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無邊風月

三十五、無邊風月

謝寶看看怡鋃臀上,雖是沒有破皮,但一道道的腫痕經過這片刻的時間,都已瘀結成了黑紫,知道他皮下肌肉已被打爛一層。這個時候若不將他皮膚表麵打破,將淤積的毒血放出,縱然用了藥,怕是也要受極重的內傷。反正一百杖不是小數目,也已經打了六十來杖,後邊就是打破了他也無可厚非。便照著傷勢最重處重重擊落一杖,隻聽“啪”一聲輕響,那腫痕破裂開來,竟是血花四濺!

怡鋃的頭猛得向上一抬,喉嚨裏悶悶地低呼一聲,他一連暈去兩次,出汗出的人都虛脫了,軟軟地趴在刑凳上,已沒有任何力氣再掙紮忍耐。不過五六下過去,臀上的肌膚已全部綻開,流出的血液裏溶著黃水,板子直接打在沒有皮膚保護的肌肉上。怡鋃慘叫幾聲後,隻覺眼前的一切事物,包括父皇那陰沉的棺槨,怡鋃那惡作劇的笑容都逐漸模糊起來,他心裏卻是一陣輕鬆,知道自己就快要暈去,暈去了,就可以不必再這樣疼痛,暈去了,就可以不再去麵對所有的背叛和羞辱。

汪偉等人都是掌刑的高手,卻不待怡鋃完全失去意識,忙又潑水喂藥地折騰一翻,怡鋃再此感受到身後的劇痛時,已禁不住絕望,啞著嗓子問:“還……還有多少?”

謝寶道:“隻剩二十三杖了。”

怡鋃連聽到這個數字都哆嗦了一下,二十三杖,他覺得自己的體力和精神都到了極限,他連三杖都不敢挨了。

這個輕微的顫抖落在怡錚的眼中,他的心情又好起來,俯下身去,怡鋃耳旁輕聲道:“三哥,記得朕在噦鸞宮說的話麽?隻要你照做了,朕就免去剩下的刑杖。”

怡鋃臉貼在刑凳上,靜靜望著怡錚,這時壓著他的錦衣衛已鬆了手,他的手指輕輕動了動,卻發現連抬起手臂的力氣都沒有了。真可惜,若他還能動,一定要替自己,替母妃,替父皇在怡錚臉上抽一記耳光,他現在僅存的一分力量,便是要自己不再受更多的羞辱。他緩緩閉上眼睛,便向舌尖咬下去,要讓他向這樣一個喪心病狂的人乞憐求饒,他即使痛苦到生不如死,也還做不到。

怡錚臉色一變,忙伸手捏住怡鋃雙頰,那嘴裏已是淌出血來,他倒是嚇了個心驚肉跳,大叫:“汪偉!”

汪偉剛舉起板子,也是一驚,他還未動,謝寶已扔了板子先撲過去,緊張地問:“怎麽了?”眾人不知怡鋃傷勢如何,頓時都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起來。

謝寶捏開怡鋃雙頰一看,長籲口氣,原來怡鋃本沒了力氣,怡錚又捏得及時,隻咬傷了舌頭,雖然口中都是鮮血,卻沒有什麽性命之憂。他遲疑下道:“陛下,廷杖還要繼續嗎?”

怡錚的臉色陰沉下去,原來你想死,你寧可死都不向我認輸……你為什麽就不能向我認輸?

汪偉看出他臉色,輕聲道:“臣有東西,可以勒住口唇,防止他咬舌自盡,能用麽?”

怡錚輕輕拭去怡鋃下顎上一道血絲,歎道:“三哥,你何苦如此?”

