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味嚐荼苦

三十四、味嚐荼苦

怡錚看怡鋃臀上淡淡腫起幾道紅痕,並不像打重的樣子,可是每一杖落下,怡鋃的身子都劇烈一震,知道汪偉告訴自己的話不虛,便滿意地微笑一下。等怡鋃熬痛不過慘叫出聲時,那些觀刑大臣必然還是以為是他嬌貴不禁打,連這點疼痛都吃不住。

怡鋃兩條手臂都被執著,不像以前還能抓著凳子,眾人隻見他兩隻手握拳再放開,就那樣反複,一時慘白的手指伸得筆直,一時又緊緊攥住顫抖。怡鋃滿臉的冷汗順著下顎滴落下來,他已分辨不出,這赤身露體的羞恥,和這直入心扉的劇痛比起來,究竟哪個更難以忍受。

怡鋃死命咬著牙不吭聲,胸口又壓著凳子,一時便覺得胸腔悶得喘不上氣。胃裏陣陣往上泛酸水,也不知是疼的還是惡心的,隻想嘔吐。他昏沉中仰頭,看見怡錚越來越舒展的微笑,心中酸澀難當,你就這麽恨我麽?一轉念間,卻又想起杜筠挨打時,自己也曾這樣惡意的笑過。

既種其因,必受其果。他現在體會到了什麽叫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是不是——是不是當初杜筠也是如此絕望?

怡鋃一念及此,眼眶便不由濕潤,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楚,下意識地想要抬手抹一把,卻換來更有力的轄製。一聲聲悠悠報來的數字,反而是無限邈遠的樣子,怡鋃慢慢垂下頭去。

數到三十五,倒是汪偉先發現怡鋃停了掙紮,忙放下板子,怡錚也沒想到怡鋃如此能忍,痛得生生暈死過去,也隻是低哼了一兩聲。再看他臀上,杖痕交錯,紅腫一片,卻是沒有打破一點油皮,暗暗讚歎這兩個人的手段不凡。佯做關切道:“怎麽回事?朕不是讓你們下手輕些麽?”

汪偉忙道:“臣等該死,是他們壓的太用力了,吳庶人一時呼吸不暢閉過氣去。”他早料來一百杖這麽個打法,怡鋃必然會痛暈幾次,一應物件都準備的齊全。立刻有人上來給怡鋃口中塞了一粒黑色藥丸,又有人提著水桶進來,那水中加了冰塊,舀了一瓢向怡鋃臉上、頸間淋去。怡鋃本暈去不沉,被冰得一個激靈,頓時醒轉過來,但覺口中又腥又苦,不知是什麽東西,待要吐出,卻又化了。依稀記得以前謝寶打杜筠時,給杜筠吃的那個清熱散毒的蚺蛇膽,大約也是那類東西,看來怡錚並不想打死了他。那壓著他肩膀的兩人也鬆了手,輕輕抬起他胸膛為他順氣,又見謝寶捧著一碗參湯過來。

怡鋃氣往上衝,他現在手臂得了自由,一抬手便往謝寶臉上抽去,四目相對中謝寶眼中掠過一絲驚詫,不知為何沒有躲閃,竟讓怡鋃“啪”得一下打了個正著。

怡錚笑道:“三哥火氣倒大,既然不願喝,那就算了,後邊兒的,你們下手輕一點。”

謝寶忙道:“遵旨。”把碗遞給小太監,起身又拿起板子,怡鋃本來已沒什麽力氣,那一掌打在他臉上,連個紅印都沒起,他神情更是波瀾不驚。和汪偉對麵而立,卻見汪偉向自己使個眼色,手指在刑杖上輕叩兩下,謝寶心中一沉,眼中掠過一絲猶豫,卻是稍縱即逝,點了點頭。便提杖向怡鋃臀峰上再打下去,這次更是直上直下,沾身即起,怡鋃隻覺臀上似是拿刀尖剜了一下,倒是沒有方才那樣鈍痛難挨,咬緊了牙關還挺得住,心下略寬了寬,若是這個打法,隻怕他還能撐過一百下。

那邊汪偉看著謝寶的杖子抬起來,瞅好了位置,一杖下去恰好落在謝寶剛才下杖之處。也真虧了這兩個人手段上乘,一杖疊著一杖,隻打一個地方,那杖痕整整齊齊,沒有絲毫偏差。怡鋃剛挨三四下還沒覺出來,到後來那疼痛翻著倍往上加,竟是要一寸一寸從肌膚痛到骨頭裏去。

怡鋃聽說過錦衣衛的種種酷刑,什麽剝皮拆骨刷洗剜目,均能讓人摧肝碎膽。自洪武以下,差不多每一朝都有大臣請求焚毀錦衣衛刑具,可是這有“活地獄”之稱的地方,卻幾百年來一直高高盤踞於各司法機構之上。他今日才知道,原來不用動大刑,僅僅是兩根普通的木杖,就能給他帶來噬骨的疼痛。

