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玉樹瑤草

四十二、玉樹瑤草

北來的十三萬大軍被吳軍截了糧道,頓時軍心渙散,濟南城內已是堅守三十餘日,眼見糧草被劫援軍又毫無鬥誌,幾個參將趁夜綁了守將,開城投降,京師麵前的最後一道堅實屏障終於被打開。吳王在濟南誓師,怡鋃親自題寫誓詞:

“羣奸構亂,禍我家邦,扇毒逞凶,肆兵無已。予用兵禦難,以安宗社,爾有眾克協一心,奮忠鼓勇,摧堅陷陣,斬將搴旗,身當矢石,萬死一生,於今一年,茂功垂集,惟慮爾眾,罔畏厥終,僨厥成功。夫天下者,我皇考之天下,民者皇考之赤子,順承天休,惟在安輯。入京之日,秋毫毋犯,違予言者,軍法從事。於乎!惟命無常,克敬其常,爾惟懋敬,乃永無咎。”

站在台下的孫嶽謝寶騰達等人都長籲了口氣,誓詞中強調天下是嘉德帝的天下,時至今日怡鋃順利在望,已經可以不再承認怡錚的皇帝地位。這對兵戎相見的親弟兄經過一年多的拚殺,終於也到了要見分曉的時刻。鹹順元年十月,南軍至宣府,朝廷更是陷入驚慌,怡錚唯一能做的隻是不斷遣人四處募兵勤王。張集墨倒是給他出了個主意,派人和怡鋃議和,許他劃江而治,他的意思是就算求和不成,也能拖延時間,等待勤王兵馬。

謝寶拿著朝廷的議和書信來找怡鋃時,怡鋃正隨意在軍中巡視,他聽說是怡錚的信。倒是呆了一呆,打開先看見鮮紅刺眼的“天子之寶”的印璽,便將信又裝了進去,淡然一笑道:“他也有著急的時候。”

謝寶奇道:“殿下不看看他說什麽?”怡鋃搖頭道:“他若以怡錚的名字落款,我大概還會看看……嗬,我倒不知道他還有點骨氣,這個時候還在死撐。”謝寶又道:“那殿下要見使者麽?”怡鋃笑道:“還見什麽使者,反正就快要見麵了,有什麽話到時候讓他當麵說給我聽——你陪我上城樓看看吧。”

宣府是依山而建,城樓修得更高,站在城樓上,可以直望到京城,那縱橫齊整如棋盤的街市隻是小小的一塊,屋宇如豆,連那最為威嚴尊貴的紫禁城也縮小的不可辨識。暮秋的寒風吹著怡鋃頭盔上纓子,被夕陽一染,更是紅得如同鮮血染成一般。謝寶從側麵凝望著怡鋃剛毅峻峭的臉,輕輕歎了口氣,當初把怡鋃從京城救出來,或許隻是出於主仆之義,沒有想到真的會有名載史冊的一天。

怡鋃回頭一笑:“想什麽呢?為什麽歎氣?”夕陽就在他的身後,像一隻巨大的紅冕戴在他頭上,那一身鎧甲被勾勒出金邊,讓謝寶竟有些不敢直視,他忽然想到,等進了京,這樣一起策馬揚鞭、並肩閑談的日子就不會再有了,他們終將還原成天子跟臣下的身份。他下意識地稍稍後退了半步,低下頭笑道:“屬下剛才想,簡直像做夢一樣,居然還能活著回來。”

怡鋃不語,轉過臉去向西北凝望片刻,拿馬鞭一指道:“看,那裏就是天壽山,父皇陵寢所在。”

“殿下……”

怡鋃道:“我也沒有想到能活著回來。其實父皇把我關起來的時候,我倒是甘願死在他手上,隻是,我沒想到……居然那是見他最後一麵,現在我帶著兵馬回來,留下一路腥風血雨,不知他在天之靈,會不會恨我?”

謝寶道:“先帝為奸惡所害,殿下起兵是逼不得已,先帝定會體諒。”怡鋃沉吟道:“奸惡……你說,等我們到了京城,他若是懂事,自己了斷最好,若是還活著,我該如何安置他?”

謝寶一噎,這豈是他敢置啄的?忙道:“屬下不知,還請殿下親自決斷。”怡鋃笑了一笑道:“你是不知道,還是不敢說?”謝寶隻好苦笑:“屬下真的不知,這是殿下家事。”怡鋃歎口氣道:“你不知道也在常理,其實我也不知道,他……他是我親弟弟。”他的聲音裏竟然帶著幾分溫柔,讓謝寶大為驚詫。

怡鋃慢慢展開那封信,手指緩緩撫摸上那些熟悉的字跡,這倒真的是怡錚親筆所書。熟悉的字跡,陌生的言辭,可是他們之間已經無法解釋,也無法原諒。怡鋃淺淡一笑,將那封信撕得粉碎,隨手一揚,便被一陣風吹得幹幹淨淨,他早就認命,從此這一身,隻為了那個孤絕的位置,他開始理解他的父親和弟弟,他們真是一家人。

怡鋃淡淡對謝寶吩咐:“傳令三軍,明日清晨拔營北上!”

