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黯然銷魂

三十八、黯然銷魂

杜筠慢慢捂住自己的嘴站起來,下意識地向後退去,恐懼的感覺讓他聽到自己輕輕的顫抖——不,他不是害怕怡鋃,怡鋃即使把他打得死去活來把他壓在身下甚至要殺了他時他都沒這樣害怕過,他告訴自己應該替怡鋃高興,他沒有瘋,他成功了,他終於等來了轉機——隻是冥冥中,他聽到了什麽東西碎裂的聲音,是他的心髒嗎?

沉默半年的怡鋃忽然開口,大約是太久沒有說話,他的聲音暗啞低沉聽來仿佛平地驚雷:“你知道了什麽?”

張安道:“老奴……老奴也是在您受杖之後才知道,那一對豬狗不如的東西……就是怡錚和李妃,他們兩個早有□□,給先帝爺下了藥……老奴對不起先帝爺啊……”他說著已是淚流滿麵,兩腿軟地在床前跪了下去,卻是不敢放聲去哭,將臉壓在床上,隻雙肩瑟瑟發抖。

怡鋃仰起頭深深吸了口氣,想把湧上眼眶的淚水逼回去,他終於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一切的猜度變成了現實,那罪並不背負在他身上。張安帶來的這句話比救他出去更重要,怡錚隻能折磨他的身子,那罪卻是會將他拉到地獄中去。他剛穩住心神準備說話,卻正對上杜筠茫然癡絕的目光,心中的疼痛讓他猛然一哆嗦,仿佛是陽光下猛然撕開塵封的傷口,鮮血汩汩地流。

他囁噓著嘴唇,想叫一聲:子蘅……卻發現自己已不配再叫那兩個字。自從他用杜筠的身體做了一場肮髒的交易,他知道自己與杜筠的生命已如同歧流的河川,寂靜逝去,一去不回。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被摯愛之人欺騙的憤怒與傷痛,他和杜筠相偎相依半年,他卻一直在騙他。現在說一句對不起,是不是自私地可笑?

怡鋃因為張安突然出現的驚喜心情被杜筠的一個眼神覆滅,自從他決定裝瘋開始,就知道自己必須摒棄一切弱點——那些弱點是他生命中曾經在意過的一些人,怡錚,杜筠,是他生命中的支柱,怡錚正是從這些弱點中才尋到了機會。當禽獸一般的錦衣衛們將杜筠壓在身下,他心裏疼得想要怒號,想要把那些人生生撕碎,可是他努力說服自己,隻有忍,忍耐下去才有希望,忍耐下去才能帶杜筠離開,忍耐下去才能重新掌握權勢不受傷害。他出乎意料地控製住了自己,而他很清楚自己的漠然比怡錚的獸行對杜筠的傷害更大。

張安見怡鋃怔忡住了,忙收起眼淚起身道:“三爺,您趕緊和寧兒換了衣裳,老奴還要給王世傑府上送橙子,將您帶出宮去!”

怡鋃猛得醒過神來,一看那個太監已經在默然無聲地脫外衣,禁不止遲疑道:“你是……”要把自己換出宮去,做替身的人就必死無疑,他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這個太監,更不明白為何他會甘願為自己死。

張安看了那少年太監一眼,歎氣道:“這是我的一個幹兒子……三爺,他原是在長春宮裏伺候,貴妃娘娘薨了的時候,皇上要送二十個小太監殉葬,是三爺您求了皇上,免了他們的死……”

那一直不說話的太監寧兒忽然撲通跪倒在地,叩頭哭道:“三殿下救了奴婢的命,幹爹又照拂奴婢一家,賞了銀子和地,如今奴婢的妹子嫁人了,老娘有人養了,奴婢願意替三殿下受難!”

怡鋃被他哭得五內如沸,當初在父皇麵前替殉葬的小太監們求情,也是體諒母親生前一直信佛,每年都要做功德放生,殉葬的事太過殘忍了,她在天上未必安心,說過也就忘了,那些小太監的名字相貌一概沒在意。現在仔細看了一下,這“寧兒”身材和自己差不多,麵貌也挺清秀,想來張安對他多加照顧就是為了這一天,一時難以言明是感激還是酸楚,幾乎要掉下淚來。都說一將功成萬骨枯,他當年幻想的沙場搏功名,驅策上萬將士出生入死,內心並沒什麽不安,可是現在,這是麵對麵的一個人心甘情願要拿性命跟他交換——怡鋃不知是不是這半年來受的苦太多,讓他對於眾生的苦楚有了細致的體會,竟沒了當年的豪氣,他無法漠視一個陌生人為他犧牲。心下一亂竟顫聲道:“不……不能這樣……”

“三爺!”張安含淚喝了一聲,卻因為不敢大聲,嗓子都是啞的:“現在不是婦人之仁的時候,先帝被人害死,我們做奴儕的死有餘責,隻有救您出去,才能將那個畜生的罪行公布天下,替先帝報仇,我們就是死了,也是以身殉國,並沒有遺憾!”

