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憂心悄悄

三十三、憂心悄悄

眾人正胡思亂想,聽著外頭靜鞭三響,皇帝已是到了宮門外,連忙都山呼萬歲拜倒下去。怡錚微笑一下,徑直走到最前麵,靈柩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抬抬手道:“諸愛卿請起吧。三哥已到階下,今日這事……嗨,朕心裏也是萬分難過,三哥若隻是謀反的罪,朕拚著落一個徇私的名聲,也要替他擔待了。但先帝駕崩因他而起,若不責罰,朕又無麵目以對先帝祖宗,你們倒是說,讓朕如何決斷才能兩全?”說著掩麵歎息。

張安就站在怡錚旁邊,眼見平日裏嘻嘻哈哈的蜀王,突然一本正經在這裏稱孤道寡,總覺得有點沐猴而冠的味道。嘉德帝死的時候他並不在場,但怡鋃頂撞嘉德帝,他卻是親耳聽見,是以李貴妃說皇帝是因為盛怒氣昏過去,他也挑不出破綻來。對他來說,怡鋃勢敗,由怡錚即位是最好的結果,至少保住了自己,可不知為什麽,怡錚登基一個月了,他卻始終沒有那種對皇帝敬畏之情。眼見他裝得至情至性,想起他剛剛在怡鋃那裏的微笑,心下一涼,也說不上是別扭還是滑稽。

文官列中閃出一個大臣,卻是新晉的文淵閣大學士張集默。張集墨原來與廢太子怡鉉交好,硬是被徐詠壓著不得出頭,如今內閣中一大半的舊臣牽扯到乙酉宮變中,他又蒙怡錚提拔重新入閣。他知道這個時候是要大臣們說話了,看他前頭的王世傑隻垂首站著,一言不發,心中暗笑他呆,趕忙上前道:“陛下,明王奉若天道,為天下執公器,若釋有罪而不誅,亦是刑賞失中。今吳庶人犯下大逆,陛下不處極刑,已是從八議議親之例,若不加懲戒,無以仰慰康皇帝在天之靈。陛下今晨告祭太廟,和風煦日,既我大明二祖列宗,亦感於陛下寬仁孝義之德也。”

王世傑剛才也不知自己在想什麽,等張集默開口了,才心中一驚,趕緊上前補充道:“陛下對吳庶人仁至義盡,略加撻楚,不過小懲大戒,正君臣父子綱紀。否則此後國中,君無以禦臣,父無以禦子也。”

怡錚歎道:“朕原本還想跟諸愛卿討個情呢,既這樣,罷了,帶三哥進來。”

怡鋃剛才被兩個錦衣衛押著等候在殿外,因啟祥宮不大,殿內又安靜,怡錚與各大臣說的話都一分不差落進耳朵裏。他說不上來什麽感覺,也就是一個多月前,他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吳王,這些大臣拿著手本站在他堂下等待召見,所有的權勢,繁華就在這一晨夕間轟然覆滅,於是這些人都迫不及待地跳出來,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這些世態炎涼,這些人的朝秦暮楚,他都可當春風過耳不縈於懷,這些人為他效力時本也是為了權勢,他自身難保時還有何理由要求人家為他盡忠?隻是,有一個人不同,他們一起長大,相親相愛,自己對他的感情比任何人都深。他剛才在路上一直在想,他究竟曾經什麽時候虧待過怡錚,讓他對自己仇恨如此之深,不但出賣、利用,在勝利之後還不肯放過他,要百般羞辱。

他想不出,他腦海裏來來回回流轉的,是幼小時他和怡錚伴駕狩獵,他們兩個共騎一匹馬,怡錚坐在他前麵,歡喜地不住驚叫,他濃黑的頭發來回蹭著自己的下巴。在諸皇子中,唯有他有同母兄弟,那一份踏實,讓他自豪多年。