怡鋃艱難的喘息著,他幾乎帶著乞求的心情希望下一杖能換一個地方,可是那一團疼痛似乎凝聚起來,隨著一杖杖反複地笞打,往他的身體深處鑽。耳旁的數字慢悠悠地往上加:“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四十二——”過程漫長地令人絕望,汪偉和謝寶似乎立意要將他打出聲來,也不顧那一道寬寬的杖痕比別處肌膚早腫起一指來高,依舊惡毒地隻打在一個地方。

痛,怡鋃被這地獄般的痛折磨得幾乎崩潰,他一開始還盡力克製自己不要流淚以示軟弱,不要弄出丟人的聲音,不要顫抖惹人恥笑。可是,他已經管不住自己,他聽見自己牙縫裏擠出細微的悲鳴,更像是從骨髓裏鑽出來。他本能地奮力掙紮,想要逃開這可怕的凳子,殿中的錦衣衛一看,怕他從刑凳上滾落,立刻又補上來兩人,一人按住他脊背,一人壓住他膝彎。怡鋃本來就痛得沒多少力氣了,被這樣一壓,再也動彈不得,隻剩下身後那可怕的刑杖,隨著一聲聲數字落下。

這樣打了近十杖,觀刑諸人已看出不對,那反複落杖的地方除了瘀腫外,已迅速由紅轉青,再由青轉成了紫黑,滲出細密的小血點。怡鋃渾身被汗水濕透,衣服都貼在了肌膚上,臉上的汗起初斑斑點點落在刑凳上,後來就積了一灘,從凳子上滴落下去。在場的大臣也有司法道的,知道錦衣衛行刑的種種手段,心中暗暗歎息憐憫,卻沒有人敢出來說一句話。

成王敗寇,就是如此殘酷的事實,即使那成敗兩方有著血脈之親,都無能避免。不管吳王怡鋃昨日是如何的眾望所歸,即使今日沒了權勢,單憑血統也高貴得不可一世。可是什麽血統,什麽國體,什麽親情,在皇帝一聲令下麵前,都踐踏成了齏粉。皇帝若不講理,再多國法祖訓,禮義廉恥,都成了一紙空文。

王世傑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他終於如願以償做了首輔,領袖朝班,可是每當他抬起頭看見怡錚那一如既往的懶洋洋的笑容,心底都有隱隱的恐懼。他預感自己把大明王朝交到了怎樣一個人手上,且不說什麽對不對得起黎庶蒼生的虛話,若怡錚真如熹宗一樣昏庸,搞得國家幾近滅忙,後世口誅筆伐,他王世傑頭一個就難辭其咎——那樣,還真不如當初安心輔佐怡鋃成為一代明主。

怡鋃全部的錯誤,隻是相信了他們,他算準了一切,卻算不到弟弟的嫉妒狹隘,算不到輔臣的勢欲熏心。王世傑垂在兩側的手心冒出冷汗,恨不得拔腳逃出這個地方。

怡鋃已經想不起那麽多,疼痛包裹了他的意識,他隻怨恨自己為什麽還不暈過去,若能脫卻這個帶給他深重苦難的皮囊,他寧可立即死去。他的生命本來就是一個騙局,父親的寵愛,兄弟的友愛,臣子的忠誠,天下人的敬仰,他以為曾經擁有的許多東西,忽然就猙獰地如此陌生。鮮血和謊言,就是他二十二年生命中的全部。

痛,就是痛,怡鋃咬牙咬得太陽穴突突亂跳,他曾以為自己很堅強,到此處才知道,他的堅強,不過是比旁人多了一點可以堅守的信念。可是自從被剝下中衣起,他的信念已經完全混亂,在這條凳子上,他仿佛就隻以生理存在。幾度自暴自棄地想,反正已經丟盡顏麵,若是叫出來可以不這麽難熬的話,他又何必忍住不叫。可是要放下一直堅持的尊嚴,卻又不是那麽容易。

如是打了四十五,那道杖痕爆起一寸來高,皮膚表麵已經透明,可以看見裏邊肌肉盡成深紫色。觀刑的大臣們也不得不佩服這兩個人技藝臻於化境,怡鋃心中正混亂不堪,一句報數聲忽然飄進他耳朵,他不聽則已,一聽心底泛起深深寒意,一百杖才打了不到一半他就已經痛得快要瘋掉,他不知道到最後自己會失態成何種模樣。想到這裏怡鋃恐懼地雙手雙腿都哆嗦起來,他怕,他是真的怕了,這恐懼像帶刺的藤蔓慢慢攀附上他的靈魂,竟是平生未曾領略,他對怡錚,對謝寶,甚至對自己都沒有足夠的認識。

汪偉再一杖落下,怡鋃隻覺那痛快要將他的身體撕開,恐懼和痛楚總要有個發泄處,他全身大汗淋漓幾近虛脫,連咬牙的力量都沒有了,喉嚨裏便無可奈何地發出“啊”一聲痛呼,卻因為極度的壓抑,聽去悶悶的,幾乎像是嗚咽。