回答他的隻有怡鋃壓抑的、短暫而急促的呻吟聲,這聲音竟像是冷笑,讓怡錚渾身發麻,無端的覺得厭惡恐懼。他皺皺眉道:“就這樣辦吧。”

汪偉說話之時,已經有錦衣衛去拿了個五寸長的檀木棍來。原來錦衣衛獄中行刑,也多有犯人熬刑不過咬咬舌自盡,便先把嘴勒住,分開牙齒。怡鋃雖自盡不成,但這樣堵住了嘴,至少可以免去呼痛慘叫的恥辱,也免去了他熬痛不過時開口求饒的危險。既然能為他挽回些許尊嚴,他也別無選擇,汪偉將棍子送到他口邊,他毫不抗拒地咬住了。那棍子兩頭都有細繩,謝寶將繩子係在怡鋃後頸上,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三爺權且忍耐,就快好了。”

汪偉忙橫了謝寶一眼,心說皇上還沒開口,哪裏輪到你說話?然而怡鋃早無從領會謝寶話中的意思了,隻是淡淡閉上眼睛。謝寶無奈,隻得和汪偉再度站起拿起刑杖。經過剛才那一番捶楚,怡鋃臀上已是皮翻肉卷膿血流離,即使不用什麽力道,光是廷杖本身十幾斤的重量落下去,痛楚已足以叫人瘋狂。謝寶站在他身側,竟猛然覺得自己手臂酸軟,那遲疑的片刻,對他來說,直如滄海桑田般久長。

汪偉等的不耐,不禁皺了皺眉,謝寶心下一顫,暗道好險,汪偉是什麽人,自己在他對麵執杖,若是有絲毫的手軟徇情,怎會瞞得過他的眼睛。當下操起杖子如實打下,對那血肉模糊的傷隻作不見。怡鋃被堵著嘴,身上雖然痛到了極點,能發出的也僅僅是喉嚨裏低低的呻吟,更讓人覺得揪心的壓抑,有人便禁不住回避了目光去看掛在殿上的先帝遺像,畫師將嘉德帝畫得慈祥又不失威嚴,正一瞬不瞬注視著這違逆人倫的血腥場麵。

這一家,究竟是誰虧負了誰?

短短幾日,杜筠隻覺自己的心髒已經快要無力去替怡鋃負擔那些悲哀和傷痛。

怡鋃再次帶著半身血跡被送回噦鸞宮,杜筠看到他時幾乎暈去,他甚至不知怡鋃是否還活著,他張張嘴,想叫,卻又怕萬一喚醒了他,讓他如何承受這樣的痛楚。

太醫是早就得了旨意守候在這裏的,隻看了一眼怡鋃傷處,就幾乎不忍再看,強自定了定心神,拿起怡鋃的兩隻手都把了把,左關伏,右寸緊,暈厥的原因除去劇痛,更兼痰熱湧於胸,想是剛才受杖時強忍,胸口悶住了。太醫又看了看跪在怡鋃床頭,全身顫抖的杜筠,歎了口氣,道:“請公子略讓一讓。”便指揮幾個內侍:“你們手上加力,務必按住他。”不清洗傷處,無法上藥,他卻知道那一番痛楚非同小可。那床邊地方本就不寬敞,杜筠便被他們擋在圈外。

太醫將一條一直浸在藥酒中的巾帕取出,卻隻絞到了五分幹,又遲疑了一下,才緩緩將那巾帕覆在了怡鋃血肉模糊的傷處,就在巾帕著肉的那一瞬,怡鋃便痛醒了過來,還未明白何事,便覺一陣劇痛不知從身體的何處傳了過來,就就像玄冰與烈火交替著在他的身體上肆虐,如同萬隻鋼針在同時刺入了皮肉中,萬隻螞蟻正鑽入他的骨髓不斷啃噬。渾身的骨骼被寸寸折斷也不過如此,零刀剜肉也不過如此。這痛不同於方才杖擊帶來的痛楚,它是如此的鮮明猛烈,來勢洶洶,無可抵禦,無可忍耐。在它的麵前,所有的一切,身份,尊嚴,包括生命在內,都是如此的可笑而無力。他的頭腦已經全然無法思考,在自己意識到之前,便已經發出了一聲慘叫:“怡錚你殺了我吧——!”

