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藏垢懷恥

三十二、藏垢懷恥

怡錚從太廟退回來,王世傑就立刻請見。如今他已是中極殿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執掌內閣,每日除了為先帝守喪,還要料理政務,熬得眼圈發青,滿臉胡子拉碴,進來的時候臉色煞是蒼白。

怡錚抬頭一看,先命賜座,笑道:“承宇(王世傑字),怎麽也不回去沐浴小憩一會兒,這些日子著實乏了。”又命上茶。

王世傑皺皺眉,眼下怡錚已是皇帝,不管往日他多不爭氣,君臣名分一定,自己就必須恭謹守禮。當下拜謝,將茶接過來飲了兩口,放在旁邊幾上,便道:“陛下,微臣進來,是想問問早上祭太廟的事。”

怡錚隨手翻翻桌上的奏折,對那些咬文嚼字的東西著實無興趣,扔到一旁笑道“怎麽,祭太廟的一應事宜不都是承宇親自安排的麽?”

王世傑強壓著心中驚怒道:“可是……微臣為陛下草擬的詔書上,並沒有杖責吳……怡鋃一條。”

怡錚笑道:“哦,這個,朕不是說清楚了麽,按忤逆父母處置,常赦不原,打一百杖是最輕的。要是真論起他氣死先帝的罪過,淩遲都不夠。”

王世傑聽他說起“氣死先帝”,隻覺胸口一緊,竟有些上不來氣,他真不知道怡錚怎能心安理得滿臉帶笑說出這四個字來,是這個人原來沒心沒肺,還是太擅於掩飾?王世傑頓了頓道:“陛下,您答應過善待吳王。”

怡錚望著他微笑:“我並不曾虧待他。”

王世傑急道:“那為何一定要杖責?他如今已成階下之囚,打與不打,有什麽關係?陛下若是免去怡鋃杖刑,既可慰百官狐悲之懼,又能彰陛下寬仁之德,請陛下三思!”說著便拜倒下去。

怡錚聞言一笑,站起來踱到王世傑身邊,拍拍他肩膀道:“承宇,起來,起來。狐悲……哎,看來同情三哥的人還不少——你別急,咱們不是外人,別來這一套——朕知道,朕登基太突然,有點主少國疑的味道,對三哥抱著念想的人怕是還不少。所以,這一百杖不但要打,還要在先帝靈前,讓百官陳列兩廂觀刑,你說,一個氣死了老爹,又被當眾脫了褲子打屁股的人,還有皇帝之份麽?”

王世傑才知怡錚這招雖然無賴,卻極狠辣,便是要把吳王昔日威望踏入泥淖,斷絕國人的指望。隻是,他心中終究對怡鋃有愧,把他囚禁起來尚且不安,何況再大加羞辱?便道:“這……陛下,一百廷杖是重刑,用於宗室,況且陛下以弟撻兄,畢竟有傷親和……不如找個大臣斥責一番,令其謝罪,也能起到示辱的作用。”

怡錚看看王世傑笑道:“我三哥那個人,父皇把他打成那樣,也不肯說一句軟話,你指望他謝罪?也罷——朕去見他一麵,若他能對朕盡君臣之禮,朕就免了他這番皮肉之苦如何?承宇要是不放心,不妨一起去勸勸他。”

王世傑一噎,他實在不願麵對怡鋃,但又怕怡鋃硬頂上來,惹惱怡錚殺了他。隻得點點頭:“臣……遵旨。”

怡錚這次去看怡鋃卻不像上回那樣隻帶幾個大漢將軍護衛,除王世傑外,護駕的還有錦衣衛指揮使汪偉、新受封的神機營指揮使謝寶,司禮掌印太監張安。張安和謝寶都是在怡鋃事敗後,新投效了怡錚的人,王世傑苦笑一下,怡錚帶這麽一票人去見怡鋃,明著就是要將怡鋃氣到吐血,還提什麽謝罪。

