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棠棣之華

三十、棠棣之華

怡鋃被抬到床上時,因著搬挪移動,他有片刻痛得恢複了神誌,能聞見自己一身的血腥氣。眼睛由於失血過多而看不清東西,但也知道已經不是伏在刑凳上,大約父親還是沒有打死了他。如果活下來,會麵對怎樣處置?杜筠現在何處?怡錚有沒有遭到株連?似乎有人為他清洗傷處,那冰涼並沒有緩解傷痛,反而刺激得已無知覺的身體變本加厲疼痛,怡鋃腦中循環往複都是杜筠和怡錚的影子,卻終於那黑暗又獰笑著攀附上來,轉往無我的境界。他閉上眼的那一刻,並不知自己是否還有福分再醒來。

怡鋃傷勢沉重,雖然有太醫用藥止血療傷,卻差點在一場高燒中喪了xing命。他的身體在火燒與冰冷中輾轉,神魂似乎一直在半空中漂浮,沒有昏迷和清醒的意識,恍惚中有人握著他的手,撫摸他的額頭,但他無從分辨。

不知過了多久,他清醒了一下,還睜不開眼,但嘴裏幹焦地連肺腑都要燃燒起來。他自暴自棄地想,父皇就算是要殺他,至少先給他一口水吧,他隻想要一口水,這並不算軟弱屈服。他蠕動了下嘴唇,也不知自己是否發出了聲音,卻立刻感覺到有微溫的**蕩漾著觸碰自己的唇,也顧不得許多,大口吞下,身上好過了些,緩緩呼吸幾次。

怡鋃感覺到有人在自己身邊,努力睜開幹澀腫痛的眼睛,一瞬間,他認出了那個人:杜筠,不,“子蘅……”怡鋃張開嘴,聲音沙啞。

自從杜筠離府南下奔喪失去音訊,他隻覺得自己的身體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似乎被抽離,起兵謀逆或許是太過衝動,但握著那顆金印,他無法再冷靜地思考任何事。直到麵對父親,他湮滅了一切希望,並開始寧願自己死去,可是,他突然就看到了已經不再盼望的一切,震驚與狂喜讓他沒有功夫去想為什麽會在此時此地見到杜筠。

杜筠握住怡鋃伸到半空的手:“殿下,我在這裏。”杜筠聲音哽咽,怡鋃此時已能看清東西,看到杜筠紅腫的眼睛和憔悴麵容。他腦中還有些混沌,略想一下,自己到底昏暈了多久,這是什麽地方?外麵到底是何等天地?父皇為何會突然大發隆恩,讓杜筠到他身邊來?

怡鋃用盡全身力氣握住那隻手,問:“你……怎會在這裏?”

杜筠道:“四殿下說你出了事,被皇上責打,讓我進來照顧你。”

怡鋃呆呆怔住,四殿下,怡錚,他一敗露,怡錚能活命就已不錯,如何來的權利送杜筠到他身邊?怡鋃不得索解,疑惑道:“皇上……沒有難為你麽?”

“皇上?我沒有見到皇上。”杜筠也是一臉迷茫。

怡鋃心中有隱隱的恐懼,這種恐懼在他麵對皇帝的時候都不曾這樣深刻,以至於他甚至不想再追問下去,雖然那答案近在咫尺。他閉目喘息良久,為自己積攢勇氣,隻覺身後自頭頸而下小腿而上,劇痛連成了片,他真想再暈過去。

他終於抬起一點脖子,聲音發顫:“這些日子,你在哪裏?”

杜筠道:“我在四殿下府上,他說您讓我暫且不要回鄉,先去他府中等幾天。”

怡鋃聽得他說第一句,隻想大喊一聲讓他住口,可是他渾身乏力,胸膛像是要炸開來,張大了嘴,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

杜筠見他神情不對,關切地問:“殿下,你怎麽了?”

