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中之言

三十一、中冓之言

怡錚從噦鸞宮出來,直接去了西邊的永壽宮,這裏現在住著皇太妃李氏。因先帝元後已薨逝多年,諸妃之中,貴妃李氏位份最尊。怡錚以李氏為父皇生前至寵之人,讓禮部議尊號進位皇後,再位為皇太後。因為晉封的一切禮儀要在大喪結束後進行,故李妃暫稱皇太妃,並沒有住進慈寧宮,而是搬到距乾清宮最近的永壽宮居住。說起來這事情有些好笑,皇太後比皇帝還小了一歲,且李妃即非皇後,又非天子之母,按祖製不應封太後,但禮部剛有幾個大臣反對,即以吳王同黨遭罷黜。

自從先皇宴駕後,新帝以吳王謀逆案,囚禁徐詠等幾個老閣臣,三千營神機營五軍營皆歸兵部調遣,竟是雷厲風行掌握了兵政大權。諸大臣都知道吳王的案子還沒有審結,自從太子廢後,差不多的京官都和吳王有交情。現在吳王謀逆事小,禍延先帝卻是不赦之罪,在這個時候誰也不敢再忤逆皇帝,怕萬一新帝翻出舊賬,扣一個同黨的帽子。禮部也就不敢再說什麽,挖空心思給年僅十九歲的朝鮮公主李氏擬了一個皇太後的尊號。

天氣已經轉熱,怡錚進了永壽宮後殿的佛堂就脫去了一身麻衣,看李妃素服跪在蒲團上,口中默默誦念。一尊一人來高的白玉觀音站在蓮台上,一手端著楊柳淨瓶,一手彈指,眉目慈祥端莊,用神秘的微笑注視著爐內嫋嫋香煙,那目光似乎洞悉一切。

怡錚卻隻是一笑,躡著步子走過去,輕輕捂住李妃的眼睛。李妃沒想到後邊來人,嚇得驚叫一聲。

怡錚鬆開手笑道:“除了朕還有誰?至於嚇成這樣?”他伸手從李妃如玉的臉頰上劃過,笑道:“果然是女要俏,一身孝。”

李妃向後躲閃,眼中有畏懼:“當著菩薩,你還是小心一點。”

怡錚笑道:“朕現在是皇帝,是現在佛,菩薩都聽我的。”

李妃看了他一眼道:“我聽他們說,你拿了那幾個反對給我上尊號的官兒,要殺頭,有這回事麽?”

怡錚“哼”道:“那些人就是討厭,我願意尊你為皇太後,關他們屁事!還是世宗皇帝的法子好用,我也懶得跟他們分辨,打了幾個,關了幾個,就都安生了。”

李妃抓起他的手道:“怡錚……不要,不要再殺人了,我們已經犯了罪,菩薩不會饒恕我們的,你就算為我,放了他們,別再因為我增加罪愆了好嗎?昨晚……昨晚我做夢了。”

怡錚一提袍子,幹脆就在她身邊坐下,笑道:“夢見我了?”

李妃搖頭:“我夢見他……他滿臉是血,拿著我的孩子,擲在地上……”她說著已是哭了起來。

怡錚臉色微變,隨即又笑著攬住她道:“乖,這幾日變故太多,你累著了。朕傳太醫給你瞧瞧,吃兩副安神的藥就好了。”

李妃垂首道:“我沒有病,我不要吃藥。我就是害怕,他昏過去的時候,手一直在空中亂抓……”怡錚忙捂著她的嘴道:“這些話以後不要再說。”他抬起李妃的臉,望著她的眼睛道:“什麽都別怕,知道麽,根本沒有鬼神那回事,若有,我們也不能成功。你什麽菩薩都不用信,隻信我一人就可以了。”

李妃怔怔望著他,掛著淚水點點頭。

怡錚又笑起來:“朝堂上的事情,你不用管。朕殺那些人,不光因為他們多嘴。我剛登基,素來又乏威望,不殺幾個雞給猴子看,滿朝大臣還是不怕我。”

李妃低聲道:“你……會不會殺你哥哥?”

怡錚笑道:“當然不會,他和那些人不同,我要留著他,我要他心悅誠服拜倒在我腳下。”

不知過了多久,怡鋃終於醒來,看見杜筠就守在他床邊,形容極其憔悴。略一想,自己上次醒來不久又暈去,他怕是一直未曾合眼。

“殿下,你醒了。”杜筠聲音哽咽,臉上卻有喜色。

怡鋃知他怕什麽,握住他的手,淡淡一笑:“死人不是件容易的事。”是,死亡有時候讓人猝不及防,他的母親,他的父親,這兩個生他養他的人,不管是他愛的還是他恨的,卻都在不明不白中離他而去,讓他連撫屍一哭的機會都沒有。可是,落魄如他,大罪如他,卻又偏偏死不了,真是上天不肯從人願。

“他……有沒有再來?”

