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綠竹漪漪

四十五、綠竹漪漪

怡鋃將伯漣拉的近些,讓他站在自己身邊,溫言道:“你母親的病朕會讓太醫全力救治,你可以過去陪著她住,多說些讓她寬心的話,別再提什麽流放之類的事。”

伯漣嘴唇一動,他住在鹹安宮,母親卻在寧壽宮,一個月才能見一次麵,皇帝允許他去陪母親,自然是恩典,但聽皇帝的意思,仍是不肯放父親回來。怡鋃看伯漣欲言又止的樣子,知道他想問什麽,心裏沉吟片刻,大哥若是回來,名份上難以安置,若是封王,難免他再生異心,若是軟禁在宮裏,又會有人說他對哥哥太薄,現在政局剛定,還真不敢這麽快赦了他。他不得不叉開話題,問:“近來讀什麽書?師傅們待你怎樣?”

伯漣又是那樣看他一眼就低下頭,道:“罪臣沒有讀書。”

怡鋃又是一怔,他記得當年父皇將伯漣帶進宮時就讓他出閣讀書了,張恩尷尬地上來解釋:“萬歲,因為漣哥兒讀書的份例一直沒有撥,就耽擱了些日子……”

怡鋃已明白怎麽回事,宮中的皇子們讀書,均由內帑撥出一定的銀子來給文華殿,一部分作為這些孩子們的筆墨文具耗費,一部分作為講課老師的餐費。大約是管這事的人覺得伯漣又沒有封號名份,就省了這一筆錢。難以說是人情涼薄還是自己過於狠心,廢太子在黔州都形同囚犯,誰會在意他的兒子有沒有讀書。怪不得這孩子小小年紀便如此沉默陰鬱,見不到父母,受宮人冷眼怠慢,被同齡的宗室孩子欺侮,人生慘淡無望,兩三年光景不算長,但對這樣的孩子來說,怕是度日如年,足以讓伯漣有很多理由恨他。

怡鋃歎了口氣:“是朕疏忽了……張恩,這個事明兒就辦,去查一下朕小時候出閣讀書的例,照那個給漣哥兒置辦。”張恩忙在一旁躬身領命,怡鋃感覺到他掌中的那隻小手微微顫抖,全是汗水。

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其實自己也說不清楚,或許是他心裏終究是有愧疚的,不能對所愧疚的人補償,便隻好尋求別的途徑。好比做了虧心事的人去菩薩前懺悔,供上一筆香油錢,似乎可以稍稍安心。他不要伯漣諒解,也不要他感激,隻希望他以後能活的稍稍輕鬆一點。

剛想交待他幾句話,讓他在文華殿安心讀書,忽然一個太監氣喘籲籲跑到門口,撲通跪倒,一邊叩頭一邊稟報:“萬歲……萬歲爺……長安門送進謝大人的急變,說,說那個人找到了!”

“什麽!”怡鋃蹭地站了起來,伯漣險些被他撞倒。

太監捧上一個密封的書函,怡鋃接過的手指分明在顫抖。所謂急變,是外廷最為緊急的情況下使用的聯係方法,因皇宮的門傍晚時分就關閉了,一旦有十萬火急的事情發生,必須在夜間驚動皇帝時,上奏人應立即將緊急情況寫成文書,由長安門的門縫中塞入。

那個人……怡鋃覺得自己的心都要從腔子裏跳出來,他撕開書函,抽出來隻有一頁紙,上麵墨跡淋漓四個大字:嚴州分水。怡鋃有些不能置信地又拿近重看了一遍,慢慢後退,慢慢後退,軟軟地坐倒下去。然後他做了一件讓伯漣和張恩驚訝萬分的事情——這個素日都以高貴冷傲之姿示人的皇帝,不顧眾目睽睽,將臉埋在手中,不可遏止的,爆發出一聲啜泣。

第二天早上司禮監便傳出諭旨:“朕昨夜臨禦覽折達旦,今晨一時力乏不興,目眩神昏,卿等暫免常朝經筵數日,容朕靜攝服藥。一切奏本,俱由司禮監呈朕看。”

聖旨一下,朝中大臣也都沒說什麽,怡鋃自即位以來就十分勤政,通宵批奏疏的事常有,算的上厲精宵旰了,既然是昨夜累病了,就休息幾天也無妨。隻有徐詠想要進宮探視,但是被司禮監的太監擋了,隻說皇上要靜養,請列位大人不要打擾。

其實怡鋃已不在皇宮,昨晚接到謝寶的奏報,他沒有任何猶豫,連夜安排好一切,天一亮便和謝寶換好便服出了皇宮。嚴州分水,這個陌生的地名,是謝寶給他指了地圖,他才在浙北找到那個毫不起眼的小小縣城。要是不鬧災荒不鬧匪,估計他這輩子都不會注意,在他的大明江山版圖上,還有這樣一個地方——原來你藏得這樣深,怪不得我找不到你,你真的不想我找到你?怡鋃的手指反複在一個被朱砂畫出的小小圓圈上撫摸,想象著杜筠在那裏的生活,他會不會向北遙望,思念自己?

