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謂我何求

二十九、謂我何求

嘉德帝語氣溫和了不少:“王恒的死是怎麽回事?”

“陛下……別問了,罪臣求你別問了好麽……什麽罪過,都由罪臣一己承擔……”

嘉德帝稍顯霽色的臉又沉了下去,他望著一身是血,卻口口生生向自己求死的兒子,心中忽地一動,站起身走到怡琅麵前點頭道:“朕明白了。怡錚是你附庸,那日又是陪你一起去的,想來你的事情他沒有不知道的,朕隻問他便了。”說罷吩咐道:“張安,傳蜀王進宮見駕!”不知是在威脅怡鋃還是真的對審問他沒了興趣,竟是提腳便向門口走去。

怡鋃在眩暈中聽到那句話,簡直便如在耳旁炸起一個驚雷,激得一股寒意從心底直衝天靈,他本來已動彈不得,不知從哪裏生出一股力氣,大叫一聲:“父皇——!” 怡鋃被刑訊半日,縱使身受酷刑時那慘叫也是極力壓抑的。猛地裏聽他叫得如此淒厲,滿屋的人都不禁打個寒戰,嘉德帝轉過半個身子,低頭望向怡鋃的眼神也帶上了一絲詫異。

怡鋃想從刑凳上下來,無奈腿上卻如被人砸斷了骨頭般,根本無法支持,重重一下跌在地上。那刑凳本也不高,但怡鋃仍是被摔得頭暈眼花,渾身骨頭都要散架,連喉頭都有了腥鹹的味道。他極怕皇帝就這樣一抬腳走了,急忙用雙手環住了眼前皇帝的腳,口中喘促著呼喚:“父皇……”

隻是這一抱,他全身的力氣就已經用盡了,他喘息著向前蹭了一下,臉便摔在了皇帝的靴子旁邊,那黑色靴麵,正挨著他一張濕漉漉的蒼白的臉。崔棟想象往日怡鋃的風流儒雅的帝王之氣,再看看眼前的人,已經被折磨成了不人不鬼的模樣,心下一陣惻然。

怡鋃卻是對自己已經毫無已是了,他勉強向皇帝伸出手去,仿佛是想讓父親拉自己一把。但那手終究又落下,死死地揪住了皇帝常服的龍襴下擺,掙得指節雪白,好像手中抓住的就是此生最後要守護的那點東西。……怡錚……我的骨肉兄弟……怡鋃抬起頭淚眼模糊著哀求道:“父皇,不要……不要……怡錚什麽也不知道……他真的什麽也不知道……”

嘉德帝本來被怡鋃抓住袍子時還有些不耐,但怡鋃猛然抬頭,那張被汗水洗了幾遍的臉上又掛了淚水,那樣的蒼白清透,倒顯得臉一下幼小了許多,仿佛退回去了很多很多的光陰。

好像……真的好像……好像多年前,也是這樣伏在他腳下,那個淚流滿麵的孩童……

那是自己還年輕的時候吧,一年的上元燈節,妃嬪皇子公主,俱都拿著新奇花樣的燈籠在宮中來去。一片華彩中他也就是信步轉悠,隨意看看秀色的宮女,看看一個個粉妝玉琢的宗室孩童。

遠遠的那邊,是貴妃蘇氏穿一身大紅織金纏枝牡丹妝花繡的襦裙,抱著才三歲大的四皇子怡錚,身邊跟著六歲大的三皇子怡鋃。怡鋃穿著大紅曳撒小黑靴,就這麽跟在紅衣的母親身旁,就像年畫中的小小哪吒一樣。大約是跑的熱了,小帽拿在宮人手中,露出了頂心總起的一個小鬏兒。肩上用橫杆挑著一個大象燈籠,竟足有他半個人大,更是顯得滑稽可愛。皇帝正啞然失笑,轉頭對內監道:“這樣子的燈籠倒有趣。”怡鋃本在心滿意足得意洋洋的走動,聽見他的聲音,一回頭歡叫了一聲“父皇!”

因著這兩年寵幸蘇妃多些,常到她的長春宮去用膳休息,是以怡鋃並不像皇長子那樣畏懼父親,知道父皇一來便有好吃的。每次聽見接駕的旨意,都是小馬撒歡兒樣一路跑出去投入他懷中。

眼見他背著個大燈籠又是衝自己奔過來,嘉德倒想起來這宮裏剛掃過雪,地上溜滑,剛說了句:“慢些兒……”怡鋃正跑到自己跟前兒幾步距離,不知怎地腳下一滑,重重一個嘴啃地撲倒在自己腳下。那燈籠摔出去老遠,宮紗一碰到裏頭蠟燭,“撲”的一聲就騰起一股火焰來。

嘉德嚇了一大跳,忙親自俯身下去問:“摔到了哪裏沒有?”