怡鋃沒有想到,這樣一個太監,卻懷著以身殉國的忠心,他緊緊攥住張安的手,叫道:“張先生……”就要下拜。

張安嚇了一跳,搶先跪下道:“三爺不可!”

怡鋃卻已跪了下來,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跪一個奴才,咫尺之遙呼吸相通,張安目光裏的期盼讓他感到作為一個朱明子孫的責任,淚水一下子奪眶而出,哽聲道:“您當得起,張先生,若是我朱怡鋃有手刃元凶,重振宗社的一日,一定請二位配享太廟,受我大明子孫世代拜祭!”

張安卻是微微一笑搖頭道:“這些事……”他拉起怡鋃道:“三爺,救人如救火,我也不能多待,您趕緊換了衣裳,謝寶在宮外等您呢。”

“謝寶!”怡鋃又是一震。

張安道:“他已經聯絡了淮安總兵……那裏的將士都說,隻要見著了吳王本人,都願意聽您調遣……來,您快吧這衣裳換上,一會兒出去的時候就低著頭……”

怡鋃被這巨大的恩德掌控地麵目全非,他實在不知道,為了他的自由,有多少已經被他誤會痛恨的人,在做著舍身棄家的努力。他隻覺得羞愧,這麽多人都沒有放棄,而當初,他卻險些咬舌自盡。他剛把那身太監的衣裳罩上,還不及係衣帶,一抬頭卻看見杜筠仍是含著微笑癡癡望著自己,忙道:“張先生,您給杜筠也弄一套衣裳,他得和我一起走!”

“三爺……這……”

張安語氣裏的為難讓怡鋃愣了愣,猛然的一個念頭襲上來,驚悸如萬鈞磐石當頭壓下,他一下坐倒在床上,顫聲道:“不行……絕對不行,我不能把他扔在這裏!”

“三爺,老奴知道這難為你,也難為杜公子,可是……您想想,您走了,寧兒躲在床上拉起簾子不見人,還可以遮掩一兩日,要是杜公子也走了,過不了半個時辰就會被發現,您連九門都出不了!”

“出不了就出不了!我和他死在一起就是!”怡鋃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張安生氣,幾乎是怒吼出來,或許是他對杜筠有太多的虧欠,無法再犧牲他一次,才急於用這樣的方式向他表白,向他證明。子蘅,你要相信我……怡鋃在一瞬間升起要和杜筠一同麵對追兵相擁自盡的悲壯之情,這半年來,他一直在失去杜筠的恐懼中,杜筠的輕輕撫摸著他的手指,那感覺是溫暖的,但是心裏卻始終有一個地方很冷很冷,真相拆穿的一天他該怎樣麵對杜筠那毫無怨懟的笑容?

“怡鋃……”杜筠輕歎了口氣站起身,走上來替怡鋃拉上被他扯亂的衣裳,再將衣帶係好,這半年來他一直在做這些事,隻是終於也到了最後一次。

怡鋃不明白杜筠為何此刻還這樣淡然鎮靜,他不敢把這淡然和萬念俱灰聯係起來。杜筠望了望怡鋃的發髻,他為怡鋃梳了半年的頭,掉下來的頭發,他舍不得扔,都悄悄留了下來,已經有一小束了……他說不清當初自己是懷著怎樣的想法收集這東西,或許他心裏是有預感的,他們終將分別。他始終知道自己無法擁有怡鋃的全部,怡鋃的心太大,那裏不止有他,有這些東西陪著他,來證明他們相守的記憶是真的,來證明他們的感情是真的,他很滿足。望著怡鋃焦急緊張地眼神,就像是他第一次期待自己叫他的名字……時光如潮水退卻……真好呢,不管怡鋃以後在哪裏,是不是做了皇帝,他有某個瞬間是隻屬於自己的。

杜筠的心甜蜜地酸楚起來,他好想在怡鋃唇上吻一下,就像那個夜晚——可是他不要成為怡鋃的羈絆。他輕輕吸了口氣道:“張先生說的對,怡鋃,我留下來。”

“你別胡說!大不了我們都留下!”怡鋃的臉色甚至有些猙獰可怖,他因無法麵對這樣的抉擇而心煩意亂,這是不能去判斷的,他沒有辦法把杜筠和江山做一場衡量,隻能靠這衝動地激情去鼓勵自己,和他一起死,死亡也是種逃避,死了就不用考慮太多的虧負……愛情可以在一瞬間是場自由的激情,讓人產生同生共死的勇氣,可是若冷靜思考,它麵對的束縛和壓製卻如此深重,每個人對這個世界所負的責任,絕不是隻愛一個人。

“三爺!”張安實在不敢再拖延,痛呼一聲又跪了下去,“忠孝大節與一己私情孰重孰輕?君恩君仇俱在您一身,請三殿下以社稷為重!”