叫出那一聲,怡鋃知道自己的最後一絲尊嚴也終於失去了,他怨恨自己的軟弱。在母妃死後他發誓要堅強地麵對一切,可是他的身體已先於他的心智,向這個冷酷的世界投降。他是輸了,輸的比大哥還要慘,還要徹底,怡鋃滿眼都是灼熱的淚。

他叫出了聲,怡錚心裏除了一陣輕鬆外,還有說不出的喜悅。他知道自己不能在大臣麵前表現的太明顯,隻要緊緊抿著嘴唇,可是那嘴角已是情不自禁帶了笑意。他黃袍加身的一刻都沒有這樣的快感,他終於大獲全勝,嗯,三哥,你再叫的慘一點,你向我求饒,求饒我就不打你了,我會好好照顧你,就像你曾經照顧我一樣。

他要的東西不多,他不過是想讓怡鋃不能再輕視他。他想讓怡鋃記住,自己不是無足輕重的人,不是靠著母妃,靠著他這個三哥才能才宮廷中生存下去的人。怡鋃得不到的,他現在都擁有了,怡鋃那無人敢挑釁的尊嚴,他也有辦法折服。

汪偉和謝寶終於換了個地方,落杖之處向下移了幾分,卻是一半壓著舊傷,一半帶著新傷,依舊一杖疊一杖地打。怡鋃剛才叫出了第一聲,雖然不能減輕疼痛,胸口卻不是那樣憋悶,他再無力堅持,再打兩三杖,又是“啊”一聲哀呼。他的眼淚不可遏止地流下來,幾乎就想大喊,別打了,我受不了了,他從未像現在這樣鄙夷過自己,僅僅是幾下廷杖,就把他二十多年堆積起來的高貴摧毀地一絲不剩。

臀峰上那道杖痕靠下的一半,經過近二十下的笞打,也終於到了承受力道的極限,幾縷血水滲出來。怡鋃隻覺刑杖是深深打進血肉,痛得眼前發黑,心髒幾乎要炸開,長聲慘叫:“怡錚!”聲音裏充滿無可奈何的淒涼與悲憤。

怡錚被他叫得怔了怔,忍不住身子往前傾了傾,可是怡鋃似已說不出話來,隻是嘴唇無力的翕動,身子隨著刑杖的擊打一下下的抽搐著。怡錚輕聲道:“三哥,你要說什麽?”

怡鋃在心中慘笑,他不過是不明白,他隻想問一問,為什麽?為什麽你如此恨我?為什麽你不相信,我是真的愛你的。他那麽近地望著怡錚的臉,那張清秀的臉上還帶著一團孩氣,純真可愛,怡鋃嘴裏的苦意慢慢地擴散開來,不知是方才那蛇膽的味道還沒有散,透到心裏去,還是他心中的苦澀慢慢泛了上來。

怡錚隻道他又要暈過去,心中一陣焦躁,他想知道怡鋃沒有說出的話是什麽,他等了這麽多年的東西就在眼前了,竟是急不可耐地吩咐汪偉:“把他潑醒!”

冷水淋在臉上,怡鋃勉強睜開了眼睛,笞打雖然暫時停止,可下身的疼痛並沒有絲毫的減輕,一片片一陣陣都如燒紅的刀子在肉裏亂刺。怡鋃的意識還模糊地沉浸在這痛苦的暈眩中,微弱地呻吟起來。

怡錚跟他從小到大,即使是母妃薨逝那段最近難的時刻,怡鋃也是關起門來獨自咀嚼痛苦。他記得自己在外頭拍門,他喊著三哥,三哥讓我進去,有什麽事我們一起分擔好不好?怡鋃總是說,你做不了什麽。是,怡鋃太強勢,從小到大他卓然超群於諸皇子間,他們是親兄弟,可是怡鋃總是覺得他什麽也做不了。現在他終於肯向自己顯露這樣疼痛無助的神情。

怡錚輕輕歎了口氣,向小太監要過手巾,慢慢擦拭著怡鋃麵上的水珠,唇上的血痕,那溫柔珍重的動作讓人不敢相信,他就是下令將自己親哥哥打得死去活來的人。他眼中含著憐憫,柔聲道:“三哥,你要跟朕說什麽?”

朕。

又是朕,怡鋃心中對這個字升起莫名的恨意,隻要一碰了這個字,他的父親,他的弟弟便都冷酷狠毒得如妖魔一般,他幾次三番的苦楚折磨,都是因為這個字。他喘息著道:“你……殺了我,讓我給母妃……帶個信兒,看他的兒子,是何等的風光。”

那聲音雖然微弱,卻冰冷清晰地如珠玉落地,滿朝大臣俱聽得清清楚楚。怡錚眼中的寒光一閃,心中除了失望外還有憤怒,冷冷一笑道:“三哥說什麽呢,朕怎麽會讓你死。”他向後一靠,對汪偉謝寶道:“三哥既然醒了,就繼續行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