守在門邊的錦衣衛先給皇帝行過軍禮,打開房門。怡錚從外頭頂著大太陽進來,一到這yin暗的宮殿,竟然有些看不清東西,稍眯了下眼,才發現怡鋃背對著他坐在鏡子前,杜筠正幫他把發髻結好,聽到門響,兩人的目光在鏡中交匯,那種塵埃落定的安詳,必然是將前生今世的因緣都了了之後,才能有的從容。怡鋃先握了下杜筠拿梳子的手,溫言道:“好了。”才轉過身,靜靜地凝視怡錚一群人。

隻是這一轉身的功夫,怡鋃的眼中已褪盡溫柔,與方才鏡中的影像判若兩人。他的眼睛從怡錚臉上掃過,又一一將他身後的王世傑、謝寶、張安、汪偉四人看了一遍,那四人竟被他看得一哆嗦,隻覺他眼睛在暗室中亮得攝人,好像能在自己身上燒出兩個洞來。

怡錚輕輕抽了口冷氣,但他在心裏說,他已經是皇帝了,他已徹底打敗了這個人,從此以後再也不會被他比下去。他向張安掃視一眼,張安當然知道該說什麽,上前硬著頭皮道:“三爺,萬歲爺來看您了,您得起來叩拜行禮。”

怡鋃淡淡道:“這容易,叫兩個人上來把我按倒。”

怡錚笑道:“三哥,這又何苦?我來是跟你說,父皇的大喪已畢,梓宮現在停在啟祥宮裏。你的案子——今早上已告祭太廟,你畢竟是朕的親哥哥,隻是廢黜封爵,就在這裏圈禁,杜筠朕也給你留下,如何?”他笑問杜筠:“你可願意陪著三哥麽?”

杜筠一直站在怡鋃旁邊,低聲道:“怡鋃在哪裏,我就在哪裏。”他聲音裏已無往日那種茫然無措的怯意,倒是讓怡錚又怔了下,隨即笑道:“看來你們已經兩情繾綣,朕就放心了。”

怡鋃終於開口,語氣中仍是不喜不怒:“說完了麽?說完了就出去!”

怡錚側著頭看著怡鋃,忽然噗嗤一笑,就好像小孩兒發現了好玩兒的東西。以前他們同在書房讀書,怡錚總是靜不下心,母妃著急,怡鋃也有時候狠心要罰他,剛罵兩句,怡錚就是這樣噗嗤一笑,於是他怒氣全消,無法偽裝,隻好無奈道:“笑什麽笑,有什麽好笑的。”

為何同樣的笑,裏頭的意思卻完全不一樣。怡鋃剛才還覺得血液往胸口湧,可是看著這和從前絲毫未變的笑容,卻連憤怒都沒有了,胸口空空如也。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已經被砸爛搗碎,剝離。

怡錚道:“三哥,咱們談個條件如何?隻要你在父皇靈前,跟朕跪下,行一個君臣大禮,叫朕一聲皇上,說一聲‘罪臣萬死,生殺惟陛下命’。朕許諾你,五年為期,第一年在宮中軟禁,第二年放你出去,第三年封鎮國公,第五年恢複郡王爵位。”

王世傑大吃一驚,怡鋃雖然現下雖然眾叛親離,但虎死不倒架,餘威猶在,要是放他出去,隻怕他還會串連人謀反。

怡鋃卻毫不猶疑就冷冷頂了回來:“我罪大彌天,不想出去,要不你快滾,要不殺了我,別在這裏讓我惡心。”

怡錚歎道:“你以前跟我說過,大丈夫能屈能伸,為何你現在要以卵擊石呢?你暫時低頭,不過一時不快,朕放你出去後,你還可以聯絡舊部,東山再起,這麽劃算的生意,你為什麽不做?”

怡鋃終於站了起來,他看定怡錚道:“怡錚,以前我隻顧教你yin謀權術,是我的錯。現下我告訴你,人為了自保求存,有時候可以不擇手段,但是,不能泯滅了做人的一點本心,不可墮了為人的一點誌氣。若數典忘祖,弑父背親,再多權勢富貴,與畜生無異。”

怡錚臉色稍稍變了變,隨即大笑:“哈哈,三哥,你除了口舌之快,還敢教訓我麽?朕現在一揮手,就能殺了他,”他一指杜筠,笑道,“你為他謀反,現在卻不在乎他生死了麽?”

