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邯鄲夢醒

三十七、邯鄲夢醒

一個錦衣衛走上去開始剝杜筠的衣服,杜筠忽然明白了什麽,眸子裏湧上深深恐懼,他本能地想要叫喊。可是又想起來,萬一怡鋃真是裝瘋,自己一叫亂了他的心神,豈不是前功盡棄?

怡錚的手指反複梳理著怡鋃額前的亂發,緩緩道:“三哥,我知道你是破釜沉舟,你不怕受刑,他也不怕,可是你連他被很多人享用也不在乎了麽?”

怡鋃的眼神始終迷茫,似乎不明白怡錚在說什麽,口中仍是輕輕道:“小胖哥,玩意兒多:搬不倒,婆婆車,……”

怡錚笑道:“哈,這算什麽,跟朕求情?三哥,你記xing真的不差——風刮燕兒一大串兒,冰糖葫蘆是果餡兒。你看,朕也沒忘記,朕還當你是哥哥,所以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絕,讓你叫朕一聲皇上,真的就那麽難?”

杜筠已經被七手八腳剝光了衣服,因為羞恥和恐懼他緊緊閉上眼睛,卻管不住淚水無聲地淌下來。那淚水從臉上滑下來,又流淌過細致的脖子,白皙的胸膛,像是一株花莖上的露水,饒是有皇帝在眼前,那幾個錦衣衛眼睛還是不自禁地發直。

怡錚等了片刻,終是歎了口氣,對那幾個錦衣衛笑道:“你們一個一個來吧,這小東西還是朕親自給開得苞兒呢,便宜你們了。”

幾個錦衣衛笑著謝恩,將杜筠死死摁在地上,一個人就開始囧囧服,杜筠掙紮著抬起頭去看怡鋃,他隻希望怡鋃能給他一點暗示,讓他還能有一絲勇氣去麵對這樣的噩夢。他就在床下,他確信怡鋃可以看到他的恐懼他的乞求,可是怡鋃隻是茫然地吟唱著那些含糊不清地歌謠,如入無我境界。

杜筠的雙腿被強壓著大大分開,那個脫的赤精的錦衣衛忍不住伸手在他臀上拿捏了幾下,才跨坐到他身上去。那侍衛倒也是此中老手,兩手抓著杜筠的肩膀,下麵便開始橫衝直撞,杜筠本來想為著怡鋃也不可呻吟不可求饒,卻是無法抵受住那穿透身體的痛楚,一聲聲便慘叫出來。一個侍衛剛起來,另一個又脫了衣服,就這樣一個接一個的來,也不顧杜筠漸漸哭不出聲,混沒把他當個有生命的人看。杜筠昏迷和清醒的交替中,下身的痛楚已經麻木,隻是能很清晰得感到有粘稠溫熱的血液從身體裏汩汩而出,而那心底僅存的一絲希望,也隨著這血液越走越遠。

在這肮髒的、充滿囧囧的喘息聲中,連幾個太監都忍不住心中亂跳,房中隻有兩人無動於衷。怡錚死死盯著怡鋃的臉,將近一個時辰過去,而他眼中原來那惡作劇的、變換多端的快樂光芒,也因著怡鋃的茫然逐漸褪得幹淨,剩下純粹的厭煩和惱怒。他不相信,怡鋃會真的瘋掉,可是他也不相信,這個人真得堅忍到心如磐石,連杜筠都可以棄之不顧,那怡鋃當初兵變又是為什麽?

當最後一個侍衛喘著粗氣從杜筠身上站起來時,杜筠已經沒了知覺。怡錚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躁,一把抓去怡鋃懷中枕頭扔在床的另一頭,怒道:“你不是說不能墜了做人的一點誌氣麽?你想裝到什麽時候?!”

怡鋃驚呼一聲,爬過去將那枕頭搶入懷中,他似是鬆了口氣,抱著那枕頭輕喚一聲:“母妃,鋃兒在這裏。”臉上浮現起滿足而恬然的微笑,如同沉湎在一個美麗的、不為人知的夢境。

怡錚為那笑容中的甘甜平和呆住了,自從四年前母妃薨逝,他不曾再見怡鋃這樣笑過……他有些手足無措,一時無法去甄別那笑容的真偽,難道這個人,真的是瘋了麽?