“君恩君仇……”怡鋃的嘴唇顫動著,他第一次感到這樣無力,他不能在這咫尺的距離內再失去杜筠。或許張安的犧牲,寧兒的犧牲他還可以用忠孝大節來安慰自己的愧疚,可是杜筠……杜筠和他們是不同的,他不能將杜筠也看作一顆無生命的棋子,安之若素地將他放在一個正確的位置,任他為自己犧牲。可是留下來會怎樣……他要永遠背著弑父的罪名被人唾罵,父親要永遠含恨於地下,祖宗的江上,要淪落到一個滅絕人倫的衣冠禽獸手上。杜筠與家國,隻能選一樣嗎……這劇烈的爭奪讓怡鋃幾乎要失去了理智,千古艱難唯一死,可是當生命的責任已不屬於自己的時候,又該怎麽辦?

杜筠的手無限愛憐地撫過怡鋃的臉頰,他知道怡鋃在猶疑掙紮,他很理解,也不怨恨,這樣的猶豫不決,說明,怡鋃還是愛他的吧……他歎了口氣道:“怡鋃,你也要我跪下來,說這樣一句話,你才肯走麽?”

怡鋃緊緊攥住杜筠的手,他從那手指上能夠感覺到杜筠的心跳,柔軟痛楚的心跳,無能為力,太多的折磨和離別,就快要把杜筠心中的愛摧毀了。他說這樣的話,是違心的吧?他還是不希望自己走吧?怡鋃顫聲道:“子蘅,你不要逼我,你知道,我是……我是愛你的……”他第一次對杜筠說出“愛”字——不,不是第一次,上次是在夢裏,他終於可以回避了所有的禮法綱常,正視自己的感情,為什麽這樣急迫?是不是他也覺得,自己終究會走的。

杜筠望著怡鋃的眼睛道:“怡鋃,若我求你帶上我,或是為我留下,你會嗎?”

“會!”怡鋃毫不猶豫的回答。

杜筠輕輕笑起來:“所以我不能啊……你其實很清楚,我們兩個在一起,就誰也出不去了。到死的那一刻,你會想,僅僅是因為這自私的感情,你愛我,而放棄了你的責任,你會內疚的,也會後悔,我不想讓你在死的時候後悔愛過我,那樣,我不管活著還是死了,都會很難過——怡鋃,我從未告訴過你,你對我的感情,比這世上任何東西都重要,請你不要拿走它。”

怡鋃的嘴唇翕動著,他知道杜筠說的愧疚和責任是什麽意思,他想反駁,他想說我不會後悔的,或許他可以什麽也不回答,把杜筠抱住,用這瞬間盲目的愛來說服自己留下來。可是在死的那一刻,他能不能對大明的列祖列宗心安理得地說,我隻要有身邊的人就夠了,我是因為他放棄了你們賦予我的一切。

杜筠是帶著幻覺降臨塵世的孩子,愛是他唯一的信仰,這是□□的嬰兒一般的感情。他無法知道這塵世的真相,即使塵世待他如何殘酷,那幻覺如何稀薄,他都能夠寬恕,並堅定地相信下去。

可是怡鋃不同,他從小被告知,這生命是不自由的,他要消滅自己的欲望,清醒地控製自己,來完成某些使命。他不能僅靠愛活下去,也不能僅靠愛去死。

怡鋃的眼淚流了下來。

張安輕輕扶起怡鋃,怡鋃並沒有抗拒,隻是他仍然緊握著杜筠的手,這一小塊肌膚的接觸,也許是他的身體對杜筠最後的記憶。他很清楚自己一走,怡錚的所有怒氣都會指向杜筠,沒有什麽離別比這更殘酷,這不是生離,是死別,隻要他走出去,現在屋中的四個人,便隻能活下他一個。這是多麽不公平的選擇,可是為何他們都心甘情願?

怡鋃走出兩步,又猛得回身抱住杜筠,他熱淚長流,想說點什麽,想說對不起這不是我的本意,想說你要堅持下去等我回來,可是為什麽他發不出聲音呢?他的心疼,他的擔憂,他的愧疚,他的眷戀,把他的心髒堵的嚴嚴實實,他想這個時候還能不能後悔。

杜筠放開了擁抱怡鋃的雙手,安靜地推開了他道:“怡鋃,不能再耽擱了,快走吧——千萬保重。”他覺得自己是完全平靜地接受了這一結局,可是不知為何聲音裏有哽咽。

怡鋃狠狠一咬嘴唇,在疼痛中他轉過身去,深深吸口氣:“張公公,我們走。”張安欣慰地點點頭,他終於看見那深沉堅毅的吳王活了轉來,隻要放吳王出去,會有為先帝報仇雪恥的一天,他死而無憾。孔曰成人,孟曰取義,而他隻是要對那個死了的皇帝負責,就這樣吧,他相信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

杜筠看著怡鋃轉身,忽然心劇烈地疼了起來,他伸了一下手,想抓住什麽,想讓怡鋃再留一刻。他還有那麽多的話還沒有叮囑,叮囑他上了戰場要小心刀箭,叮囑他聽到自己的死訊時不要太難過,叮囑他每餐要多吃一點東西,叮囑他那件衣裳太薄了,出去快些換上件厚的,今天好冷,當心著涼。

可是他的手心是空空的,怡鋃隻兩步就走出了房間。那個背影消失的時候,杜筠隻覺是利劍生生刺入眼睛和心髒,痛到流血,為什麽他會覺得失望呢?

作者有話要說: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江淹《別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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