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亂我心者

三十六、亂我心者

怡鋃的傷慢慢的有了起色,太醫院也就不三五成群的來人,不過派一個七品供奉來照例檢查傷勢。那供奉姓張,這人官位雖然不高,卻是漢朝醫聖張仲景的嫡派後代,隻是千載之下,盛名難複,他的父親十幾年前又因為反對嘉德帝寵幸道士煉製**,被罷官遣戍,家道就衰落了。他也就靠著一點祖傳的本事,在太醫院謀個清淡差使,倒是與他父親剛毅性格不同,隻給一般大臣看看不大要緊的病,倒也平安過了這些年。本來就是,在這皇權重地,誰能挺起腰身做人。

張太醫看看怡鋃傷處,又牽過手來切脈,微笑道:“三爺傷勢已無大礙了。”他將怡鋃的手放回被子中,怡鋃卻突然覺得掌心多了個紙團,心下一凜,抬眼去看他,那張太醫微笑點點頭道:“三爺盡管靜心休養,下官在方子裏加了‘續斷’‘遠誌’兩味藥,調血去熱,這身上的熱毒慢慢就可退了。”

怡鋃聽他話有所指,腦中猛然想起那日謝寶在手中劃的字,心中怦怦亂跳,剛要說話,那張太醫的手卻是緊了一緊,將怡鋃手指攥得竟是一痛,口中卻是笑道:“——哦,三爺近日似乎有些著涼,這‘防風’還是要用的。”眼睛有意無意向後掃了下杜筠和屋裏幾個侍候的小太監。

怡鋃知道一切端倪都在掌心那張紙條上,心裏緊張地琢磨著他的話,卻隻悶悶地“嗯”了一聲道:“我知道了。”

張太醫去後,他卻是一直等到更深人靜,別的小太監都去休息了,又借口口渴,讓杜筠去拿涼水冰盞茶來,才低頭在被子裏打開那個紙團。上麵隻幾行字,被他的汗水浸得都有些模糊了,怡鋃卻是看得如被雷擊一般,一股酸熱之氣湧上心頭,將那團紙放入口中慢慢地咀嚼了。

杜筠端著茶過來,卻見怡鋃已經坐起身來,目光中竟閃爍點點晶瑩之色,喚道:“子蘅。”

杜筠在怡鋃重傷後第一次見他如此,以為他觸動心事,心下一疼,忙走過去,卻不妨他還沒來得及說話,怡鋃忽地伸手將他拉得坐在床上,再一用力,就將他攬入懷中。杜筠手中的茶水“嘩啦”一聲在摔了個粉碎。

杜筠顫聲道:“怡鋃……”

怡鋃輕輕按住他的唇,在他耳旁低聲道:“子蘅,聽我說……有些話,我一直來不及對你講。”

杜筠感到他手指上還有冰冷潮濕的汗水,不知他為何突然之間這樣激動,默默握住他手:“你說什麽,我都聽著。”

“其實若真能算一算,子蘅,我虧負你太多——不,你不要跟我爭,你我都清楚,當年的事,我完全可以查處真相來——我隻是當時害怕,母親為我而死,我不恨一個人,不讓一個人為此事負責,我怕我會沒臉活下去。”

杜筠低聲道:“當年的事,禍源在我。”

怡鋃澀然一笑:“我們家的這些事,你永遠明白不了……其實,我應該跟怡錚說,讓他把你帶出去。究竟是我私心作祟,連累了你,我現在好生懊悔……”

杜筠猛然抬頭,眸子裏有驚恐:“不!怡鋃,我哪裏也不去!我幫不了你什麽,但是,至少可以陪你說說話,讓你不那麽難過……怡鋃,你,你到今日還不相信我麽……”

“傻瓜……”怡鋃苦笑搖頭,他有很多話恨不得一吐而盡,包括他在父親靈前受辱時已斷絕了所有希望,包括方才被他吞下的那張字條。可是,想到張太醫的那味“防風”,他又咽住了,這些太過決絕的爾虞我詐,超出了杜筠的理解範圍。若他真能遂了“遠誌”,哪怕是用權力,他也要為杜筠造一片絕對幹淨的世界,隻是他現在自己還在這樣的血腥與艱辛中輾轉。他思量半響,想到自今而後可能再無這樣的機會,自己需要給杜筠一點勇氣,心一橫,低聲道:“子蘅,你想不想要我?”

