安全。”怡鋃笑道:“我又不是桀紂之主,跑到這深山裏還有人要行刺?什麽時候走,我心裏有數。”
等怡鋃回到屋內,已是滿室撲鼻香氣,晚餐簡單的很,一盆紅燒竹筍,一盆菱角燒肉,並一盆蒸菱角和米飯,菱角的香氣都滲入飯中。謝寶他們終究不敢和怡鋃同桌吃飯,自撥了些飯菜出來到門外吃,怡鋃一路上都未曾好好吃過東西,現在放下心來,一口氣吃掉兩碗飯,笑道:“你比我想象中過的好。”杜筠道:“開始也鬧很多笑話,生不著火,飯蒸得夾生,有一次學生送我魚,他幫我刮了鱗,我以為便可下鍋了,結果苦的不能吃。但這些學起來滿容易的,這裏的村民也得樂意幫我。”他說著便笑起來。怡鋃卻沒有笑,無限憐惜道:“讓你受苦了,跟我回去吧。”
杜筠怔了怔:“你要我回京?”怡鋃微笑道:“是。”杜筠咬咬嘴唇:“我……可不可以不回去?”怡鋃心中一跳,但他很快笑道:“我沒說立刻就走,我們大可多住幾日,讓你和學生鄰居道別。”
杜筠搖頭道:“我不想回去,我想在這裏住下來,我以為你是來看看我……”怡鋃將自己的凳子拉進,坐到杜筠身邊,握起杜筠的雙手道:“我知道你怪我,我給你太多傷害,給我時間,讓我慢慢補償。”
杜筠道:“我沒怪你,真的,怡鋃,你知道我永遠不會怪你。隻是,我喜歡這裏的生活,很平淡,一點也不必害怕。京城那個地方,人心太深,我想,我可能還是適合在這鄉下,教幾個孩子,我一直太傻,給你惹了許多麻煩。”怡鋃的手上加力:“你從今以後都不必害怕,子蘅,沒有人再能傷害我們了。你若喜歡這樣房子,回到京裏,我在西苑給你修個一模一樣的,我們在裏頭讀書寫字,好不好?”
杜筠凝望怡鋃一會兒,微微一笑:“你讓我進宮?你讓我以什麽身份進宮呢?你的……孌童……?”怡鋃臉色一變,那麽多的傷害,他對杜筠的鞭撻、欺騙、遺棄,還是無法回避,即使杜筠愛他再深,也無法輕鬆地抹去曾經的苦難和不公,他想了想點頭道:“我明白了。你等一等。”
他起身走到屋外,謝寶還守在那裏,他問:“你帶著馬鞭麽?”謝寶忙從腰間摘下道:“有,您要出去?這天都快黑了……”怡鋃接過鞭子拉了拉,倒是極韌的皮子所製,道:“你們三個,給我做件事。”
聽完他的主意,謝寶震驚地半張著嘴巴足足愣神了好一會兒,猛然醒悟過來,撲通跪下道:“皇上,你宰了臣算了!臣萬死不敢冒犯龍體!”另兩個錦衣衛也跪下道:“臣等不敢奉召!”
怡鋃噗哧笑道:“你又不是第一回了,怕什麽?”
謝寶幾乎要哭出來:“有那一回,臣已經永世不得超生了,皇上,皇上,您就可憐可憐我吧,杜公子那麽好說話的人,您何必非要用這樣的法子?隻怕杜公子也會傷心。”
怡鋃冷冷道:“謝寶,朕賜你免死鐵券,你今日所作一切,都不算罪過。你若不奉召,朕當然也不會殺你,你帶著他們走吧,咱們君臣之義就算盡了。”
“皇上!”
怡鋃將鞭子拋到他麵前道:“君無戲言,要不要進來,你自己看著辦。”他回到屋中,杜筠剛剛將桌上碗碟收起,怡鋃拉住他道:“你坐下,我有些事要對你說。”這時謝寶和那兩個侍衛也終於跟了進來,都是比黃連還苦的臉,杜筠奇道:“這是,怎麽了?”
怡鋃蹲下身子望著他道:“子蘅,我一路上都在想,該用什麽來請你原諒,我做了皇帝,倒顯得一切許諾都太過輕描淡寫。你想要什麽?你心裏的怨恨,都對我發泄出來,好麽?”