朝廷求和失敗後,怡鋃的大軍逐漸向北京逼近,用怡鋃的話說,此一去有進無退。怡錚不斷向遣人出城,以蠟丸裹詔書,促各地出兵勤王,然而這些詔書均被謝寶的手下截獲,怡鋃大軍到達北京城外時,仍未有一路勤王兵趕來。而怡鋃大軍從宣府出發後,就分兵兩路,一路直搗北京,一路封住西邊真定府,讓怡錚連西逃蜀中的念頭都成了泡影。

十二月八日夜,經過兩日兩夜的攻打,吳軍攻破崇文門,怡鋃首先派兩千精銳直奔錦衣衛詔獄,那裏關著徐詠等一幹舊臣,死馬當成活馬醫,也許能在怡錚大開殺戒前將那些人救出來。他倒真是多慮,吳軍逼近京城,許多人見皇帝大勢已去不足依靠,都在為自身謀劃,錦衣衛指揮使汪偉趁著城中大亂,先去牢中將徐詠等人放出,他隻求徐詠將來能在怡鋃麵前替自己美言幾句。

還是一身囚服的徐詠看到大批軍馬突然湧過來,還以為是怡錚派來殺他的,待看清那旗纛上的“吳”字,禁不住失聲痛哭,他真沒想到,轉了一圈,怡鋃還活著,他也還活著。衣衫襤褸的徐詠被士兵扶上了馬,來到承天門外見到了他曾經的女婿怡鋃。一片廝殺呐喊聲中,怡鋃的拄著寶劍靜靜佇立,火把給他通身的金色罩甲又籠上了一層紅光。就在他身側近旁,有守城的士兵跌落,有人中箭死亡,鮮血噴濺,肢體橫飛,但是這些似於怡鋃無關,他的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閃出光來,隻是靜靜望著那高聳的城樓,一年來的浴血拚殺,讓他見慣了這樣的場麵,有足夠的平淡對於這些死亡無動於衷。

終於要結束了,短短數年,他在這個地方經曆了常人所無法想象的各種生活,藩王,逆子,階下囚,叛臣,身邊的人一個一個地消逝,母親,父親,妻子,愛人,他們家都是太決絕的人。唯有他活著,或者這是上天跟他的一場交換,用他生命中所有的光彩,來換那唯一的一種顏色,至高無上,無人能企及的顏色。他不知道若真有人把那身龍袍擲在他麵前,問他可願意來換?他究竟是會拒絕還是會接受。

就是這座皇宮,他們家的人一個個如同戲子般在台上輪番表演,父親,哥哥,怡錚,那冷森森的黃金寶座還凝著他們的血。現在他還可以站在這裏當一個看戲人,過不了多久,他就要走上那戲台,做別人眼中的戲子,或許已經有眼睛在暗處盯著他看。怡鋃無聲一笑,怪不得父親的眼睛中總是透著懷疑,站在最高處的結果,就是身後再無人可以依靠,身邊再無人可以挽起手來。

他略一轉頭,看見徐詠正被幾個侍衛扶持著踉蹌走過來,看樣子雖是在錦衣衛詔獄,除了肮髒些,卻也沒有吃太大苦頭。怡鋃腳步一動,想要迎上去,略一沉吟,還是止住,等著徐詠過來一下撲倒在他腳下,痛哭道:“殿下!老臣沒想到還能生見殿下之麵!”怡鋃彎腰扶起他道:“徐大人受苦了。”徐詠一抹眼淚,抓著怡鋃的手臂道:“蘭兒……蘭兒也在這裏麽?”

怡鋃的眼神稍稍黯淡了一下,看來徐詠關在獄中還不知道,他唯一的女兒,曾經的吳王妃,在怡鋃瘋迷的消息傳出後,就已經自縊而死。怡鋃歎了口氣道:“愛妃為本王殉節,徐大人一家受我連累,我今後定會報償。”徐詠聽說女兒已死,心下狠狠一疼,卻是咬著牙收了淚,他很清楚怡鋃現在還稱本王,但過不了多久就要換一個字了,這一句話,是新帝對他的許諾,而不是女婿對他的致歉,他不能不識抬舉。深深吸了口氣,拜倒下去,道:“臣賴殿下相救,今日之見,實如再生,餘年當盡犬馬之力以報殿下!”怡鋃忙扶住他:“徐大人快到後頭去歇息一下,讓他們伺候您沐浴更衣。”

這時騰達策馬疾馳過來,翻身下馬跪倒稟報:“殿下,大明門已經拿下,但是裏邊蜂擁而出許多太監,臣抓住一個,他說是宮裏侍衛在趕殺太監,滿宮都是亂跑的人,裏邊情勢還不清楚,殿下還是暫緩進城。”

怡鋃嘴角勾起一個輕蔑的笑意:“用這法子逃跑?如此沒出息。”

騰達愣了一下:“殿下的意思是?皇……那個人混在裏頭?”