杜筠嚇了一大跳,半晌都沒明白過來,怔怔望著怡鋃道:“你……什麽意思?”

怡鋃但覺滿腹的擔憂、愛憐都無法傾吐,恨不能把心掏出來給他,但那吞下肚的紙團卻如千鈞巨石般壓住了肺腑。他終於相信了杜筠的時候,卻不知杜筠會不會也相信他?那急欲傾吐的熱情將他的心髒頂得陣陣作痛,卻隻是微笑著,輕輕在杜筠唇上一吻道:“我的傷好了……也讓我,報答你一次……”

杜筠倒抽口冷氣差點暈過去,就算怡鋃突然抬手打他一耳光也不會讓他這樣驚詫,他說不上來什麽滋味。怡鋃這樣的款款真情,他本該是感動的,可是偏偏是有了‘報答’兩字,便如給上等的玉泉露春裏兌了井水,糟蹋了兩樣好東西。他無法置信地道:“怡鋃,你……你難道認為,我對你的心思,便是想要這個?”

怡鋃凝望他片刻,終於歎了口氣道:“好吧,是我想左了。人說大恩不言謝,你我到了今日,再去清算什麽恩德與回報,倒是我辜負了你的心。這樣,子蘅,你隻記住一句話,後頭的日子可能會很難,我答應為你堅持,你也要為我堅持下去。”

杜筠終於等來了怡鋃這句話,便覺是在春雨之後聽那海棠滴落水珠的聲音,雖是歡喜到了極處,卻是說不出什麽炙熱言辭,隻是微笑點頭:“我從來便沒怕過。”

怡鋃詫異地望了他一眼,卻沒料到,自己也算見過驚濤駭浪,也曾玩弄他人生死於鼓掌之間,以為胸口頂著刀劍走到今日,卻還不及一個心思單純的杜筠坦然勇敢。自嘲中帶著淡淡的欣慰和悵惘,相視一笑。窗外有夏蟲的鳴唱聲,又是一個濕潤清涼的夏夜,怡鋃第一次覺得,原來這皇宮,也可以這樣的平和幹淨。

杜筠沒有想到,這一次極為動情的談話之後,怡鋃竟完全沉默了下來,他拒絕與任何人交談,每日隻是呆臥床上,或是盤膝而坐靜思。不管是服侍他的內侍,陪伴他的杜筠,給他看傷的太醫,都不能從他口中得到一點聲音。杜筠心下終是害怕,在夜深人靜之時,握著怡鋃的手輕輕呼喚:“怡鋃,怡鋃,這裏沒有外人了,你跟我說句話好不好?”

怡鋃不但不答應,連目光都沒有回轉一下,他的神情好像在諦聽冥冥之中的某種微妙聲音,這和他原先心情鬱鬱的沉默有所不同。幾天後,怡鋃不但繼續緘口不語,連飲食都要杜筠送到口邊,才機械地張口去吃,他身邊的太監太醫們都注意到了,吳庶人的目光中原來那孤傲悲哀的光芒,已漸漸地褪為一層模糊而渙散的呆滯。

杜筠提心吊膽地照顧著他,他不知道怡鋃在想什麽,或是要做什麽,他以為他還在消化不久前的恥辱,以及思慮今後的諸種艱辛磨難,隻是這沉靜讓他毛骨悚然。恐懼終於在一天早上如潑翻了的墨汁般濺得杜筠兩眼發黑,他被一陣笑聲驚醒,他真的許久沒有聽見怡鋃笑了,他看見那昔日深沉傲岸的吳王,散亂著頭發赤著腳,縮在床裏頭,懷中抱著一個枕頭,一邊叫著“母妃”,一邊衝他笑……

趕來的太醫不敢承擔責任,迅速將吳庶人“跡類瘋迷”的消息呈報給皇帝。怡錚聽到怔了一怔,卻隨即向太醫笑道:“這把戲咱們成祖爺當年不是也玩兒過麽?”

太醫跪在地上後背一陣發寒,斷斷續續說出來,吳庶人從受杖之後就一直沉默寡言,又發過高燒,也有可能……

怡錚猛然皺眉怒道:“你是大夫,他有沒有病查不出來?朕養你們幹什麽吃?!”

