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國士之節

三十九、國士之節

怡鋃跟著張安走到門口,張安臉上又換上了以往從容矜持的微笑,原來天已經下雪了。去領炭的人還沒回來,留守的兩個錦衣衛忙走過來,張安笑道:“喲,這說話就下雪了,扶咱家一把。”

兩人趕忙山前攙住張安,小心翼翼扶他走下台階,也沒回頭去看跟著張安一起出來的兩個小太監。

怡鋃聽見自己的腳步聲,混合著自己紊亂的心跳,他低著頭,冬日的寒風割著他的麵頰,讓他還能保持最後的理智。不能回頭,不能回頭,回頭就是前功盡棄,可是,這腳下的一步步,是離他越來越遠了,細小的雪花在怡鋃的眼前飛舞,怡鋃看見杜筠在衝他笑,靜默中有微微羞怯,無限繾綣地握住他的手指。他的呼吸,越來越遠了……

隨著張安走出神武門,聽著沉重的大門在背後緩緩關上,怡鋃才忽然覺得心髒處一陣難忍的疼痛。他終於看到了宮外的天空,卻把杜筠一個人留在地獄裏。他有太多次錯過了,那蕭蕭黃葉的夜晚,他沒有讓杜筠上樓,杜筠被綁在凳子上哭叫著想要跟他解釋時,他沒有理睬地拂袖而過……這一次,這一次是他明明白白地放手,將杜筠舍棄。

也許沒有下一次了,即使愛的那樣深,上天也不會再原諒他,是他親手割舍了那份愛。為什麽,接受懲罰的人不是他?即使冷靜決斷如怡鋃,還是忍不住回頭,就這樣別了麽?子蘅——他魂夢相依的人!

張安看他停下,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子,低聲道:“這裏不安全,我們快走。”

怡鋃的視線模糊,巍峨的龍樓鳳闕沉默如同一隻龐大的巨獸,它可以吞沒一切記憶與感情。現在回去,還有機會和杜筠搏一個同生共死,而再邁出這一步,就徹底失去了杜筠,以後的無數歲月中,即使他能夠活著,能夠重新奪回江山,他靈魂的一部分也將被埋葬在這裏。

怡鋃深吸口氣,轉過身大步往前走,飛舞的雪花碰到他臉上熱的**,隨即融化。

張安帶著他一路往北,遠離了皇宮又穿過幾條巷子,已是出了內城,才看見一輛騾車孤零零地停在胡同口,上頭隻坐了一個樣貌再普通不過的車夫。張安學著鳥叫吹了聲口哨,車上立刻跳下一個人來,矯健的身姿和果敢的眉目,正是曾經的吳王府侍衛統領,現在的神機營指揮使謝寶。

謝寶一見怡鋃,也是渾身一震,自從先帝靈柩前那一頓杖責,兩人就不曾再照過麵。曾經一個是手握權柄的藩王,一個是春風得意的家臣,後來陡然天翻地覆,一個是失勢被囚的叛臣,一個是見風使舵的新貴,那頓落井下石的板子,杖杖力透肉下,打得怡鋃幾乎滅絕了一切希望,現在想起來,還有些毛骨悚然地恐懼。但那些,都是可以解釋的通的,他認為謝寶所做的符合常理。

唯獨這個人要舍棄一切,陪著他犯下誅九族的大罪,願意保護他亡命天涯的時候,他卻深深懷疑了,為什麽他要做這樣的傻事?人xing的虛偽,狡詐,貪婪,趨炎附勢,過河拆橋,他曾以為這就是官場朝堂的全部,他強迫自己學會這些東西,然後去駕馭別人。直到今天,這些被他輕蔑的人,張安、寧兒,謝寶,挺身而出,讓他隱約覺得,自己從前自以為掌握的人xing,並不完全正確。

權勢壓不倒的東西,叫正義,貪欲掩蓋不住的東西,叫良知。

謝寶是一個為了良知不顧xing命的人,還是打算把他騙上車,玩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將他送給怡錚獻寶?又或者,淮安那邊的軍務都是謝寶聯絡的,他會不會和淮安總兵劫持了自己,把自己當成傀儡擺布?