怡鋃淡然一笑,怡錚他的親弟弟,他對怡錚的一切了如指掌,他平生隻上過一次當,以後當然不會再上當,怡錚逃不出他的手心去。他沉聲道:“封住內城九門,內監越九門一步者殺,告訴他們,隻要自己回去,我一樣給予衣食。誰找到皇帝,賞銀百萬,提供線索的,賞銀十萬。”騰達笑道:“好一招‘水落石出’,臣這就去布置!”急匆匆又翻身上馬了。

怡鋃的手指緩緩摩挲著劍上的那顆紅色寶石,既然你不肯自行了斷,那就見一麵好了,我要給你個交待,你也應該給我個交待,然後——我們兩不相欠。

仁壽宮內,宮女太監早就躲避一空,箱匱傾倒,地上還扔著沒有被帶走的金玉綢緞。皇太後李氏可以聽見遠處勝利者的鼙鼓聲,混雜著宮裏慌張的哭喊和腳步聲,這一切都是獻給新帝吳王的祭禮。她神情從容,有條不紊地做著一些事,穿上嫩黃如春花的短褥,係上大紅如血的裙,柔荑般的手指插上發簪,再將龍簪上垂著的前綴和飄帶理順。李氏站起身來,雙手疊在胸前,對著鏡中的女子輕輕一笑,時隔五年,她終於又看見自己穿上故國衣衫的樣子,原來還很年輕啊,怎麽覺得像過了一生那樣長久呢?

兩歲的小皇子怡釗依偎在她裙下,拉扯著她的裙裾,含糊不清地發出一些聲音,李氏彎下腰來抱起兒子笑道:“寶寶乖,我們去見爹爹,好麽?”

乾清宮裏也是一樣的混亂,怡錚已經換好了太監的衣裳,跟幾個貼身太監一起,正要從乾清宮的後門溜出去,忽然迎麵看見穿著朝鮮宮裝的李氏緩緩的走來。滿宮的人都在亂跑,可是她的步子卻是那樣的優雅,連頭上的飄帶都紋絲不動,月光映著她蒼白的臉色,讓怡錚打了個哆嗦,以為自己碰見女鬼了。

李氏柔聲道:“怡錚,你還在啊。”

怡錚詫異於她過份的平靜,但他是急著逃命的人,也顧不得細想,道:“三哥要進城了,你也趕緊換一身太監的衣裳跑吧,等我們脫身了就去找你。”

李氏又是溫柔一笑,原來他還是記掛她的,有這一句話,是不是可以欺騙自己,所作的一切是值得呢?她把懷中的孩子遞上去,輕聲道:“你看看,你的孩子。”又對小皇子道:“寶寶,這是爹爹,記著,這是爹爹。”年幼的孩童對於生命的殘酷茫然無知,沒心沒肺的笑著,一隻手還在嘴裏嘬著,一隻手便向怡錚伸出去,叫著:“爹爹,爹爹!”

怡錚被李氏眼中的淡然震驚,他從中讀出了訣別的含義,顫聲道:“你,你難道要……”

李氏眼中有晶瑩的東西閃耀,卻依舊笑著:“我們做的孽太多,總要有一個人去償還,希望我替你還清了,你能活下去。”

怡錚第一次知道這個女人愛他有多深,然而他已沒有時間來憐惜什麽。他握了下李氏的手,語氣有些不確定:“不用……不用這樣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麽!”

李氏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握著怡錚的手,這是她在這世上僅剩的東西,她終於有一個機會把他們同時握在手中。可是怡錚的手很快就抽了出來,他顧不得那麽多了,急急道:“我先走了,你也走吧……你,你多珍重!”他跟幾個太監倉皇跑進夜色中去,李氏的目光一直追尋著他,她自從飄揚過海來到這片土地,就沒有辦法逃出這座皇宮。

小小的怡釗不知怡錚為何跑掉,哭了出來:“爹爹,我要爹爹。”看來幼小的生命雖然無知,對親情還有本能的感覺。李氏用嘴唇輕輕親吻著他柔嫩的小臉說:“寶寶不哭,我們就快——回家了。”

作者有話要說:玉樹後庭前,瑤草妝鏡前。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圓。 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長少年。

——李煜《後庭破陣子》

黍離之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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