杜筠道:“都已經過去了,我從未怨恨過。”
怡鋃搖頭笑道:“若一句過去便算,我亦無法原諒自己。”他站起身來,拉過他們方才一條長凳,這大約是學生們上課坐的,他慢慢將長衫的後襟提起,在腰間的絛帶上別了別,杜筠吃詫異地望著他。
怡鋃對他微笑:“我希望你明白,我不會無視你曾經受過的苦,那些疼痛、屈辱和絕望,是我虧負你的,我該受些懲罰。”他解開汗巾,褪下中衣,向長凳上俯身下去,燈光下是帝王養尊處優的光潔肌膚。
杜筠驚得差點暈過去:“你幹什麽!”他方站起來,那兩個侍衛便拉著他坐下,苦著臉道:“皇上有命,請杜公子安坐。”杜筠急道:“怡鋃,你,你快把衣裳穿上,你不要胡鬧!”
怡鋃伏在凳子上低低一笑道:“或許這法子有些無賴,子蘅,我不是裝腔作勢來逼迫你,你所受的苦,也不是一頓鞭子便可抵消,我隻是想告訴你,我願做任何事來贖罪。”他吩咐謝寶:“動手。”
謝寶終究是氣怯,他猜是杜筠和怡鋃賭氣,怡鋃要用這法子激杜筠一下,隻是一個皇帝為了個孌寵甘願脫了褲子挨打,也未免太過荒唐,還要帶累自己左右不是人,便勸杜筠道:“杜公子,皇上當初離京也是無奈,其實他在外頭一直都惦記你……”
他未說完怡鋃已是低聲怒喝:“要你多言!”
杜筠這才明白怡鋃要幹什麽,急得幾欲落淚:“我從來就沒怪他,你快扶他起來!”
怡鋃淡然道:“你原諒我,並不是我沒有罪。謝寶,你記得我的話。”
謝寶看看伏在凳子上的怡鋃,又看看杜筠,歎了口氣,一躬身道:“臣萬死。”直起身來,手一揚,唰得一聲,已是一鞭子抽在怡鋃臀上。他想既然是給杜筠看的,便不能讓怡鋃吃啞巴虧,鞭子下得極快,沾身的一瞬再一拖,立刻便是一道血痕浮出來,看去血淋淋的,其實隻是割傷表麵一層肌膚,受傷不算重。
饒是如此,怡鋃還是痛得身子一顫,他低著頭,隻聽見杜筠“啊”得驚叫一聲,便如打在他身上一般,不由微微一笑。他這輩子頭一次,挨打的時候,心中倒是一片溫暖釋然。他在外頭跟謝寶交待的是三十下,便咬住牙關,用力抱住身下的凳子,那凳子很窄,他身子又無人轄製,萬一等下吃痛不住,從凳子上跌下去了,那才叫顏麵掃地。
杜筠看著鮮血在那白皙的肌膚上蜿蜒而下,自己的心房似乎也被那一鞭抽得支離破碎。怡鋃肯為他做到這一步,真的是很愛很愛他了吧?怡鋃、謝寶,他們都覺得他應該是有怨氣的,可是隻有他自己明白,他不恨,他此生似乎沒有恨的能力,王恒用陰謀在他生命裏劃下不可彌補的傷口,他也依然隻記得他對自己的教導之恩,他又怎麽會去恨怡鋃?
他隻是害怕,當怡鋃恢複神智的那一刻,他終於明白,他連怡鋃都不了解。怡鋃、王恒、怡錚、曾經的太子,這些人有的愛他,有的想利用他,他無法分辨他們的欺騙。他其實並不在乎旁人怎樣說自己,就算說他是怡鋃的孌寵,又能怎樣呢?可是他怕怡鋃再次受到傷害,王恒和怡錚都是利用他,險些置怡鋃於死地,如果回到京城,還有多少人懷著和王恒怡錚同樣的心思?
在一個沒有任何信任的地方生活,該是何等可怕。
那邊謝寶又是兩鞭子下去,怡鋃的呼吸有些粗重,額上也微微冒出冷汗,他知謝寶不會下重手,可是臀上依然火灼般疼痛,自嘲地苦笑下,才這幾下就有些受不住,難道真是這兩年養嬌貴了。當年杜筠一次次,又是怎麽熬下來的。
杜筠一顆心被那鞭子打得抽得七零八落,幾乎就要脫口而出,說我跟你回去,卻一轉是怡鋃慢慢睜開眼睛,那幽暗而冰冷的光。其實怡鋃和王恒他們真的是一類人,他們勢均力敵,都對人心的陰暗了如指掌。而杜筠不是,他愛怡鋃,怡鋃卻是讓他對這個世界感到恐懼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春節奉送大雷一枚,權當禮炮,雷雷更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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