猶如韓信,助漢則漢興,助楚則楚霸,若自立為王,則三分天下。怡鋃承認他並沒有看透這個屬下,謝寶的能力絕非僅會造幾樣稀奇古怪的刑具,太多的事出乎他的意料,也許讓他大開眼界的還在後邊。

怡鋃慢慢地往前走,他知道自從走出那道宮門,前方的路比囚禁他的噦鸞宮更加坎坷,那是看得見聽得見的刀qiang呼嘯,每一步路,每一個岔路口的抉擇,都將通往另一條截然不同的命運之路。他在踏出這一步之前,就必須要先看清,身邊的人是否可信。

怡鋃沒有叫謝寶起身,隻在他麵前兩尺開外處站住,淡淡道:“謝寶,我記得你的有個兒子,和夫人都住在京中?”

謝寶明白了他的意思,凜然無畏地望著怡鋃答道:“是。”

“要不要帶他們一起走?”

謝寶倒怔住了,這是明知不可能的事情,他們這是奔逃,又不是遊山玩水,一路怕還有追兵格殺,帶著婦孺怎麽走路?他遲疑道:“屬下向朝廷告病,隻怕還能拖幾日,要是舉家潛逃,立時就會惹人懷疑。”

怡鋃無聲地一笑,原來他和自己玩的是同樣的把戲,他留下杜筠,謝寶留下家眷,都是為了掩人耳目,爭取這寶貴的時間,他們必須在怡錚罷免淮安總兵前到達淮安!可是自己的心痛和不舍,是為了贏這大明江山,謝寶又是為了什麽,肯搭上一家人xing命?

怡鋃輕歎一聲:“你的兒子,我見過,虎頭虎腦的一個小子,可惜了……”

“殿下!”謝寶痛呼一聲,伏地叩首,“屬下知道您是什麽意思,您別說了,別說了……屬下此一去,全家二十餘口老幼均不能幸免,屬下已經向老父請罪,屬下的父親年逾七十,但聽屬下訴說怡錚弑君篡位之後,毅然命屬下救護殿下出逃。殿下,你可知一身係的是多少人的希望麽!”

怡鋃被他最後一句話震的有些臉色蒼白,他迷糊了很久,不理解張安,不理解寧兒,原來,隻因為那些人對他是有期望的。

謝寶看他不答,隻當他還不相信,苦笑一下道:“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上次在啟祥宮冒犯了殿下,已是萬死之罪。待屬下將您平安送至淮安,自會自刎以謝殿下,隻求您一件事,待平定亂局之後,能給臣的老父一個追諡——屬下什麽也不圖,就圖作您一個死士!”

怡鋃沒有答話,而是一撩袍子向謝寶單膝跪下,握住他的雙肩道:“我不要死士,我要國士!能幫我重整河山開創大業的國士!”

“殿下!”這在啟祥宮上鎮定自若的指揮使已經淚流滿麵,緊緊握著怡鋃的手臂,捏得怡鋃的骨頭都在咯咯作響,但是他沒有覺得這是冒犯,唯有這樣的力道,才能讓怡鋃明白他的決心。

既傷千裏目,還驚九折魂。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恩。季布無二諾,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氣,功名誰複論!

人生除了太冷靜的計算外,還需要一些衝動和慷慨,要不然曆史豈非太慘淡無味?