留下張恩去糊弄朝臣,怡鋃和謝寶帶著幾個錦衣衛快馬加鞭一路南下,情形竟和當年逃亡出京類似。不過這回謝寶身上有錦衣衛的腰牌,沿途都有驛站供應馬匹,他們用的是朝廷送加急廷寄的快馬,兩天下來,連謝寶和幾個錦衣衛大腿都被馬鞍磨出了血,顛得骨頭都快散了架,看怡鋃累到蒼白的臉色和換下來單褲上沾染的斑斑血漬,估計也好不到哪裏去。

謝寶安慰他,大可不必如此著急,現在有幾百名錦衣衛埋伏在分水縣周圍,杜筠的一舉一動他們都了如指掌,可是怡鋃根本聽不進去,依舊不知疲憊地全力奔馳。他不敢再慢,不敢再等,太多次的機會從他手中滑走,他怕又會突然有什麽變故,將他們永遠隔開。

各種關於杜筠的錦衣衛奏帖源源不斷送來,知道了他從京城出來後去過蘇州西溪拜會已故老師王樨登的兒子,然後順江而下,到了分水鎮,先是住在一座寺廟裏,和廟裏主持講經論書法,後來搬進一間竹屋,教幾個鄉村孩子讀書寫字,也替人家寫信,替寺院抄經,他門前種竹,喜歡在竹林中吹簫彈琴,喜歡穿素色衣裳,喜歡上在五雲山上的餘韻亭裏寫字……也虧得那群錦衣衛了不起,短短幾天功夫,就把杜筠兩年來的一切查得清清楚楚。

一路南下,街上百姓的口音越來越咬舌,晚上在不知名的野店裏歇息,店主做夢也不會想到這風塵仆仆的年輕人就是大明的皇帝。怡鋃睡意全無,昏黃的燈下他反複看著這些詞句,有些熟悉,有些陌生,杜筠的生活如此平靜淡泊,子蘅,兩年的時間,你是不是變了很多?沒有我的日子,你可以毫無牽念地過悠遊於山水的日子嗎?為什麽我就是做不到呢?

怡鋃站起身來,望著窗外陌生的田野,在月色下一片寂靜,他的心裏是那個秋夜,他在夢中搖搖晃晃站起,抱住杜筠哭泣,說,子蘅,我愛你,杜筠也抱住他,他說我也愛你。他們錯過了太多次,現在沒有人再能分開他們,他奔赴千裏,來兌現那夢中的諾言。

到了揚州,他們好歹是棄馬登舟,改走水路,幾個人的體力精神也委實到了極限,上了船睡了一天一夜,怡鋃聽見江水就在身下汩汩地流個不休,許多年後他都記得那聲音,那景象。江上船隻來往,漁火閃耀,有人在說笑,有歌女的船上,伴著管弦飄出吳儂軟語的歌聲。身邊的人都安心的睡著,隻有他睜著眼睛,清晰地感知心在某個角落孤獨而疼痛,這天下都是他的,可是為什麽,沒有一個地方是他的家。

他們在杭州下船,碼頭上已經有喬裝打扮的錦衣衛來接,一路上怡鋃心中全是杜筠,謝寶卻也沒閑著,他們每到一處,其實都有錦衣衛在暗處警戒護駕,隻是怡鋃不知道而已。騎馬半日就到分水鎮,怡鋃聽謝寶解釋,才知道這地方原來是千年古鎮,古人無知,隻道是富春江在此分流,故起名“分水”,其實這裏恰是兩條河流交匯處。杜筠住的地方,就在鎮東的五雲山腳下。

怡鋃素來不信鬼神占卜,卻對這名字的誤會驚喜了一下,也許他們也是這樣,曾經很多次都以為是永別了,卻終於也有了重逢的機會。

到了五雲山下,沒有進城,怡鋃就下了馬,隻帶了謝寶和兩個侍衛進村,他們是不速之客,他怕驚動這寧靜小鎮,更怕驚動杜筠。他不知為何,這次來尋杜筠,心中始終忐忑不安,當年麵對千軍萬馬,都沒有這份緊張。

村子東邊是鬱鬱蔥蔥的五雲山,西邊就是天目溪,南方正是滿山花樹之時,放眼望去,紅白粉綠,似雲似霞,怪不得叫五雲山。怡鋃望著這如畫景色,輕輕歎了口氣,這裏真的山清水秀,怪不得讓你連我都放下……

村子不大,很快便看到那片竹子,竹林後隱約房舍,應該就是杜筠居所,怡鋃怔怔在林邊站了許久,杆杆翠竹綠地似乎要凝成一滴流淌下來,每一片葉子都在陽光下旺盛地伸展,空氣中盡是清淡竹香,幽雅寧靜,清香怡人。他曾以為幽篁齋的竹子最美,可是哪裏比的上這裏天高地闊,雲淡風清。他再多權勢,無法在京城,在皇宮中造出這樣的景色,怡鋃的眼睛被那充滿生命力的綠色刺痛。

謝寶見他站著不動,輕聲道:“他就住那間屋子,臣去叫門可好?”