整個屋裏的人都被這一聲慘叫下得一呆,幾個內侍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才能將這個痛苦得幾近瘋狂的人釘在床上。杜筠衝進去時,見怡鋃一張清秀的麵孔早已扭曲,那皮膚白得就如透明一般,前額上綻出的青筋就像條條青蛇一般猙獰。杜筠雙膝一軟跪倒,握住怡鋃青筋暴起的手,顫聲叫道:“怡鋃,怡鋃……”

這樣的呼喚似乎真的緩和了那撕心裂肺的痛,怡鋃的目光艱難地在杜筠臉上聚集,他嘴唇顫動,想說什麽,卻又終於再次暈了過去。杜筠熱淚滂沱而下,沒有人會比他更了解,那是怎樣的痛,可以摧毀一切尊嚴意誌,可以對一切感情絕望,他隻是從未想過怡鋃也要承受這樣的痛。

雖然太醫說怡鋃的傷勢已經穩定下來,沒有性命之憂,可是杜筠仍然覺得恐懼,半夜他伏在怡鋃枕邊就睡過去,朦朧中聽見怡鋃微弱的呻吟,趕緊點燈來看,那傷處就在滲著殷殷血跡。他麵對那血跡手足無措,隻有用手堵住自己的痛哭聲,不敢驚醒他——他怕怡鋃醒來會更加的難挨——這個世上每個人的苦痛都是背負在自己身上的,即使摯愛之人也無法分擔。

後來怡鋃終於醒了,他醒過來就不肯再叫痛,反是對杜筠麵容蒼白的一笑:“我沒事了,我醒了——真的醒了。”他笑的時候,可是眸子裏卻分明閃動著幽暗的光,讓杜筠更加心驚肉跳。

他蹲下身去,乞求地望著怡鋃:“你不要放棄——這些會過去的,都會過去的……”他沒有任何現實的理由可以安慰他,單是怡錚那樣的狠心折辱,就足以抽空怡鋃最後的勇氣。但是,他想要讓怡鋃活著,不是為了日後的希望,而僅僅是因為他的自私,他想要看著他。怡鋃若死他當然不會獨生,但死了之後三魂渺渺七魄悠悠,誰能知道誰將去往何方,奈何橋上走過,可還能記得那攜手同來的人是誰麽?他害怕。他終於等到了怡鋃原諒他的一天,怡鋃又墜入了比他先前更殘酷的苦難中去,若要他選擇,他寧可還回去做怡鋃府中一個卑賤奴才,哪怕被他折辱被他毒打,隻要他是好好的。

怡鋃又是淡淡一笑,低聲道:“是,都會過去。”

那天晚上杜筠終於敢上床睡去,這些日子他已到了心力交瘁的邊緣。可是怡鋃卻因為身上的傷痛得難以入眠,他看見對麵榻上的杜筠,想起來半年前那個夜晚,也是這樣的格局,他們同睡在一個房裏,然後……他想象自己站起來,走過去抱住他,輕輕說一聲“子蘅,我愛你”,那聲音是纏綿的還是哀慟?隻是他現在連站起來都不能,他落到這一步,究竟是天理不公,還是天道好還,誰又說的清楚。

他輕輕叫:“子蘅,子蘅。”

杜筠醒過來,來到他床邊,問他:“要什麽嗎?”

怡鋃在朦朧月光中看著他清澈如水的眼睛,奮力欠起半個身子,伸出手去,輕輕攬住他的頭頸,歎息道:“你還在,真好。”杜筠愣了下,亦伸出手去擁抱著怡鋃的肩膀,他們的額頭抵在一處,到了此時此地,連那晚夢中的話都已屬多於。

那晚恰逢十六,正是夏夜月色最好的時候,雲破月來花弄影,清涼潔白的月光鋪進屋來,照在這兩個相依相偎的人身上。原來不管是在華堂之上還是囹圄之下,那花一樣會好,月一樣會圓,上天究竟是無情還是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