怡鋃拉著謝寶站起,向著張安深深一揖,此時此地,道謝安慰已屬多餘。張安也整容還禮道:“祝殿下馬到成功。”

謝寶道:“殿下請上車,先換了衣裳,屬下向您稟報朝中跟淮安的情形。”

怡鋃朝著皇宮的方向投下最後一瞥,登上騾車,他終究是不舍,拉開簾子又看了一眼,胸中熱血翻騰,子蘅,我會回來的,即使你已經死了,我也要回來尋找你的一縷幽魂。

別了,子蘅,別了,母妃,別了,張先生,別了,那許許多多對我寄予期望的人,我一定會回來。

我再回來,便一定是江山易主的時刻。

怡鋃從北京取道河間府,再過濟南下徐州,因為張安早已給他準備好了各地的出入關防,一路毫無阻礙地奔到淮安,恰好是冬至的前一日。

淮安是他的封地,當初封藩的時候,朝中就有大臣反對,說淮安是水陸要塞,且臨近留都南京,即所謂“大都耦國”,不宜作為分封之地,恐怕將來會有變故。倒是首輔王恒跟太子提出了個別出心裁的主意,說淮安西近鳳陽南臨應天,都有重兵把守,隨時掣肘,而東麵又是大海,吳王若真要造反,根本不用朝廷派兵南下,鳳陽南京的兵馬將淮安團團圍住,吳王就隻有跳海一條路了。太子出來這麽一說話,淮安才成了他的封地,可惜後來朝中變故迭起,母妃薨逝太子廢黜,他一直沒有就藩,淮安也僅僅能在地圖上看到。誰知道,他第一次來這個早已屬於自己的地方,竟是欽命逃犯的身份。

淮安,“黃柑紫蟹見江海,紅稻白魚飽兒女”的魚米之鄉,自秦朝起就有“交通灌溉之利甲於全國”的美名,卻也因著地處江淮要道,沿大運河,環洪澤湖,水陸交通,成了兵家必爭之地。當年成祖起兵靖難,本想取道淮安進攻金陵,但這裏在駙馬梅殷的防守下高城池深,難以攻克,直到成祖占領的了南京,淮安猶在梅殷的控製之下。

到淮安城外他們就棄車改馬,怡鋃望著淮安高聳的城牆,深深吸了口氣,他的心怦怦跳起來,那是窒息與快意並存的緊張。他終於自由了,脫離了北京那yin森森的冷宮,脫離了那人心鬼域的算計,他陡然鬆了口氣。怡鋃知道,二十年來學習的朝堂上的權欲、yin謀、背叛,已經不夠用了,這裏是一個更廣闊的舞台,是他奪取天下的根本,從今以後,他所肩負的就不是幾個人的生命,原來真正的決天下,是以億萬黎庶為棋子,有幾人下的了這樣豪邁與殘酷的一盤棋!

淮安總兵騰達,怡鋃並不陌生,與太子相爭之時,他就想著萬一事有不成,要給自己留一條退路,所以格外留心淮安的兵馬布置。後來又被父皇猜疑,在立太子無望的情形下,他更是對淮安的大小官員傾心結納,騰達就是他花大代價拉攏的一個人。

謝寶對他訴說朝中的情況,自從他被囚禁以來,怡錚廢黜吳王爵位,將原來的吳王府改為通政司,將吳王府中的衛兵調走。因為騰達在淮安軍中有很高威望,所以一時沒有動他,但也派了好幾個采訪使、按察使來到淮安,對騰達嚴密監視。這些人都是口銜天憲,可以便宜行事,若是一旦騰達有異動,他們都有聖旨可以就地罷黜騰達的總兵一職。

但騰達也不是笨人,這半年多來,將這些大爺們好吃好喝地養著,時不時地饋以厚禮,跟他們稱兄道弟,哄得這些人在給朝廷的密折了一個勁兒替騰達說好話。加上怡鋃得了瘋病的消息已傳遍全國,王世傑也覺得騰達不會為了一個瘋子造反,主少國疑時,他還沒來得及調動淮安將領。

謝寶將怡鋃帶到事先約定的一所宅子住下,怡鋃一問才知道宅主居然是騰達一個小妾的父親。當天傍晚,騰達的小夫人親自出馬,一輛香車將這兩個從京城奔逃而來的人接進了總兵府。

進門之前怡鋃向北方深深凝眸,子蘅,九天了,你是不是已經不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