太醫咽了口唾沫,叩首道:“啟稟陛下,思慮驚恐,七情所鬱,皆是心病,請陛下恕臣等無能之罪,這癲狂之症,實難從脈象上看出來。”

王世傑在旁邊隻聽得頭皮發麻……怡鋃瘋了……那個清高華貴的吳王,被他們生生逼瘋了……他顫聲問太醫:“那你看,他,有沒有可能,是真的瘋了?”

太醫沉思片刻道:“重陰者癲,重陽者狂。但凡病人心脾鬱結,誌願不遂,多思多慮,所求不得,則易肝鬱氣舞,心鬱竅閉,或者如癡如醉,或者哭笑無常。臣這些日子為吳庶人診脈,確是有些關滯而沉的樣子,至於究竟是不是瘋病——臣不敢斷言,陛下與首輔大人明見萬裏。”

這又是一句模棱兩可的話,王世傑轉頭去看怡錚,這還是在新帝即位後兩個多月以來,他第一次從怡錚臉上看到了一絲失神。狠著心想想,若怡鋃真是瘋了倒好,一來不必再擔心朝中還有什麽人跟他串連,二來也免得怡錚再鑽牛角尖,挖空心思去想怎麽能折服他的哥哥。他抬頭躬身道:“陛下,既然吳庶人病了,不如……”

“不如什麽?”怡錚終於又笑了起來,“承宇該不會認為他真的瘋了吧?三哥既然跟我們玩新鮮的,朕就真弄個新花樣兒給他看!”他向張安吩咐道:“傳幾個錦衣衛進來,咱們探望三哥去!”

怡錚帶人來到噦鸞宮時,看到的情形讓他也愣了一愣,怡鋃依舊赤腳坐在床上,頭上的發髻完全散開,一半還蓬鬆地繞在木簪上,一半就垂下來,遮住蒼白發青的臉頰。他手中緊緊抱著一隻枕頭,口中含糊不清地似是哼著兒歌:“牆上一個鼓,鼓上畫老虎。老虎扯破鼓,拿塊布來補……”那渾濁的眸子和嘴角無意義的癡笑中,讓人完全尋覓不到昔日三皇子的清貴之氣。

牆上一個鼓,鼓上畫老虎。老虎扯破鼓,拿塊布來補。到底布補鼓,還是布補虎……怡錚還是有些殘存的記憶,他小時太愛吃甜食,牙不好,五六歲時兩顆門牙都掉了,一說話就漏風,怡鋃逗他,教他唱著首歌,他總是將“虎”和“甫”念不清……

怡錚眯了眯眼睛,恍惚中嘴角還滑過一絲笑意,那個一張口缺了兩顆牙的孩子,是他麽?

這恍惚的笑意很快被冷笑取代,他踱上來兩步,伸手輕輕撩開怡鋃遮住眼睛的亂發,歎氣道:“三哥,你連裝瘋都裝得這樣自作聰明。”

怡鋃居然抬頭看了他一眼,迷迷蒙蒙地微笑起來,把懷中的枕頭又抱得緊了一些,臉頰在枕頭上輕輕磨蹭。

陪在怡鋃旁邊的杜筠憤然撥開怡錚的手,顫抖的聲音卻清晰響亮:“你已經把他逼到這地步,你還要怎樣!”他第一有勇氣反抗什麽,他除了憤怒還有疑惑,親兄弟之間為何會這樣的狠心?他看著怡錚陰惻惻的笑容,真的不知道,瘋了的到底是怡鋃還是怡錚。

怡錚似乎被杜筠的勇敢弄得愣住了,隨即笑起來:“真是有趣的小東西,你是真傻還是假傻?他裝瘋之前,沒教過你如何自保麽?”

杜筠咬著嘴唇擋在怡鋃身前,明知道自己無法為他遮擋任何傷害,如果……如果活著要看怡鋃受這樣的苦,不如和他一起去死吧……即使怡鋃真的是忍辱負重地裝瘋,這代價、這屈辱也太大了一些……

怡錚憐憫地瞟了他一眼,抬抬手指,立刻上來兩個錦衣衛將杜筠拖開,怡錚伸手抬起怡鋃的下顎笑道:“三哥,你不是喜歡玩兒麽?我陪你玩兒到底,你還記不記得我們那次在他房裏玩兒的遊戲呢?”

怡鋃沒有說話,隻是向後瑟縮著,躲避著怡錚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