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天無二日

四十三、天無二日

夜晚子時,皇宮的混亂終於得到了控製,謝寶跪在怡鋃的馬下,高聲道:“恭迎殿下回宮!”他的身後,跪著幾百歸降怡鋃的文武大臣,怡鋃的眼神淡然地從那些惶恐的臉上掃過,他記得很清楚,一年前他在殿上受辱,也是這些熟悉的麵容。他們今天忙著向他表忠誠,其實何嚐是對他。但他也不覺得如何怨恨,這些本就是與他不相幹的人,愛與恨都需要太多的感情,在這蒼茫世間,能給予感情的也不過是那聊聊幾個人而已——隻是漸漸的也都逝去了。

怡鋃在冬夜的寒風裏輕輕吐了口氣,隻覺得周身乏力,一年多來日思夜想都是這一日,可是真的到勝利的一刻,卻找不到分毫的激動,或許是大局已定,鬆弛了下來,看來他也並非可以永遠堅強。他提起精神,剛要說話,忽然聽見前方一陣驚呼,抬頭一看,隻見皇宮之上的天際似乎益發明亮了,就像抹染著日出時射出的第一束火紅霞光,那霞光漸漸地向整個天空撒開。這不是深夜麽?怎會有日出?而日出又怎會在北方?怡鋃怔了怔,問謝寶:“怎麽回事?”

謝寶也看出不對,道:“這……好像是哪裏走水了,屬下這就派人查看!”

其實不用他說,怡鋃自己也看出來了,那片紅霞越升越高,逐漸變成猩紅的火舌躥上半空,就像鮮血在四下飛濺,炙熱的空氣混雜著嗆人的火炭味朝撲麵而來。怡鋃狠狠一抓韁繩,他焚了皇宮?不是跑出去了麽?

派去查看的人很快回來:“稟殿下,是仁壽宮走水!”

“單仁壽宮?”

“是!”

怡鋃已然明白,居然是她?想不到她一個女子,倒是比怡錚的骨頭還硬些。這樣倒好了,省得活下來,又是個難以處置的人。他鬆了口氣道:“好在仁壽宮那邊兒殿宇不多,不會連累了旁的宮室。”謝寶已然明白怡鋃的意思——不救這個皇太後。於是無人再提救火的事,那漫天的火焰,倒像是上天燃放的大棚煙花,為這江山易主的時刻,增添一分殘酷的美豔與莊嚴。

怡鋃的馬還沒到皇極殿,謝寶就匆匆追上他道:“殿下……殿下,皇帝,抓到了!”

怡鋃猛然轉過頭,拿下北京的消息都不及這句話給他的震驚更大,他說不清要得到這江山,和向怡錚報仇,哪個欲望更為強烈。他感到夜風嗚嗚地在耳旁吹著,刀割一揚劃著臉頰,他怔了半晌,後邊的人不知出了什麽事,也隻好都停下,於是都在寒風中靜默。

怡鋃回過神來,低聲問:“怎麽……抓到的?人呢?”

謝寶道:“在安定門那邊,幾個太監認出了他,就綁了他去見守衛。屬下不知您要如何處置,沒敢聲張,連同那幾個太監一起塞在午門一間值房裏。屬下自專,罪該萬死。”

怡鋃點點頭:“你做的很好,弄一頂妥當的轎子,別動靜任何人,嗯……把他送到……”他沉吟了一下,“送到長春宮去。”

終究是要見的,怡鋃在夜色中失神的笑了笑,他為何一點也不高興?他難道希望怡錚跑出去?他們再一次狹路相逢,所有的債都將清還,誰也躲避不開去。

怡鋃讓孫嶽帶著百官去皇極殿,自己僅帶著幾個護衛折去了西邊的長春宮,因為仁壽宮的火還沒滅,熱氣烘得長春宮裏倒是溫暖如春——還聽得到木頭燃燒的劈啪聲。這個時候,李妃應該已經死了,怡鋃搖搖頭,雖然她非死不可,但其實自己並不怎樣恨她,恨是一種感覺,而仇是一筆債,他不知自己現在是否還恨怡錚。