“等一等……再等一等……”怡鋃的手微微顫抖,他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想要克製住這不知原因的顫抖。他們分別三年,聽到他消息時恨不得插翅飛過來,現在杜筠就在幾步開外,反倒不敢就這樣貿然走進去見他,他平生從沒有如此畏首畏尾過。或許……或許是路上跑的太快,他還沒有想好第一句要對杜筠說的話,或許是他欠杜筠太多,雖然來了,卻不知該如何償還他,或許他沒有信心,不知杜筠會不會恨他,會不會跟他回去。他隔著半畝竹林,透過影影綽綽的竹葉,望著他生命中渴求的夢境,視線漸漸模糊。

前麵的小徑上轉出一個梳辮子的少女,挽著一隻小籃,怡鋃本沒有在意,卻看她一路往竹屋裏走,稍稍驚詫了下,少女有著鮮活明亮的臉,雖非絕色,卻自有一股芬芳,她笑著推開門進屋……怡鋃登時如一頭冷水澆下來。兩年,也不是太久,難道他已經——但那少女的秀發綰成雙鬟,分明還是未嫁的模樣,又狐疑起來。

怡鋃正在胡思亂想,竹屋的門忽然開了,裏邊先飛出一陣笑聲,怡鋃一個哆嗦,心快要從腔子跳出來,他不知自己是該衝上去還是該躲起來……幾個孩童先挽著手走出來,然後是方才那少女領著一個男孩兒,然後……映入怡鋃眼睛的是,是要與那片翠竹融為一體的青衫直綴。

怡鋃握住一根竹枝,他聽見竹子斷裂的聲音,也感到手心的刺痛,可是他連鬆手的意識都沒有,夏日的陽光就在那張清雅的臉上閃耀,雖然隔著片竹林,可是他看見——不,是他知道那雙眼睛幹淨地閃爍著如天空一般的光澤,他三年來一千多個日夜,他在夢裏,他死了也能記得的眼睛。

怡鋃想,他們已經離的這樣近了,杜筠應該能感覺到他來了吧?這些日子,他難得入睡,就是匆匆打個盹兒,也是夢見和杜筠相會的場景,難道杜筠就沒有夢到他要來了麽?他看著那些孩子一一跟杜筠告別,杜筠也點頭揮手,又和那少女說幾句話,他臉上的笑容安定平和,怡鋃腦中浮現的是曾經杜筠惶恐的眼神,離開京師那血腥之地,軟弱如杜筠也終於不再害怕,怡鋃不知是該為他高興,還是為自己難過。

杜筠竟一直沒往這邊看,送別了那少女,轉身要回屋中去,怡鋃才明白這半畝的竹園也可以延伸出一段遙不可及的距離,像七世三生般飄渺,他想讓杜筠走過來,從前他們在一起,都是杜筠向他走過來……他無數次夢見過與杜筠相見的場景,都是杜筠一臉驚喜向他走來,他也欣然握住他的手,在夢中似乎沒有任何的芥蒂和往事,他亦不用去想怎樣請求杜筠的原諒。可是現在,往事曆曆在目,那個被眾人壓在地上,一身是血的杜筠,和眼前這個雲淡風輕的少年,可還是一個人麽?如果傷害可以忘記,是不是代表感情也可以淡然?

杜筠一直往回走,他拉開了門,他要進屋了……他沒有看到自己,感覺不到自己的氣息,怡鋃想,他跑了十二天,跨過半個中原,幾乎不眠不休,隻為了奔赴夢中的場景,可是杜筠的世界裏似乎已沒有他。悲酸與失望鋪天蓋地襲來,怡鋃隻聽見自己的一顆心就那樣砰砰砰地跳個不停,跳得他上不來氣,恨不得把心拿出來扔掉,讓它別再那樣跳得疼痛難忍。

可是杜筠拉著門的手就停在那裏,他沒有再邁步,一點點地轉過身,朝竹林這邊走過來,他的腳步漸漸加快,地上的青草野花就發出輕微的呻吟,像歎息一樣。身後就是天目溪,那水就刷刷地流啊流,怡鋃的眼淚慢慢浮上來,都說覆水難收,他不知該感激上天,還是感激杜筠。杜筠在怡鋃麵前幾步出站住,四目相視,倒是杜筠先平靜下來,微微一笑:“怡鋃……居然,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