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江上峰清

四十八、江上峰清

四十八、江上峰清兩天後杜筠給孩子們放了假,和怡鋃專程去爬五雲上,怡鋃是隨著父親東祀過泰山的,比起東嶽的巍峨高拔,這座五雲山實在算不了什麽,溫溫柔柔地將二三村落攬在懷中。隻是這次沒有侍衛左擁右讚,沒有太監亦步亦趨,就他和杜筠兩個,他們鑽入深翠繁茂的林蔭中,似乎世上不再有旁人。

杜筠告訴他,在唐代這小小的分水鎮出了個狀元,叫施東齋,也是千百年來分水這個小地方唯一的狀元。隻是施東齋進入朝堂時,唐朝業已日薄西山,處處彌漫黨爭的萎靡氣息。終於,施東齋懷著“九重城裏無相識,八百人中獨姓施。弱羽飛時攢箭險,騫驢行處薄冰危。”的孤寂落魄的心情,遁入南昌洪州西山修仙學道。晚年的施東齋率領族人引渡到澎湖一帶去定居墾荒,他當年在五雲山上讀書的亭子,就叫做餘韻亭,傳說他洗筆的池子也留了下來,既是家鄉人對這千年前狀元的敬仰,也是那對一段寂寞的感懷。

爬了半個多時辰,怡鋃和杜筠都有些氣喘,轉過一條石階,突然眼前就霍然開朗,山頂上孤零零的一座小亭,飛簷流瓦早已黯淡無光,多年的風雨煙塵,消了當年的風華,亭欄青苔斑痕,更顯其風骨之蒼老古拙。怡鋃走過去,看見上頭已經磨得幾乎已不可辨別的“餘韻亭”三個字,亭旁有個小水池倒是新砌的樣子,前頭立著一塊石碑,一望可知是杜筠的字刻上去的,怡鋃便上了心,將那上頭的詩仔細讀了一遍:

“洗筆複洗筆,洗筆先洗心。心清絕塵滓,筆清無拙淫。洗筆當可淺,洗心須用深。所用有深淺,水哉何古今。洗筆莫畏清,洗心莫畏貧。千載滄浪水,獨對楚客吟。”

怡鋃怔了怔,問杜筠:“你的詩?”杜筠有些羞赧:“五雲寺的方丈送了一筆錢,讓我帶著幾個學生把洗筆池重修了一下,那方丈非要我寫點什麽,就亂寫了幾句。”怡鋃把那句“心清絕塵滓,筆清無拙淫”重讀了兩遍,忽然一陣難言的失落,杜筠已經把他的心胸打開了,這一池清水洗去了貪嗔癡戀,他的生命中卻依然是障礙重重。

山頂的風送來樹葉的清香,這是雨水洗過之後的味道。怡鋃蹲下身去用手撩動那一池清水,看到自己指尖激起的小小漣漪。陽光透過清水直入池底,晶瑩的石頭泛著碎玉的一般的光澤,這樣清澈的美麗,幹淨得如同杜筠的靈魂,沒有任何的隱藏,也容不得任何人來玷汙。

怡鋃在心中默默計算著時日,離京已經三個月,他對謝寶說在這裏陪杜筠一兩年,但是他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他必須要盡快做一個決定,或者帶杜筠走,或者他獨自離開——他知道自己不屬於這個地方。這種幸福會讓他沉溺,也會讓他懶惰,他心裏記得很清楚,還有一座江山等著打理。如果他生下來是太子,皇位順手得來,還可以做一做無愁天子的美夢,像武宗一樣,暢遊山水間,給自己換一個身份。可那是他用無數人性命換來的東西,他深知那金黃的座椅上所糾纏的**、罪孽和責任,他經曆的恥辱和苦難,讓他無法放手。像一個人推著塊巨石向往山上爬,骨髓深處的疲乏,卻不敢鬆手。

下山的時候,他們牽著手一路小跑,杜筠臉上的汗珠在陽光下閃耀。怡鋃有一刻的目眩,他收住腳步,就在這裏,隨便在哪裏地方,讓他和杜筠永遠在一起,“永遠”與時間無關,隻是一種希望和坦然,不必焦慮,不必擔心侵擾和離別。

杜筠的臉因為熱而紅紅的,他明亮的的眼睛望著怡鋃,晨星一樣的期待,頭上是一片藍得沒有盡頭的天空。杜筠沒有說話,他等著怡鋃先說。山間的風吹拂過怡鋃身上的汗珠,很涼,怡鋃漸漸清醒過來,人一生追求的是夢想,但壓在夢想之上卻是重負,可為什麽,他一直在為這些重負奔走。

怡鋃笑一笑,用袖子替杜筠粘一粘汗水,杜筠也是一笑,可是他不知為何自己的心裏有悵然若失的黯淡,為了掩飾,他伸手摘下一片垂到臉邊的葉子,在口中吹出輕快簡單的小調。音為心聲,但有時候音樂也是拿來騙人的,騙別人,也騙自己。