怡鋃沒有回答,兩人就那樣平靜對視,屋裏是奇特的寧靜。怡鋃不知為何自己竟能沉默,似乎是有人拿刀捅進他胸膛,初時還覺不出疼痛,隻看見鮮血一滴一滴往下淌。

他聽見冥冥中有怡錚的聲音:

三哥放心,父皇要牽製你,一時間還不會對杜筠怎樣……

三哥,我們是親兄弟,應該禍福與共……

腦海中怡錚那一貫懶散的笑容,漸漸變得yin險猙獰,還帶著對他的嘲諷。

可是怡鋃仍然覺得迷茫,那刀子還沒有拔出來,隻是凶器的冰冷在血液中擴散。怡錚為什麽假裝不知道杜筠的去處?他們一dang,他敗了,怡錚要受他牽連,並無任何好處,怡錚為什麽騙他?

父皇究竟把怡錚怎樣了?怡鋃難以說清,自己為何到此時,對怡錚的擔憂還是勝過懷疑。或許是僅憑杜筠一句話,他不能過早地下定論,或許是看著怡錚長大,從來隻當他是孩子,怡錚已經二十歲,可是他從自己家內堂跑下台階時,還要一直看著,怕他一腳踩空摔倒。他無法把這孩子和政敵聯係起來。

怡鋃深吸口氣,兩臂用力撐了起來,杜筠忙起身扶著他,問:“殿下,你要什麽?”怡鋃咬著牙不答,他勉強站下地,隻覺身後疼痛倒還能忍,隻是僵硬沉重地如同背了千斤鐵山,還沒抬腳,兩腿一軟又坐倒回床上,臀上棒瘡不知又綻開多少傷口,痛得“呃”一聲低呼。

杜筠大吃一驚,趕緊把他雙腿又抬上床去,怡鋃隻是搖頭:“扶我……出去……”杜筠眼見怡鋃臀上又有血跡滲出,含淚道:“殿下……殿下,你要什麽,告訴我好不好?”怡鋃伏在床上喘息片刻,眼前陣陣發黑,拭了一把汗道:“我要去找守衛……叫他稟報皇上,我有要事,要見蜀王……”

杜筠點頭道:“我去給你傳話。”他打開房門,怡鋃隱約看到一個錦衣衛服色的人探頭來看了下,聽他答應去回稟,心裏略安。怡鋃慘然一笑,自己現在居然連這短短幾步路都走不了,他抬起頭,恰好對麵桌上有鏡子,便看到鏡中人容顏,麵色黯淡,發髻散亂,眼眶凹陷,雙頰突起,居然還有一道鞭痕從後頸繞到下顎上,已經結了血痂,看上去肮髒汙穢。說什麽龍種自與常人殊,平日裏清雅高傲的吳王,到失勢窘困之時,連乞兒都不如。

難道以後就要這樣活下去?父皇會這樣關他一生吧?鐐銬加身,長年不見天日,宣宗囚禁謀反的漢王高煦,四年後,高煦跡類癲狂,在宣宗探視時竟撲上去扼其頸,原來失去自由和尊嚴的痛苦能把人逼瘋。那會是自己嗎?那日行刑的太監應該開開恩,下手再重一些,最好打死了他。

這時杜筠已來到他身邊,他看見怡鋃因忍痛而緊縮的眉峰,嘴唇動了動,卻是不敢說話。

怡鋃見他欲言又止,道:“你想問什麽?”

“殿下……“

“不用再叫我殿下——你可知我犯的什麽罪?”

杜筠一顫,搖搖頭:“奴婢不知道。”

怡鋃嘴角掠過一個灰白的笑意,不知是嘲諷杜筠還是嘲諷自己:“看來我們都是蒙在鼓裏的人……”

杜筠望著怡鋃,不知為何,心中除了對怡鋃的憐惜,竟沒有任何恐懼感。這幾日他照顧昏迷中的怡鋃,看見門外來回巡視的守軍,已隱隱猜到怡鋃必然是犯了重罪。

過了片刻,門外有紛雜的腳步聲,“叩見陛下!叩見萬歲爺!”的聲音由遠及近。

“扶我起來。”怡鋃的聲音忽然帶著顫音,杜筠從未見他如此緊張過,雙眼灼灼地閃著光。怡鋃根本站不住,隻能勉強靠在杜筠身上,杜筠努力站直,攬著怡鋃的腰,聽見怡鋃急促的呼吸,他胸中竟覺得一片安定溫暖。

門一響,先進來兩個大漢將軍,身上帽子上卻都罩著麻布,腳下也由靴子換了麻鞋,分明是服國喪的斬衰。怡鋃正在發愣,又進來一人,並不是他的父親嘉德帝,而是四弟怡錚。

“你……”怡鋃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下意識地問:“沒事麽?”