等了一會兒,怡錚還沒有來,怡鋃漸漸覺得熱,自己摘下頭盔,把佩劍放在桌上,想要在椅子上坐下,伸手一摸,卻是厚厚的一層浮土。不禁有些茫然若失,自母妃過世後,這裏再沒有人住過,但從前他總是吩咐宮人按時打掃。成婚以後要出宮開府,每月兩次入後宮省見父皇,都要折到這邊來坐坐,給母妃上炷香。後來,後來便是怡錚即位,將父皇的靈柩停在前邊的啟祥宮,他被押去受杖,遙望見長春宮的紅牆碧瓦——大約這裏也再沒有人來過。

護衛見他望著指尖出神,隻當他嫌髒,忙上前便用袖子去抹那椅子,怡鋃厭煩地揮揮手道:“下去吧,守在殿外,一會兒隻放他一個進來。”護衛也不敢多說什麽,怡鋃雖還沒有登基,但說出的話已和聖旨無異,趕緊躬身退下。怡鋃緩緩在椅子上坐下,這裏再清冷,再肮髒,他不會嫌棄,他人生中所有的快樂的凝聚在這裏。童年時候,喜歡父皇在這裏用膳,尤其是逢年過節或者母妃生辰,就會擺很多很多的菜,他和怡錚拿著兩隻小碗,繞著那長長的膳桌跑來跑去,怡錚那時還沒有桌子高,趴著桌沿著急,看不見菜,就叫:“哥哥,喂!”一塊玫瑰點心,他咬一口,覺得好吃,將那一半喂到怡錚口中,父皇和母妃就坐在上邊笑起來。

怡錚小時候很胖,肉團兒一般,他背著他跑來跑去,一不小心摔倒,兩人就抱著滾成一團;夏天最喜歡一起洗澡,可以打水仗,姑姑們要拉開他們,他們就一起向姑姑們潑水;父皇賞母妃的金絲香盒,他們偷出來去裝蛐蛐兒。怡鋃無聲地笑出來,耳旁似乎聽到孩童追逐的歡鬧聲,分不清現實與幻覺。

可是那歡鬧畫麵又轉成他在殿前受刑,一杖杖鮮血四濺,將他所有的尊嚴和希望都拍碎。怡鋃的心腸又複剛硬,他最單純的快樂和最深刻的痛苦都埋葬在這裏,便在這裏做個了斷。

怡錚怎麽還沒到?怡鋃等得有些無聊,隨手打開手邊的盒子,裏邊居然還有一隻玳瑁梳,應該是母親的吧?他把梳子湊到鼻邊,閉上眼睛,想從上邊嗅出熟悉的味道,他的眼淚悄悄滑落。

他看見一副畫麵,他為母親梳著長長的頭發,母親轉過頭來,輕輕撫摸他的臉,說:“可否放過他?”

他說:“他弑父篡位,天理不容。”

母親悲切地歎息:“兄弟相殘,何其不幸。”

怡鋃被外頭的聲音驚醒,心裏一悸,滿身都是冷汗,方才不知道怎地,這短短的片刻,居然也能盹住,大約是累了,他已兩夜未合眼。

外頭是怡錚的聲音:“你們要帶我去哪裏!……你們,你們幹要什麽!我要見三哥,我不進去!我不進去!”

怡鋃站起身來,門猛然開了,怡錚被謝寶推搡進來,兩人一個照麵,都愣了片刻,誰也沒動。一年的戰爭,生靈塗炭,隻為他們見這一麵,怡錚想抓他回去,他要回京報仇,現在見了,卻都幾乎認不出來。怡錚穿著一身下等小火者的豆青貼裏,怡鋃卻是鮮明的甲胄,他們都未見過對方這等裝扮,不知是誰逼迫了誰。

怡鋃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便道:“你不是說要見我麽?”