卻原來,昔日他懷中的孩子,也會長大,不是所有的東西都可以他們一起來分享。終於有一天,他們為了那獨一無二的位子,反目成仇。皇家的手足之情不過是演一場騙人的戲法,早就有人說天家無骨肉,可是他以為自己和怡錚不同,他以為因為他,因為怡錚,便可以改變那殘酷的事實。

錯了嗎?真的大錯特錯?他們不過是凡夫俗子,和曆史上那一對對陷入血腥泥淖的兄弟沒什麽兩樣。

怡鋃不知是該大笑還是痛哭,或者兩眼一閉,死了拉倒,從此再無貪嗔癡戀。可是,現在一死,不過落的一個畏罪自盡的名聲,連楚霸王都不如。活下去呢?又會怎樣?等著轉機?等著謝寶那意味不明的暗示?等著看,這場鬧劇將如何收場?還是等著,讓上天來告訴他,這個世上還有沒有東西可以相信。

裏邊出來個太監拍手,後邊的錦衣衛推搡了一下。怡鋃深深吸了口氣,不管怎樣,為了九泉之下的母妃,為了那和他已無感情,但自己絕不能讓他含恨而死的父親,為了那還在噦鸞宮中等候他的杜筠,他都要活下去。

他緩步上殿,兩廂的大臣都有些好奇,想看看已經羈押一月的怡鋃現在是什麽模樣,都忍不住抬起頭來。

怡鋃是清瘦了不少,因為重傷剛愈,臉色還蒼白的很,緊緊抿起的嘴角勾起一道淺淺的紋,像是雕塑上很堅定的手用很鋒銳的雕刀劃上去的,倔強卻又淒涼。隻有那雙眼睛是熟悉的,黑得深不見底的瞳仁一如既往散發著凜冽傲岸的光。

怡鋃走到殿心,即被刑凳擋住了去路。他抬頭看看父皇那巨大的棺槨,又看看怡錚含著微笑的臉,胸中忽然如頂了一塊帶楞的石頭般硌得難受,猛然轉身,向站在兩廂的官員厲聲喝問:“先帝死因不明,屍骨未寒,爾等還有心思在這裏看熱鬧,國家三百年養士何用!”

兩個錦衣衛本來看他一路都老老實實的,實在沒想到他突然來這麽一手,竟沒有拉住。那些官員看怡鋃在殿心昂然而立,雙目如電,竟是誰也不敢回話,隻是低頭不語。先帝死因蹊蹺,貴妃說是被吳王氣死,但終究沒有病榻前托孤,沒有遺言,就因王世傑調兵控製了九門,在京諸皇子、諸閣臣還來不及動作,怡錚就已黃袍加身,確實有些宮變的味道。可是那些原來依附怡鋃的“吳王黨”,隨著徐詠被先帝下獄早已土崩瓦解,再沒有人有實力和王世傑抗衡。沒有卷入三皇子謀逆一案的大臣已是慶幸不已,誰還有心思再去管先帝的死因到底明不明了?

怡錚緩緩站了起來,所有的人都跪倒叩下頭去,隻剩下怡錚怡鋃一對兄弟,殿內立即充滿了一種冷峻、威壓的氣氛。

怡錚望著怡鋃的背影,淡笑下道:“三哥,你這個樣子,朕便無法保全你了。朕奉皇太後懿旨,今日杖責於你,便是要慰父皇在天之靈。”

怡鋃轉過身來,冷冷道:“皇太後是誰?”

怡錚道:“朕已尊先帝遺詔晉皇貴妃為太後。”

怡鋃冷笑道:“遺詔?你說父皇是突然中風,哪來的遺詔?李貴妃是父皇嫡配還是有子即位?你是連自己的母親也不認了!”

其實許多皇帝駕崩地倉促,遺詔這東西也就未必是皇帝親口留下,不過是借先帝之口,行新帝之政。但這話卻又不能拿到明麵兒上說,王世傑無奈,這些道理怡錚是無論如何講不過怡鋃,隻得上前解說道:“神宗遺詔也曾封鄭貴妃為皇後。”

怡鋃“哈”得一笑:“鄭氏不過亂國妖妃,梃擊移宮兩案殷鑒不遠,你們如今竟是出息到了如此地步!”