他們快到山下的時候,怡鋃忽然覺得不對,山下似乎聚了很多人,再走兩步,他看見徐詠赤色的蟒袍和頭上烏黑的展角黼頭,還有謝寶黃色的錦衣衛飛魚服。他們猛得收住腳步,杜筠的臉色驟然蒼白,怡鋃咬一咬牙,攥緊杜筠的手指,低聲道:“你要不怕,有我。”

怡鋃沉著臉走下山,灼灼的目光釘在徐詠身上,謝寶被這樣的目光逼迫,他知道怡鋃的憤怒,心虛地先跪下去,身後的錦衣衛、太監、官員都在這無聲的壓力下低頭跪倒。隻有徐詠不動聲色地和怡鋃對視,一躬身道:“臣聞陛下龍體違和,憂心如焚,今見聖躬安康,真天下百姓萬幸。”

怡鋃哼了一聲,隻低頭問張簡:“朕的聖旨怎麽說?”張簡顫聲道:“官員……擅離職守者,就地免職。”怡鋃冷冷道:“替朕記下名字,在場的所有官員一概削籍,辦完這事,你就自己去鳳陽種菜吧!”

對官員來說,削籍是比致休更為嚴重的懲罰,跪在地上的官員立刻**起來,張簡還摸不清怡鋃是不是當真,沒有任何理由一次罷免這麽多官員,引起的朝局變動簡直不敢想象。但他是個奴儕,皇帝說不定就先殺他出氣,隻得帶著哭腔道:“奴儕……領旨……”

怡鋃扔下這句話,拉著杜筠就要走,卻不妨徐詠一大步橫跨過來,擋在怡鋃身前,怡鋃險些便撞在他身上,喝道:“你敢擋駕!”

徐詠又是一躬身,心平氣和道:“臣不敢,臣隻想問陛下,以何罪名發落諸位大人,臣好草擬聖旨。”怡鋃怒道:“這是朕的中旨,不必內閣草擬!”

他的憤怒,不是因為徐詠違背他的旨意,那本是一個荒唐的決定,他憤怒的,是在他最為難的時候,他們偏偏還要趕來加一把柴。他的一生總是在受某種逼迫,沒有當皇帝的時候,以為坐在最高處可以隨心所欲,一旦上來發明白,連天下都成了樊籠,無處可逃。

徐詠沉著地道:“陛下,武廟時逆瑾以中旨幹政,熹宗時魏閹以中旨亂國,陛下豈可重開此例?太祖設六科以諫君失,宣宗建內閣以為讚襄,陛下不經朝議罷免大臣,乃是亂政,臣不敢苟同,懇請陛下三思!”

怡鋃被他一套套道理氣得頭昏腦脹,吼道:“你自己也在罷免之列,朕發一道聖旨要你‘苟同’?!朕告訴你,朕這江山是自己一刀一劍拿命換的,不是你徐詠給的,朕要是今天偏偏不聽六科糾彈,偏偏不要內閣讚襄,你有沒有本事另立賢君?!”

皇帝如此咆哮,底下的官員都嚇呆了,徐詠卻甚是鎮定,一撩袍子跪倒:“陛下既知江山得來不易,更當重蒼生慎己欲,為了區區一嬖寵而置社稷於不顧,去夏桀商紂何遠!”

怡鋃氣得渾身發抖,顫聲道:“好,好……朕是夏桀商紂,你是龍逢比幹!你不就圖這名聲麽?朕成全你!”他一把從謝寶腰間拔出佩刀,便向徐詠砍去,謝寶登時慌了,兩手抓住刀刃,泣道:“陛下,陛下息怒,閣老也是為大明江山社稷著想,陛下,陛下息怒……”後邊的一群大臣都膝行上來,圍繞著怡鋃叩頭。杜筠拉著怡鋃的袖子輕聲道:“怡鋃,不要這樣……”

看著謝寶的雙手血如泉湧,怡鋃忽然渾身無力,當初起事的時候,真恨不能掏出心肝來報答這位國士,一年多生死相隨,早已不是苟富貴無相忘那樣簡單的許諾,怎麽忍心到了富貴之時,再讓他流血。他想要做一個知恩圖報的人,可是為什麽偏偏對他恩情最重的那個人,他卻無法報償。

他再看徐詠,徐詠仍舊直挺挺地跪著,滿臉的皺紋沒有一絲波動,他不害怕,因為他太了解自己,自己是不會殺他的,他還想當明主,怎可自斷股肱。那一切隻是發泄,隻是在決定不了的時候,遷怒於人,他又體會到了當初離京時那種揪心的痛楚。

怡鋃歎了口氣,緩緩放開刀柄,澀然一笑,拉著杜筠道:“我們回家。”

他們進了竹屋,一幹大臣都跪在屋外,問題仍沒有解決。怡鋃知道他的時間不多了,那些死倔的大臣會一直跪在門外,天氣太熱,萬一有人出事,他就真得了殺諫臣的惡名。雖然剛才恨不得一刀劈了徐詠,可是他心裏很清楚,雖然自己坐著他們跪著,在這樣的無聲對決中,失敗的往往是皇帝。他必須和杜筠談一談,讓他選擇,或者是自己選擇。他柔聲道:“子蘅,還是不肯和我回去麽?我記得你對我說過,你不怕,隻要和我在一起,你從來都沒怕過。那麽難的時候,我們都過來了,現在你反倒要扔下我?”