怡錚嘴唇顫抖,他方才被謝寶綁縛了,一乘小轎弄到這麽僻靜的地方,還以為謝寶要殺他,一時情急就嚷出來了,沒想到怡鋃本人就坐在裏頭。他也不知是怕是喜,看看怡鋃,又看看自己這一身打扮,隻覺得無比滑稽,他繞了一圈,又回到這地方來了,他忍不住苦笑。

怡鋃皺皺眉,為什麽他要笑?怡錚一貫會在最不適當的時候笑出來,從前背不出書的時候笑,那笑容和現在依然可以重疊,有幾分迷糊,又有幾分無辜,自己曾因為這笑容原諒過他許多次。

謝寶悄悄退出,帶上了門,怡鋃應付怡錚綽綽有餘,他自然不會為主子的安危擔憂,剩下的事便讓他們兄弟自己解決。

怡錚被身後的關門聲稍稍驚了一下,他看看桌上的佩劍,又看看怡錚,輕聲問:“三哥,你是不是,要殺了我?”

燈光在劍柄的寶石上閃耀,灼灼的刺人眼目,二十年前他們成為兄弟,一個女人把他們同時攬入懷中,二十年後那個女人不在了,他們中間橫著一把劍。怡鋃忽然想若是母親還活著多好,由她來說一句,“不要殺他”,他會聽話,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怎樣決定都是錯,所有的猶豫和疼痛都要他一個人來負擔。

他問怡錚:“母妃的靈位呢?”

怡錚倒沒想到他問這個,怔怔道:“母妃追諡孝烈皇後,神主已經遷到太廟去了。”

怡鋃倒也啞然,自己竟忘記了這一層,大約這是怡錚即位後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他終於決定進入正題:“你還算有點孝心,可是為何謀害父皇?”

怡錚慢慢低下頭,反正話已經說開了:“你不是也打算那樣做?我怕慢得一步,就被你搶了先。”

“我不會。”怡鋃咬著牙,逼近一步,他的手放在劍邊,“我雖然不孝,但不會對自己親爹下手。”怡錚又一次笑起來:“你隻是不敢把事情做絕,你其實巴不得父皇早死讓位。”

怡鋃倒是有些驚訝於怡錚的膽量,他以為怡錚會跪下痛哭求他饒恕,他這個弟弟行事說話倒往往出人意表。怡鋃沉聲問他:“楊廣是何等下場?”

怡錚抬起頭,他的眼中居然有淚光閃爍,他似乎毫不畏懼怡鋃的右手就放在寶劍上,反而向前走了一步,語氣相當平靜:“楊廣殺了他的哥哥,我沒有。”

怡鋃忍不住冷笑,這算什麽?拿這個換他的原諒?他的手握住劍柄,房中溫暖,但劍柄依然冰冷,他攥得那麽緊,那顆碩大寶石咯著掌心,隱隱作痛。他道:“楊廣還不曾拿楊勇百般折辱,跟你比起來,他還算心慈手軟。”

怡錚忍不住爭辯道:“我隻想讓你認一次輸!你為什麽在那個時候都瞧不起我,都不肯認輸!”

他爭辯的樣子倒是振振有詞,絲毫沒有愧疚悔意,怡鋃調集全身的力氣,狠狠一記耳光將怡錚打得摔在地上。他除了打他一掌,不知還能教訓他什麽,犯下那樣深重的罪孽,害死了那麽多人,在他眼裏,似乎隻是一場遊戲,隻為了跟自己爭一個輸贏?怡鋃這麽多年,真的是第一次動手打怡錚,打過人的那隻手掌灼灼的燙痛,或許這就是兄弟,血脈相連。

怡錚的嘴角被打出了一絲血跡,可是他爬起來,竟然笑著道:“三哥,我知道對不起你,現在,反正我也輸了,你盡管打好了,你可以把我也綁起來打一頓板子。”

他是裝傻還是真糊塗?他居然能想出這樣的主意?怡鋃望著怡錚那還帶著幾分稚氣的臉,心在慢慢縮成一團,他恨了怡錚很久,現在發現這個人並不值得他恨,他本來有很多話要發泄,要斥責他,可是現在一句也說不出來。怡錚把這當一場遊戲,可他不知道這遊戲的結果可以推翻不算。

怡鋃硬著心腸道:“我不會打你,怡錚,帳不是這樣算的,你不光欠著我一個人,弑父是個什麽罪名,你自己明白。”

怡錚眼中閃過一絲驚惶,猶自不信地道:“三哥,你不會因為這個罪名處置我的,我知道你不會,父皇對不起你,你又不愛他,你怎會為他殺了你的親弟弟!”