王世傑一噎,他本想找個成例替怡錚解圍,沒想到反而落了話柄。眾目睽睽之下,當然不能讓怡錚丟這個臉,隻能拿出身份來打壓,臉一沉道:“你已廢為庶人,國家封典事再無置啄處。來啊!”

兩邊目瞪口呆的錦衣衛忙應了一聲:“在!”

“押庶人怡鋃就刑!”

兩個錦衣衛剛把手按在怡鋃肩上,怡鋃忽然對怡錚一笑,那笑容竟含著淡淡悲憫與酸楚,卻又有隱隱的輕蔑和冰冷,他輕聲道:“這就是你要的麽?”

怡錚的心怦怦跳起來,他最恨這樣的眼神,怡鋃總是用一種保護的、擔心的目光望著他,那目光似是說,你怎麽這樣不爭氣?你何時能長大?怡錚幼時的理想是,有一天能從上往下看他的三哥,為了這個念頭,他要先爬到世界最高處。他很豔羨怡鋃的眼神,居高臨下,從容自若,即使麵對皇帝亦不顯得卑微。可惜現在他們都站在平地,怡鋃個子比他高,自己仍然要抬起頭才能看他。想把他按倒,聽他痛苦□□,聽他求饒,其實他要的就是這一點成就感,他也沒有想弑父殺兄。

怡錚點點頭:“傳汪偉和謝寶進來行刑。”看著幾個錦衣衛將怡鋃按倒在刑凳上,怡錚方撩袍子坐下,現在他終於比怡鋃高了。

汪偉和謝寶各執一根粗大刑杖進來,那便是令滿朝文武聞之變色的廷杖了。廷杖規格等同訊杖,大頭徑四分五厘,小頭徑三分五厘,長三尺五寸,以質地堅重的紫荊木刨毛打漆而成。這種木頭產於滇粵,每年光是為製作刑杖,就要運送數以千計的紫荊木進京。

按正經“殿前杖責”的規矩,本是每打五杖一換手,以防行刑人累了打得輕。但今日皇上也說了,廷杖怡鋃僅僅示辱而已,並不忍心將他打太重,便免去了這一套規矩。另外為了顯示怡鋃身份畢竟不同,由已官居指揮使的汪偉和謝寶行刑,算是“代天子執杖”。

怡鋃被按在凳上,錦衣衛便解開他背後綁縛,一人一邊死死壓住他手臂肩膀,後邊又有人壓住他足踝,便有人去解他中衣。怡鋃雖是早做好心理準備,此時也禁不住顫抖起來,且不論為吳王時的清高尊貴,就是父皇恨不能殺了他時,也還給他留著一分尊嚴,刑訊他還挑了偏僻的噦鸞宮。自從出生,他還從沒有這樣狼狽和羞恥過。

因怡鋃被囚禁時身上衣裳全被打爛,送進去的隻有中衣,身上連件長衫都沒有。那錦衣衛將他上衣折了折,又拉下他單褲,怡鋃腰間到大腿一段白皙肌膚便□□在外。

現在已是入夏時分,可怡鋃還是覺得下身一片冰冷,似乎連血都不流了,耳中嗡嗡亂鳴,也不知是有人在小聲說話,還是自己腦中混亂。他緊緊閉著眼睛,將臉貼在刑凳上,以為自己無所畏懼,還是沒有膽量去承受那些戲謔的、或是幸災樂禍的目光。

其實殿上不少人都曾是他舊交,還受過他恩惠,這時候心下隻覺得慚愧,都低著頭不忍看。即使是張集默一等人,看著不久前還受萬人仰拜的吳王淪落到如此狼狽屈辱的境地,都有說不出的悵惘。