怡鋃淡笑一下道:“我原還說你長進了,誰知穿了龍袍,肚裏依舊是小家子氣的伎倆。”他轉頭向杜筠溫言道:“子蘅,我現在無力救你,但是,你若死,我陪你,你若受苦,我也陪你。”

杜筠微笑點點頭:“怡鋃,我不怕的。”

看著這兩人超脫生死的氣度,怡錚有點爽然若失,但他現在大權在握,正是誌得意滿之時,怡鋃軟硬不吃的態度倒也在他意料中。越是這樣,他越覺得有趣味,他對囧囧其實並無多大興趣,他平生隻喜歡征服,征服一隻兔子一隻鷹,征服一個孌童一個美人,征服一座江山,現下要征服這個桀驁不馴,連父皇都束手無策的怡鋃。他有時間,有權利,有耐心,他相信隻要把怡鋃賴以支撐的尊嚴砸碎,讓他對皇位絕了幻想,一天天下去,他終會對自己臣服。那會是很好玩的遊戲吧?

怡錚想著就笑起來,向王世傑一攤手道:“看,朕也曉以利害了,是他自己冥頑不靈。”

王世傑聽著怡鋃斥責怡錚的話,隻覺得背心一陣陣出汗,不敢再說什麽。

怡錚一揮手道:“縛了吧。”

謝寶忙躬身道:“遵旨。”

兩個錦衣衛當即上前,反扭了怡鋃雙臂,怡鋃到此刻早已不在乎,知道掙紮反而自取欺辱,隻是靜靜站定。他冷冷瞪了謝寶一眼,謝寶並不和他對視,拿著條繩子走到他身後。

杜筠終究沉不住氣,怡錚要殺他他並不怕,可是眼下綁的是怡鋃,他就不禁害怕,忙上前阻止:“你們要幹什麽!”

怡錚笑道:“三哥,朕不處置你謀反的罪過,但是你忤逆父皇,按律杖責一百,這個朕不敢赦免。亥時快到了,百官大約也到啟祥宮了,就在那裏行刑吧。”

怡鋃怎麽也想不到,連父皇兩度打他,都是在避人的偏殿裏,而他的親弟弟,居然要在文武百官麵前當眾責打他,虧他想得出來!怡鋃一想到自己要在眾人麵前剝去中衣尊嚴掃地的情景,一口氣衝上來,險些暈過去,剛要掙紮,身後卻被謝寶死死鉗住了雙腕。

杜筠也急了,又驚又怒向怡錚道:“你怎能這樣!他是你親哥哥!”

怡錚卻是不怒,看著怡鋃瞬間慘白的臉頰,他終於體會到了勝利的快感,笑道:“三哥,你還有最後一次機會。”

怡鋃胸口劇烈起伏,但那聲音卻依然平靜,隻冷冷道:“怡錚,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室欺心,神目如電。我奉勸你一句,不要自絕於天地人倫。”

怡錚笑道:“天下人都在我掌握中,誰敢絕我?”一點頭道:“那就綁吧。”

謝寶將怡鋃兩條手臂又向上一扭,怡鋃奮力咬牙忍痛,突然覺得謝寶在他掌心捏了兩下,正自不解。那繩子一邊在自己手腕上繞過,掌心卻似乎是謝寶的手指在寫字,他略一辨別,是個“忍”字,心下刹那一驚,難道謝寶竟沒有背叛,而是為求自保虛與委蛇與怡錚?

那個字寫完,繩子已繞過幾圈,謝寶綁了個極緊的結,又拉了拉,笑道:“緊麽?三爺忍忍吧。”

怡鋃覺得他掌心又被捏了兩下,隻默然無語,謝寶轉過身來時,本想看他一眼,不料謝寶扭了頭徑直向怡錚走去。

兩個錦衣衛推著怡鋃要走,杜筠拉住怡鋃的手臂不放,急得滿眼是淚。怡鋃微歎口氣,今日一去,未必能回來,想起這二十天中相濡以沫的日子,眼眶竟熱起來,他不願讓怡錚看到,隻說了一句:“子蘅,你多保重。”便自己快步向門外走去,耳邊聽得杜筠呼喚,想來他已被守衛拉住,緩緩閉上雙目,他不能流淚。他所剩下的自尊已不多,能維持一刻是一刻。

怡錚回頭看看奮力掙紮的杜筠,笑道:“別怕,朕不會要了他的命。至於你,朕能登基,有你的功勞,朕也不會難為你。”拂袖也出了門,回頭向汪偉和謝寶道:“交待的話都記得麽?”