怡錚微微一笑,怡鋃覺得他這笑容有些怪異,再看他身上,也是喪服,詫異道:“你們……為什麽都這樣穿?”

怡錚歎了口氣道:“三哥,你有所不知,那日因你頂撞了父皇,引得父皇舊疾發作,中風昏迷……這些話不說也罷,六日前,先帝已龍馭上殯了。”

怡鋃的身子劇烈一抖,他聽到那四字時隻覺一股熱血往胸口倒流,張嘴就是一口血噴在地上。

杜筠魂飛魄散:“殿下!殿下!你怎麽了!”

怡錚眼中有淡淡憐憫,卻隻是靜靜看著怡鋃渾身抽搐,輕聲歎息:“哎,三哥,這也並非全是你的過錯,你不必太自責了。”

怡鋃吐出一口血,胸中倒是暢通了許多,他抬起頭,眼睛裏有火在燃燒,啞著嗓子道:“我不信!”他當然不信,父皇那日審問他時雖是怒不可遏,卻沒有絲毫病弱之態,自己半昏迷中聽見他說話,還冷靜從容。何況,他知道父皇早已不在乎他,久經滄海的皇帝,又怎會因為他幾句頂撞的話,就氣得一命歸西?

怡錚麵容平靜:“有太醫脈案在,三哥若想看,朕可以調來。”

“朕……”怡鋃隻覺一張黑色的霧網向他罩來,他兩腿發軟,唯一能夠支撐他的便是杜筠的身體。

怡鋃微笑道:“三哥昏迷的久了……來不及讓人通報於你,父皇猝然駕崩,在京諸皇子又俱年幼,國家無主,朕受群臣力請,忝顏即位。”

怡鋃靜靜地望著這帶著雍容微笑的弟弟,腦中瞬間清明下來:中風昏迷,龍馭上殯,他記得怡錚去謀害王恒時,那症狀也是中風昏迷。很多的疑惑可以解釋了,為什麽杜筠會失蹤,為什麽他調度好了一切,父皇卻根本不在西苑。

這些不算是很精妙的圈套,若是大哥所為,他早已看出端倪,可是他卻從來沒有懷疑過怡錚。在失去了母親,和父皇反目後,這個弟弟是他在世上唯一信賴的親人,他把這份兄弟情誼想得過於美好,母妃讓他照顧怡錚,他便覺得,怡錚也應該對他忠心不貳。這世上隻有兩個人讓他肯拿皇位來換,一個是杜筠,一個是怡錚,但杜筠不同,杜筠即使背叛了他,他會心痛,但也可以承受,怡錚——怡錚身上和他留著相同的血。

都隻是他的自欺欺人,他在朝堂上冒著血雨腥風地搏殺,心裏想的是,他要讓怡錚一世平安,讓母妃亡靈安心。他可以算計大哥,可以算計父皇,挨了廷杖,回來有怡錚握著他的手,他便覺得,自己還是比大哥幸運。他哪怕立於懸崖峭壁上,想起身後有一個人等著自己保護,便沒有什麽苦痛不能忍受,沒有什麽災難不能遮擋。可是,他時刻都在遠眺外來的危險時,背後的人卻一把將他推了下去,他是真的輸了,輸得千奇百怪,悲涼蒼茫。

他忽然不可遏止地笑起來,笑得淚流滿麵,搖搖欲墜,他想自己是不是已經瘋了:“哈,哈哈……好一個忝顏即位……好一個孝子忠臣!怡錚!你敢對母妃在天之靈發誓,父皇真的是舊疾發作而死!”