謝寶和汪偉分立兩側,將刑杖虛搭在怡鋃□□的肌膚上,怡鋃一覺臀上有物觸及,更是羞憤地連氣也上不了。還好沒等多久,那兩根杖子又抬了起來,緊接著謝寶這邊便揮杖打下。那刑杖雖然粗大沉重,但他揮杖的動作卻甚是揮灑靈巧,似乎也沒聽見什麽駭人風聲,隻接觸皮肉時“啪”得響了一下。聲音並不清脆響亮,看上去也沒用多大力道,伏在凳上的怡鋃卻覺得臀峰上一道劇痛爆開,饒是他早咬緊了牙關,還是痛得悶哼一聲。

這一杖的痛楚遠遠超乎他想象,他肩膀被壓得死死的,隻有脖子猛得向上一抬,看見對麵怡錚嘴角掠過一絲含蓄微笑。怡鋃不是沒有挨過板子,心裏已然明白,今日行刑的人使了暗勁。

他以前聽謝寶說過,錦衣衛的人練行杖手藝,是紮兩個草人,一個裏頭填上磚塊,一個裏頭填上草紙,再給草人穿上衣服。打那個填磚的,要看上去輕舉輕落,可是打完了,裏頭的磚都碎成了渣;打填紙的,看去下手極狠,嘭啪做響,紙卻不能打破。這兩種本事都練合格了,才能正式入選錦衣衛。所以打得血淋淋的,未必就是毒火攻心地痛,看著唬人罷了;真要是皮裏肉外的一頓下去,看著還道是掌板子的心腸軟,其實挨打的早是痛得欲死不能了。當日父皇兩次打他,因有張安照應,雖然刑杖舞的呼呼生風,打得血肉模糊似乎傷勢十分沉重,其實隻是傷外麵一層皮肉,那疼也有限。他卻怎麽也想不到,謝寶會在他身上下如此毒手。

耳旁聽一個太監悠悠數了聲一,等那拖長的尾音散了,汪偉那邊又是一杖下來。怡鋃聽得他揮杖之聲,連氣也不敢出,隻盼能熬過這一下,刑杖沾身時簡直心被刀挑一般,那痛竟是在刑杖離身後方從肉裏頭激辣辣衝出來。怡鋃劇烈掙紮一下,他這次雖強忍著沒有出聲,冷汗已布滿額頭。

怡鋃終於知道,他今日要麵對的不僅僅是屈辱,這樣撕心裂肺的痛,他沒有把握能像前兩回一樣咬牙忍耐到底,若是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出聲,那真是徹底丟盡顏麵了。

他心中猛然掠過一句很久之前讀過的話:丈夫所恥,恥受辱以生於世;貞女所羞,羞見劫以虧其節也,故有刎喉不顧,據鼎不避者。忍不住想:與其受盡羞辱,不如現在就咬舌自盡。他腦中一熱,便將舌尖送入齒間,卻又猶豫,這種情形下咬舌,他並不知會不會死,就算死了,會不會讓人恥笑他連一頓板子都挨不起?

不待他拿定主意,又是一杖下來,這次他沒來得及咬牙,劇痛之下便“呃……”得痛呼出聲,卻是極短暫的半個音節,怡鋃又死死咬住了嘴唇,嘴裏便有了腥鹹的味道。

這次行刑不像從前廷杖大臣,拖翻了便杖如雨下,也不知是為了體現殿前刑杖的莊嚴肅穆,還是為了折磨怡鋃,一杖杖打得極慢。怡鋃拚著全身力氣忍耐了很久,耳旁聽到的數目才不過八下。他初時還猜測謝寶是不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可這時已徹底絕望,這樣的打法,哪裏有一點留情的意思。

那些陌生的人,或是被他痛恨的父親,都不曾對他下毒手,偏偏是這幾個受他恩情最重的人,將他如粉身碎骨般地揉搓。怡鋃覺得疑惑,他忽然發現自己曾經從書上讀來、或是母妃告訴他的那些道理,竟與這世事完全顛倒。究竟哪個才是真的?是旁人薄情,還是自己用心不誠,他所付出的感情,真的就一文不值麽?

作者有話要說:題目解釋:出自《詩經—邶風—柏舟》,那幾句話正是怡鋃現在寫照:憂心悄悄,慍於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