杜筠遲疑一下,輕聲道:“殿下,要不要我去找守衛說?”

怡鋃搖頭:“我隻是上次沒來得及問他,他把我的舊部屬下怎樣了——算了,不問也知。怡錚隱忍多年,終於一飛衝天,我真是傻,自己的弟弟,一同起居飲食,一同長大,卻始終沒有認得他。”

杜筠聽他語氣中無限落寞灰心,簡直了無生趣,心中又驚又痛,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慰他,隻得道:“殿下,你不要這樣。”

怡鋃慢慢抬頭,默默地注視著現在唯一還留在他身邊的人,可笑,這個人在半年前還差點被他淩虐致死。這是上天對他的愚弄還是補償?

他手上緊了緊:“不要叫我殿下。”

杜筠心中一酸:“不管你出了什麽事,在我心中都是殿下。”

怡鋃的嘴唇動了動,他平生第一次他開始自卑,他已淪落到如此境地,若請求杜筠的原諒,是否太過自私?是不是會連累他陪自己送死?可是,他已經錯過了許許多多的機會,若再不說,他怕也許下一刻,就有錦衣衛來把他、或杜筠帶走。他怕連這片刻的相守都成奢望。

怡鋃從未失去的如此徹底,四年前,母親死後他還有吳王的身份,有嶽父的支持,現在他隻有杜筠。能不能讓他自私一回,在最絕望的時候,有沒有人可以與他相伴?即使無路可走,還有人不曾舍棄他嗎?若連杜筠都離開,他是不是真的一無所有了呢?

“子蘅……”滾燙的呼吸裏還帶著顫音,不知是激動還是恐懼,“不要叫我殿下……你,忘記我們的約定了嗎?”

杜筠愣在那裏,不知是夢是幻。

“你還會……叫我怡鋃麽?”

杜筠全身都在微微顫抖,空氣仿佛瞬間被抽離,他屏息許久,方能輕輕透上口氣,低低叫了聲:“怡鋃……”恍如隔世的兩個字,杜筠的臉上緩緩淌下淚來。

怡鋃奮力抬起身子,伸手拭去杜筠臉上那顆淚滴,背上的鞭傷、臀腿上的杖傷還在叫囂著疼痛,身體像在烈日炙烤下寸寸碎裂的土地。可是在這顆晶瑩淚水的滋潤下,便如久旱逢甘露般開出大朵大朵喜悅的花來。

杜筠幸福地歎了口氣,用臉蹭著怡鋃的手輕輕微笑,他已經滿足,他從來就不曾奢望過什麽長久,隻要有這片刻的寧靜,怡鋃的一句話,一個眼神,他就能把地獄當成樂園。他對眼前的處境,並沒有絲毫的擔憂和畏懼,怡鋃活著,不管多難,他會陪他,若是怡鋃不願再受苦,他陪他死,這原是最簡單不過的事。

後來的十數日中,仍然有太醫來給怡鋃看傷,怡鋃並不抗拒,他用黑巾自己做了一條帶係在發髻上。不管嘉德帝是不是因為他而死,他是他的兒子,他要為他服喪。

嘉德帝停靈的地方大約離這裏不遠,常常在傍晚時分,聽到哀樂和哭聲。怡鋃讓杜筠扶著他,慢慢走到門邊,傾聽那細若遊絲的淒楚之聲。他雖不言語,卻是握得拳頭上青筋都跳了起來。杜筠隻是輕輕叫一聲,怡鋃,怡鋃便會回過頭,對他淒然一笑。他默默地算著日子,怡錚說了等先帝二十七日釋服之後,便要議他的案子,那麽是不是連這相依相偎的日子,都快要到了盡頭。

當遠處鍾聲響起的時候,杜筠看見怡鋃偎在門邊的身體微微顫抖,他知道這是宮城東邊的太廟傳來的鍾聲,宣告著國喪結束。國喪以日代月,第二十七日為釋服之日,文武百官脫去麻衣,民間恢複婚嫁禮樂,就算喪事已畢。他也知道,釋服之日皇帝要告祭太廟,那麽,怡鋃的處置,大約也會在告祭中定下來。

他一生中快樂的時間都是這樣短,童年……童年或許是單純快樂的,但是因為怡鋃的出現,他之前的生命變得模糊不清,怡鋃將他的生命硬生生割斷為兩截。自從認識怡鋃之後,隻有強烈的幸福和更強烈的痛苦,但是如果沒有他,卻又不知道生命該怎樣維持下去。