汪偉忙躬身道:“陛下放心。”

怡錚在宮外上了輿,前麵押著怡鋃,謝寶和汪偉都跟隨在後。謝寶原來是汪偉的屬下,現在陡然高升,官職於汪偉同品,汪偉心中便有些吃味,忍不住激刺他幾句:“今日挨打的是你主子,謝大人下得去手麽?”

謝寶淡淡笑道:“下官雖曾在吳王府供職,但終究是朝廷命官,唯一的主子是皇上。”

汪偉又笑道:“謝大人當了幾年太平差事,手藝可有生疏麽?今日怎麽個打法,你知道了吧?”

謝寶笑道:“下官好歹是錦衣衛教出來的,忘記怎麽吃飯,也不能忘了看家本事。五十杖前若見血,汪大人剁了我這雙手去。”

汪偉便點頭道:“如此就好。”

兩人一抬頭,啟祥宮就在眼前,不敢再私下交談,連忙分開,隻是相視一笑。

啟祥宮便在長春宮的前頭,明初原叫未央宮,因世宗之父興獻帝生於此宮,故更名為“啟祥”。因嘉德年間並沒有哪個妃子住過,怡錚便將這座宮殿作為先帝的停柩之所。

今日說了在這裏廷杖吳庶人,眾大臣吃了晚飯,三五成群地都進了宮,有的人還一邊走一邊剔著牙縫。二十七天的國喪終於過去,原本一排排的白紗宮燈都撤去了,換上了家常用的黃紗燈。官員們經過一夜的休整,都刮了胡子洗了澡,不複前幾天蓬頭垢麵的狼狽樣,顯得神清氣爽,倒是看不出一絲哀戚來,互相見了麵,還拱手道一聲好。

《明史·康宗本紀》讚曰:

【康宗(嘉德帝)禦基四十餘栽,享國久長,少年時剪剔權奸,力除弊政,天下翕然稱治。然中年之後,因循怠政,崇尚道教,致使綱紀廢弛,迭興大獄荼毒士子,以嚴刑酷法隔忠直諫言之路。致使賢奸雜用,門戶紛然角立,諸王有鬩牆之禍,宮變生於肘腋,猝然崩辭,國人見疑。其後丙戌之役,遼東棄守,實生於此也。】

這樣的一個皇帝死了,其實大臣們心裏真正難過的並不多,隻是因為死的太快,太倉促。突然一抬頭發現從未受人注意的少年藩王即了皇位,讓大家心裏多多少少有些疑惑。疑惑歸疑惑,嘉德帝生前再威嚴,也躺在棺材裏不能言不能動了,諸皇子中,太子早已廢黜流放,二皇子早殤,原來眾望所歸的三皇子又偏偏在先帝駕崩前犯下重罪,那麽,四皇子的即位,便成了名正言順。皇家的遊戲規則便是如此,一頂帽子,排著隊往下輪,誰管輪到的那個腦袋是不是空洞無物。

因知道皇帝即刻要來,諸大臣也不敢多議論什麽,來了就分左右兩翼排班站好,各以品級為序,文東武西,北麵而立。每一隊最前麵站的是糾儀禦史,負責糾彈服飾、行禮違規者。隻見兩個太監抬著一張黑黝黝的刑凳進來,放在正中間,正對著先帝梓宮,眾人心裏都是一緊,想到今日要受杖的是先前紅極一時的吳王,不知為何,跟他有沒有交情的人都覺得忐忑。或許是因為近來變遷太多,不僅讓人產生富貴無憑繁華易散的悲歎,隻不知向來高傲的吳王,是否受得了這樣判若雲泥的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