杜筠低聲道:“我不怕受苦,可是我怕京城那個地方,怕那些回憶,我隻要回去,就無法忘記……”杜筠走上去,輕輕抱住怡鋃,垂首將臉貼在怡鋃的胸口,感受怡鋃清晰沉穩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擊打他的臉頰。“你陪著我的這些日子,我是多麽快樂,想求你就此留下,想求你帶我躲到天涯海角去,可是我不能啊,我真的不能,你的責任,你的夢想不在這裏,我不能自私地把你霸占住。”

怡鋃努力去辨別,自己的夢想在哪裏,可是那早被太多的爭奪和血跡掩蓋,他品嚐過苦難,也深深了解失去權力的無奈和悲酸,像是雙手抓住滿是尖刺的荊棘,鮮血淋漓,越是痛越要抓得緊。放不了天下,也放不了杜筠,當年是失去的東西太多,連自己都維護不了,自然沒有力量保護他,如今身邊堆積的東西太多,這個人的天地反而和他越隔越遠。

怡鋃黯然道:“你真的不再相信我了嗎?”

杜筠流下淚來:“我相信你愛我,我隻是不相信自己,回到京城之後,那種恐懼會把我變成另外一個人,不再是你喜歡的子蘅。怡鋃,當年進京會試是我的一個錯誤,但我不後悔,這讓我認識你,那種感情在我的生命裏隻會出現一次,很可能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會有。隻是我不知道為什麽,我們似乎永遠無法在一起。”

怡鋃吻著杜筠的額頭道:“你已經決定了,再無法改變了嗎?”

杜筠哭著道:“怡鋃,我會給你寫信的,你有空的時候,也可以來看看我,不管我在什麽地方,一定會讓你知道。”

怡鋃微笑道:“好,自從我們相識,我一直都是讓你聽我的,這次,我聽你一回。”他終於明白,什麽叫相見爭如不見,上天給了他們共苦的緣分,卻沒有再給同甘的福氣。他知道杜筠說的話是對的,如果跟他回去,他會有多少時間分給杜筠,後世又將怎樣評價杜筠?董賢?龍陽君?這對杜筠太不公平。以前的數年中他未給過杜筠尊嚴,現在上天開始懲罰他了。杜筠原來承受的那些痛苦是尖銳的切膚之痛,現在這些痛要轉化為綿綿密密的相思,在他剩下的生命裏如鈍刀割肉般永遠折磨他。

不是暗暗發過誓,要在成功之後給他一片幹淨的天空嗎?皇宮沒有,京城沒有,那好吧,就是這樣了。

怡鋃緩緩拉開門,對著外麵秋日驕陽下跪得柱子似的官員,他彎下腰去,一手扶住徐詠,一手扶住謝寶,溫言道:“眾位愛卿恕朕方才失態了,都起來吧。”徐詠道:“臣並非有意無禮,陛下,創業容易守業難啊,如今大明內憂外患……”怡鋃一笑,打斷他道:“這些道理朕都明白了,閣老真要朕下了罪己詔,才肯起身麽?再耽擱,今日便趕不及回杭州了。”徐詠猛然抬頭,他知道怡鋃終於肯回京了,眼眶一熱,顫巍巍站起身來,恭恭敬敬道:“臣不敢。”

別的官員知道事情已經解決,都鬆了口長氣,山呼“萬歲聖明”,然後撐著酸麻的雙腿站起。他們看到皇帝的臉上是雍容平和的微笑,眼中卻有晶瑩的淚光閃爍。

怡鋃的心很痛很痛,好像一碰就會出血,但他知道,自己仍然可以站得很直,像一個皇帝那樣活下去。

秋雨後的富春江遼闊而清澈,天空晴朗,江上平靜地連一絲風也無,水麵和天空在盡頭連在一起,像一道晶瑩剔透的錦屏,江岸兩邊是長滿繁茂樹木和蕭蕭翠竹的青山,高得似可觸摸到天際。

杭州織造府巨大的樓船劃開江水,緩緩前行,怡鋃站在船頭,清晰地聽見流水拍打石頭的聲音,也可以聽見猿啼蟬唱的聲音。忽然之間,有顫泠泠的琴聲回蕩在江麵,他知道那是杜筠為他送行的琴聲,杜筠一生的情意繾綣在琴弦上,他卻不敢回頭,怕一回頭便無法離開。

那琴聲慢慢變輕,變得空靈無法捕捉,隻剩下嘩嘩的流水,兩岸的青山在翠意朦朧中藏著幾點楓葉的紅,像是心頭的一滴相思血。在那一瞬間怡鋃是平靜的,他覺得這畫麵太熟悉,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一個夢境,他想起一句諾言,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清,如一句讖語般預示了今日的結局。

怡鋃低頭輕輕一笑,原來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