怡錚道:“你雖然是朕兄長,但朕已踐祚,君臣有別,請避聖諱。”

杜筠臉色蒼白如雪,他一直奇怪,為何怡錚不肯放他出府,但因著他們是親兄弟,他便也以為是怡鋃的命令。現在他已隱隱感到……那是一個圈套,怡鋃落到如此境地……跟他有關,跟怡錚有關……

怡鋃的後背已被血跡暈濕一片,他的笑聲漸漸化為喘息,低聲道:“怡錚……你……你成才了……父皇手中的金印,是你派人送去的吧?不……這些事你不必再提,我也不想知道……我隻讓你回答一件事,父皇,究竟是怎麽死的?”他始終不能相信,父皇的死因是他的叛亂,是,那罪名比欺君謀反更可怕,會讓他的魂魄永世不得超生。但更令他恐懼的,是他的猜測,父皇的死和怡錚有沒有關係?

怡錚臉上仍然帶著那憐憫的微笑,杜筠忽然想起那個夜晚,自己被怡錚壓在身下,他也曾經這樣笑過。他覺得胸口漸漸喘不上氣。

怡錚道:“朕已經說了,係急怒攻心,中風不治。三哥,朕能體諒你的心情,你種種越分失禮之處,現在不跟你計較。等父皇二十七日大喪過後,朕再讓司法議你的案子,你先養傷吧。”怡錚說罷,拂袖剛要離去,忽又回頭對杜筠一笑:“你不是一直說要回到他身邊麽?替朕好好照顧他,莫讓他自盡了。”攜著幾個錦衣衛出了屋子,門又“哐”一聲拉上,那原來投射進來的光線也被阻斷了,隻剩一室黯淡,外麵傳來鎖鏈的叮咚聲。

杜筠慢慢側過臉,去看怡錚,他第一次在怡鋃臉上見到那茫然又絕望的神情。他不知該說什麽……原來……原來怡鋃是被他最信任的兄弟欺騙了,他四年來所做的一切努力,一切的機智,權勢,還是逃不出那翻雲覆雨的算計。王恒是狡詐的,太子是無情的,卻想不到,這些陌路人,或是政敵,都還不如親生父親,同胞兄弟更狠辣,杜筠知道,怡鋃現在一定比四年前更痛。他顫抖著手撫上怡鋃的臉,他該怎樣安慰他,在他被剝奪了一切之後?

怡鋃的目光始終定在那已被關閉的門上,他腦中已不複其他,恍惚中時光流轉,長春宮中美麗的女人在繡荷包,膝下偎依著兩個男孩兒,那女人臉上滿是富足的笑,口中教他們唱歌: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求歎。

……”

細細的針線刺破綢緞,勾勒出繁茂的囧囧花朵。女人將荷包分別給他們係在腰間,笑著問:“你們要記得這首歌。”絲絛被女人的手輕輕拉上,他和對麵那男孩相視一笑,那一刻他以為係住的是責任和血脈。

怡鋃胸中的氣血又開始翻騰,沒有什麽變故會讓他如此絕望。他似乎看見那綢緞上的紅蔓延開來,淹沒了囧囧的小花,像血液一樣,似乎聽見那綢緞在空中被撕裂,發出刺耳的銳嘯,像心髒破碎的聲音。

血腥味終於再次逼上來,怡鋃用手捂住嘴,可是有粘稠的**流到掌心。他雙膝漸漸發軟,無力地跪了下去。嗬,跪下就跪下吧,他的自尊和信念早已崩潰,早沒有什麽東西可以支撐,怡鋃厭棄地想。

耳邊聽見飄忽的呼喚和哭泣聲,杜筠的眼淚滴落在他臉上。怡鋃想對他笑笑,若是這樣死了,倒也幹淨,可是他終究隻是歎了口氣,他在杜筠的懷中昏暈過去。杜筠的懷抱溫暖柔軟,沒有絲毫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