怡鋃不知該如何對他解釋,怡錚的話雖然無賴,卻真的是實情。兩年前他可以為了怡錚謀反,那時在他心中怡錚確實比父皇更重要,唯獨如此,怡錚給他的傷害才會刻骨銘心。大約是仁壽宮那邊的火熄滅了,怡鋃覺得屋裏漸漸冷起來:“我不知道你竟然還當我做哥哥。”

怡錚一時情急,上前一把抓住怡鋃的袖子:“三哥,我一直當你是三哥!我就是想證明一次,我比你強,我現在知道自己鬧過頭了,你看在母妃的麵上,赦我一次吧!你看,那個時候我要殺你易如反掌,可是我沒有,你走了,我連徐詠杜筠他們都沒殺!三嫂自盡是我疏忽了,可是我也沒避她……”

怡鋃驚在那裏,不敢相信:“你……沒有殺杜筠?”

怡錚稍稍鬆了口氣,趕忙道:“是啊,我沒殺他,我就是想著,也許一天你還能回來,我關著你,慢慢的磨去你的傲氣,你就會向我認輸,我沒想把事情做絕!

他說的什麽怡鋃已完全無法思考,他隻是重複著:“你沒有殺杜筠?”

怡錚相信怡鋃不會殺他了,禁不住笑了一下:“嗯,他還在噦鸞宮裏,那裏的一切,我都給你留著,我隻是希望你回來……”

“子蘅!”

空曠的噦鸞宮裏,怡鋃在連燈都來不及點,在各間黑暗的宮室裏奔跑,沒有回聲,這裏已經連一個人都沒有,隻有散亂的桌椅不斷地絆到他。這情景和他的夢魘重合,讓他毛骨悚然。

直到跟來的謝寶點起燈,才看到怡鋃一臉茫然,他又回到他和杜筠居住的那間偏殿,這裏果然還和走時完全一樣,隻是杜筠並不在。謝寶上前猶豫著道:“可能是被人衝散了,屬下已經派人去找,如果還在皇宮……”

怡鋃苦笑:“他不在皇宮了。”若杜筠還在皇宮,他帶著大隊人馬進宮,杜筠要來找他很容易。杜筠果然還是選擇了離開,他給杜筠的傷害和欺騙,是永遠無法愈合的缺陷,杜筠連一個贖罪的機會都不給他。他以前從來不知道,杜筠也可以這樣的狠心,這樣的決絕,從前他想見杜筠的時候,杜筠就會自己過來,哪怕是過來領受他的折磨,可是這愛和包容也到了盡頭。或許一年的時間太長,他受的苦太多,杜筠終於無法再愛下去。

怡鋃覺得頭痛且疲倦,他看看自己的右手,打過人的掌心灼熱居然還沒有散去,提醒他還有一樁債務沒有了斷。他現在想起來,方才怡錚眼中的笑意,他一定以為,留下了杜筠,自己就可以原諒他,該怎樣跟他解釋,他們之間,已經不僅僅是兄弟之間的愛恨糾纏?

怡鋃從噦鸞宮裏走出來,徐詠這時也趕來了,因為底下人不知該給他換什麽品級的官服,但想想他是怡鋃曾經的嶽父,就找了件蟒袍來。穿戴一新的徐詠又恢複了內閣首輔的氣度,過來向怡鋃一揖:“殿下。”

“你來做什麽?”怡鋃聽見寒風在耳旁掠過,像哭一樣。

“臣想來勸殿下一句。”

怡鋃知道他要說什麽,冷淡道:“我自會處置。”他不理徐詠,徑直往前走,他雖然早已下定決心,可是徐詠的幹涉讓他憤恨。

“殿下,天無二日!”徐詠在怡鋃背後擲地有聲地頂了一句,怡鋃沒有答應他,他何須要人提醒?怡錚不死,自己便不能名正言順即位,可是他不想承認,自己終究是為了這個皇位殺掉親弟弟,他一直解釋,自己是逼不得已。

作者有話要說:《禮記·曾子問》:“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家無二主,尊無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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