杜筠慢慢走上去,像往常一樣握住怡鋃的手,天氣已經逐漸熱起來,可是怡鋃的掌心卻是冷的,讓杜筠恐懼,是不是那天他把胸中的熱血都吐幹了,隻剩下一個冰冷的軀殼。杜筠從側麵看到怡鋃扭曲著痛苦的臉,他輕聲道:“怡鋃……怡鋃,不要這樣,那不是你的錯,一定不是你的錯……”他撫摸著怡鋃的臉,想讓他轉過來,不要去聆聽那瘮人的鍾聲,不要去想那個無法確定死因的父親。

怡鋃轉過身,抱住杜筠,他的身子劇烈顫抖,聲音裏帶著沙啞的哭腔:“我不知道……我沒有想害死父皇,真的沒有……可如果怡錚說的是真的,我該怎麽辦,怎麽辦……”

杜筠的淚水湧上來,但他強忍著,他第一次努力克製淚水,這是第一次,怡鋃比他還有脆弱,這個曾經傲視一切的王爺,在害怕。他平靜地道:“我知道不是你,先皇也會知道。”

怡鋃緊緊地擁抱住杜筠,除了杜筠的懷抱,他不知道,這廣闊的天地間,還有什麽地方可以讓他躲藏。鍾聲還在一波一波地傳來,這對於天下人,是一個暫新的開始,對於他們,卻是死亡的催促。怡鋃想,他不怕怡錚殺他,他見慣了死亡,母親的死,父親的死,死亡真的太過平常,他已經不會再恐懼。但是,他對這塵世還是有留戀的,上天給他和杜筠的日子,本來就很短很短,還大半被他錯過了。

帶著淚水的親吻,相互救贖的擁抱,他們閉著眼睛,相擁著屋裏跌跌撞撞,找不到出路般絕望。杜筠任憑怡鋃的手撕破自己的衣衫,任憑他捏住自己的肩膀,捏得骨頭都痛,任憑怡鋃灼熱強勁的身體將他覆蓋……他知道這是怡鋃能留給他的最後的東西,所有的道德,尊嚴,在生離死別的激情麵前變得微不足道。

可是這一切卻又突然停了下來,杜筠聽見怡鋃喘息的聲音:“不,我不能這樣……”

杜筠稍稍清醒了下,睜開眼睛,明白了怡鋃的意思,他撫摸著怡鋃的手,輕輕道:“我願意。”

怡鋃奮力搖頭,想維持自己所剩無幾的理智,有一些水滴墜落在杜筠□□白皙的肩頭上,他艱難地道:“我不能,我不能再讓你受那樣的痛,我不知明天會怎樣,我不能帶累你……”

杜筠輕輕笑起來:“我說過,隻要是你,我願意。”他拿過怡鋃的手來輕輕的親吻,他皮膚的味道,他呼吸的聲音,是他長久以來的夢中祈望。

百步之外的乾清宮,太監們正在撤去白布,準備迎接新帝;再百步之外的太廟,怡錚正身著袞冕,一本正經地告祭太廟。禮部為先帝上諡號光天法道英毅哲肅宣文廣武純仁聖孝景皇帝,廟號康宗,以明年為鹹順元年。又按照先帝遺願,請立永和宮皇貴妃李氏為皇後,同日為皇後上尊號,稱慈懿皇太後。追諡帝生母為孝烈景皇後。

改朝換代隻在一夕間,哪裏有什麽萬歲萬歲萬萬歲。

關於吳王謀反案,到底還是顧全了他是新帝的同胞兄長,沒有論死,廢為庶人,永遠囚禁,但因為這謀反案子有些特殊,直接成了先皇駕崩的原因,故而又在廢黜之外,加杖一百。怡錚親自下諭旨:“怡鋃毒興逆兵,禍延宗社,朕廢爵問罪,不得已而。彼固不義,然祖訓待親藩自有成法。鋃,康宗皇帝子,孝烈皇後親出也,今日宗室,朕惟一兄,雖春秋大義滅親,朕實未忍加以極刑。故僅糾其忤逆皇考之罪,從寬發落。依明律,凡子孫違犯祖父母、父母教令及奉養有缺者,杖一百,常赦所不原。朕未敢更改。其它,仍視宣宗懲高煦之法,錮怡鋃於噦鸞宮,飲食衣服之奉,悉仍舊無改。望其體察朕親親保全之心也。”

這些斥責罪狀的聲音,恭賀新帝的聲音,噦鸞宮裏的兩個人都聽不到,灼熱的鮮血,盲目的痛楚,無可解脫的罪孽和沒有縫隙的融合,他們用身體為記憶打上永久的烙印。

作者有話要說:中冓之言,不可道也。出自《詩經-鄘風-牆有茨》,就是深宮裏的聲音,讓人說不出口。

想想這一家,一個在跟小媽私通,一個在bl,真是夠亂的,佛曰,不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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