待怡錚和一幹錦衣衛走後,杜筠才從昏迷中醒過來,房中隻剩下他和怡鋃兩人。杜筠強忍著劇痛,拉過散亂在地上的衣裳勉強遮住身體,他抬頭望了一眼怡鋃,怡鋃仍是安靜地蜷坐在床上,抱著他的枕頭自得其樂。杜筠掙紮到怡鋃身邊去,望著怡鋃有些空靈之氣的眼睛,愴然一笑間熱淚滑過冰冷的麵頰。他前些天一直害怕著急,怕怡鋃是真的瘋了,現在卻覺得,真是瘋了也好,就可以回避開那些欺騙,那些血腥,如果你是快樂的,我願意為你承擔所有的痛苦和屈辱。

眼看著一滴淚墜到怡鋃的臉上,杜筠忙伸手替他拭去,輕輕撫摸著他的臉安慰道:“沒事了,他們都走了,沒事了……”心中雖是酸澀煎熬,卻也無限撫慰,他終於再一次看到了怡鋃的快樂,這是隻有他們倆寧靜相伴的時光,不出口的諾言,一樣可以天荒地老。

吳庶人瘋癲的消息就這樣從宮裏流傳出去,先帝最寵愛的兒子落得如此下場,聞者也都不由唏噓。

怡錚自己什麽也沒探出來,派了好些太醫日夜守著,太醫們均知皇帝不願承認吳庶人瘋癲,但誰也看不出破綻在哪裏,隻得回複:觀其形難辨真偽,度其心似合情理。怡錚本就是個沒耐xing的,試探來試探去,自己也煩了,那日怡鋃對杜筠當麵受辱都沒反應,他心裏也沒了底,無從判斷怡鋃是不是裝瘋。兩個月後一無所獲的太醫們隻好從噦鸞宮裏撤出來,怡錚吩咐看守的錦衣衛依舊嚴加防範,就如王世傑說的,怡鋃瘋了倒好,省得底下還有心懷叵測之人想拿他做文章。

沒了外人的打擾,噦鸞宮終於安靜下來,杜筠守著怡鋃,再也沒有外人打擾,再也沒人能傷害怡鋃。他接受了怡鋃瘋癲的事實,也不再刻意讓他回憶什麽,怡鋃不說話的時候,他就坐在他對麵,默默看著怡鋃憔悴的麵容,這個人英氣不在,才情不在,卻依然是他的怡鋃。天氣漸漸涼下來,靜寂的黃昏,窗外有秋蟲鳴唱的聲音,杜筠和怡鋃坐在窗下聽,怡鋃聽著聽著,會突然毫無征兆地笑起來。杜筠望著那笑容想,也許怡鋃隻是在做一個夢,有一天夢醒了,還是會拉著他的手叫他子蘅,然後跟他說說夢裏的事。他願意等,等到老,等到死,這輩子等不到,下輩子還守著他,繼續等。

留在噦鸞宮服侍的不過幾個小太監,打掃院子送送飯,皇帝那裏還常有賞賜的時蔬果品送過來,他們知道皇帝對吳庶人還時有關切,雖然伺候的是個瘋子,卻也不敢怠慢。隻是屋中兩人都終日不發一語,常常是一個人抱著枕頭,一個人就坐在對麵看著,如同兩個入定的僧人。讓他們覺得迷茫,又有些恐懼,便放下東西趕緊退出去,他們猜,也許整天伴著一個瘋子,那個叫杜筠的少年也是瘋了。

日子就這樣悠悠地過著,秋天過去,冬天來了……可是這與他們有什麽關係?在時間無邊無涯的荒原裏,幾十年也不過是大夢一場,也許睜眼,剛剛煮熟一鍋黃粱。

贛南貢上來極好的將軍紅橙,皇帝讓宦官分賜給諸大臣,怡錚忽然問張安:“三哥那裏怎樣了?”

張安一直很詫異,新帝對怡鋃極盡羞辱之能事,卻人前人後始終以“三哥”相稱,連名字都不叫。他忙趨前一步道:“聽寧壽宮的人說,還是那個樣子,隻是不言語,這些日子天冷了,越發連床都少下。”

怡錚拿著一隻橙子也不讓破開,隻管在手上拋上拋下,笑道:“你和三哥交往的日子也不淺了,你說,是他真有耐心,還是朕多心了?”

張安隻覺自己的心便如他手中的橙子一般,撲,撲,一上一下跳得腔子裏發疼,低聲道:“老奴說不準……吳庶人心高氣傲,一時認死理兒想不開,也是有的。”

怡錚哼道:“朕知道,你們這樣說的,都是怕朕再折騰他!”他話音剛落,便“咚”得一聲將那橙子擲在盤中,卻是砸地滿盤橙子骨碌碌滾了一地。張安嚇了一跳,雙腿發軟,也不知該跪下還是該去撿,顫聲道:“老奴不敢!臣並沒有袒護吳庶人之心……”

怡錚卻又笑起來:“你怕個什麽勁兒,朕又沒怪罪你。這樣吧……你把這橙子給他送一盤去,替朕看看他。”

張安忙應了一聲:“老奴遵旨。”他跪下去撿那些橙子,卻分明看見自己的手抖個不停。

怡錚坐下,歎口氣道:“其實朕要說,朕也沒想那樣折騰他,你信不信?可他為什麽就不肯聽話?”

張安也不敢回答,捧著盤子領旨出去,又終於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見怡錚仍舊以手托腮坐在禦案前,嘴微微撅起,那略帶苦惱的神情分明還是個孩子。為何孩子能做出那樣禽獸不如的行徑?張安服侍怡錚已有半年,他從來也沒弄懂過這個新皇帝,他深深吸了口氣,大步走下乾清宮石階,隻覺自己的步子越來越急,竟有些按捺不住的衝動。

張安帶著兩個太監來到噦鸞宮,正是天將欲雪的時候。厚厚的彤雲將天空遮嚴實了,才不過剛剛申時,天竟黑了一半,一陣緊似一陣的北風割得人麵上生疼,守衛在噦鸞宮前的錦衣衛也都低著頭跺腳搓手地取暖,見他遠遠走過來,都趕緊站好,賠笑道:“張爺!”

張安亦點頭道:“幾位都辛苦了,這麽冷的天,怎的不攏起火盆?”他隨即一拍腦門笑道:“瞧咱家這記xing,今年想是天冷得早了,還不到分炭的日子?這是咱家的疏忽,”他從腰上摘下一個牌子道:“你們先去惜薪司把這宮裏的炭火領了,別的宮裏,咱家回去就分派。”

那幾個錦衣衛連聲稱謝,忙有兩人捧著牌子去了,張安又從袖子裏摸出一張十兩的銀票,塞給留守那兩人道:“打酒暖暖身子吧。”方帶著小太監進屋去,那守衛不禁感歎,到底是司禮監的太監頭子,出手竟比普通的皇妃娘娘還要豪闊。

張安帶來的兩個太監,一個守在門口,一個捧著盤子跟張安到了裏間,杜筠見他進來不由一驚,下意識地站起擋在怡鋃身前。怡鋃坐在床上,發髻倒是梳得一絲不亂,隻是目光黯淡無神,張安已是近半年沒有來過這裏,見怡鋃已經消瘦得兩頰顴骨都高了起來,心中酸楚地幾乎掉下淚來,輕聲道:“三爺,讓您受苦了。”

怡鋃愕然的瑟縮了一下,抬眼看看張安,又茫然轉過頭去。

杜筠淡淡一笑,過去坐到怡鋃身邊道:“你不用說這些話,他是聽不見的。”

張安上次雖沒有同來,卻知道這少年被數名錦衣衛奸汙之事,看他神情如此從容淡定,心下更是發酸,他來此之前已將一切想好,可是說出那句話仍需勇氣,咬咬牙,想起先帝臨終那青白的臉色,散亂的胡須,乾清宮鴛鴦帳裏那歡謔之聲,他隻覺一股熱血衝上了頭,竟有些眩暈,或許是衝動了,是傻,但傻就傻一回吧!人生自古誰無死,他一介閹豎,從不指望留名汗青,卻也想對得起一個人,對得起自己的心。

自幼淨身入宮,受多了鄙視踐踏和嘲笑,上負祖宗,下愧親友,即使後來進了司禮監,做了朝中第一太監,手握東西兩廠大權,也依然生活在沒有自尊黑暗中,那些明麵兒上對自己點頭哈腰的人,一轉身是怎樣鄙夷的目光,他心裏是清楚的。

閹人,這個詞兒是專為他們造的,乍一看好似門裏一隻烏龜,閹人便和畜生無異,可是,他想把自己當人。他讀的書不比那些榮登高第的聖賢之徒少,就算不論忠孝節義,他至少懂得知恩圖報。恩義不是怡鋃給他的金帛財物,他很清楚怡鋃想從他這裏得到什麽,恩義也不是怡錚因為他倒戈,就繼續給予他權勢地位,這些一心隻盯著帝位的皇子們,根本無從懂得先帝對他的恩義。

那是二十年來六千多個日日夜夜的相伴,先帝雖打過他,罵過他,拿他出過氣,但心裏不爽快的時候也隻肯對他幽幽歎一口氣,累的時候讓他替自己批奏疏。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先帝,也沒有人比先帝更尊重他,更把他當一個人,當一個朋友,當一個知己看。

這話說出來沒人能信,就像當日人們不理解為何天啟皇帝臨終前隻留下一句話:善待魏忠賢。太監和皇帝在形影不離中建立起的微妙的關係,隻有他們自己知道,或許隻是因為他們都孤獨寂寞。

張安深深吸口氣道:“三爺,老奴是來救你的。”

杜筠詫異地抬起頭,怡鋃卻依然一心一意地凝視著床帷上的一尾流蘇。

張安怔了怔明白過來,含淚顫聲道:“三爺,老奴便是為您續斷弦遂遠誌之人,老奴……老奴以前瞎了眼睛,隻當先帝爺真的是被您氣死的……不然老奴縱拚死也不會讓那畜生即了大位……三爺,這屋裏沒別人,您不相信老奴麽?”

仿佛是石雕的塑像忽然活了過來,怡鋃的身體輕微地一顫,然後,雖然他沒有說話,沒有動,可是生命正一點點地灌注進那早已麻木的身軀,他眼睛上籠罩了一百多個日夜的迷霧在一點點散去,冷冷的幽光在暗室裏動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