怡鋃抬起頭,“哇”得一聲就大哭出來,嘉德沒想到這不過一瞬功夫,他的大眼睛裏這麽快就聚滿了淚水,一顆顆滾珠子般往下墜。

就這麽趴在地上仰頭望著自己。那因為疼痛而攢著眉,掛著淚的清秀臉龐,一模一樣……嘉德帝如被雷電擊中一般,怔忡住了,恍惚中他看見那淚珠席卷了十數年的光陰向他襲來。

怡鋃在一片模糊中看不清父親臉上的神情,他隻是恐懼,有生之年他還從未如此恐懼,隻因現在他一鬆手,便是將與他血脈相連的那個人推往萬劫不複的境地。他所有的尊嚴,所有的堅持,跟那個人的生命比起來都是微不足道的,他顫抖著哀求:“父皇……怡錚心無機械……他……他純是受了兒臣連累,所有罪過,在兒臣一身。請父皇網開一麵,不要株連……父皇,母妃總是盡心服侍了您二十餘年,她身後隻剩下這一線血脈,求父皇開恩垂憐,加以保全。兒臣知錯了,兒臣願意領死,兒臣隻求您這一件事了……”

嘉德帝的腦中還有些恍惚,仿佛沒有從回憶中掙出來,怡鋃的話也隻是虛虛的幾個詞飄到他耳朵裏……母妃服侍您二十多年……兒臣隻求您這一件事……二十多年,已經過去那麽久了嗎?自己什麽時候這樣老了?

小小的怡鋃趴在他腳下,他見剛才那一跤摔得結實,他又哭的慘烈,不知摔壞了哪裏。不等宮人去攙扶,彎腰一把就將他抱起來,急忙去揉他的腿,又看他手上並無擦傷,問道:“莫哭莫哭,哪裏痛,告訴父皇?”

遠處的蘇妃見兒子摔倒,也是匆匆過來,眸子裏盡是擔憂:“可要傳太醫?”左右的宮人便趕忙去傳旨。

怡鋃躲在父親懷裏抽噎了半天,才說出半句話來:“不痛……我的燈籠……”一語未畢,眼睛看到摔出去的大象早燒得隻剩竹架,觸動傷心事,小嘴兒一撇又“哇”得大哭出來:“我的燈籠沒有了。”

嘉德帝聽他說不痛才略放了心,見他不過為個燈籠就哭成這樣,不覺好笑,也真奇怪他的眼淚竟是說來就來,撲梭梭又墜了自己一袖子。便一邊幫他拭淚一邊笑道:“不就是個燈籠麽,父皇給你再找一個就是。”

怡鋃搖頭委屈地道:“沒有了……那樣的,隻得一個……”

嘉德帝笑道:“哈,這天底下還有你父皇找不來的東西?莫哭了,這大冷的天,小心皴著臉蛋。”

旁邊蘇妃見怡鋃一心隻是惦念燈籠,想來身上沒有摔傷,也鬆了口氣笑道:“是啊,莫哭了,你想要什麽,就跟父皇說,父皇都會答應你。”

當真是孩子,眼淚來得快去得也快,還含著一包水的大眼睛就望著皇帝,滿心期待地問:“真的麽?”

嘉德帝見他臉蛋紅紅的,也不知是凍得還是哭的,真如熟透了一隻蘋果,那身上也有蘇妃特有的香味傳來,一時隻覺有趣之極,便在他臉上輕扭一把笑道:“當然。君無戲言。”

當然。當然……

當年那一問一答都太輕鬆隨意,被父親抱在懷中的幼童,倚在丈夫身邊的眉目婉孌的宮裝女子,對妻兒許下輕浮諾言的那個人,都還在心思單純地笑著,對將來的人生茫然無知。那張多年前的行樂圖早就湮沒在所有人的記憶中,隨著蘇妃自縊,怡鋃謀逆,父子相仇,如同起了火的燈籠般灰飛煙滅。

耳邊還是怡鋃的泣血般的哀懇:“父皇,兒臣求你……”

嘉德帝望著已成年的兒子,腦中卻是清清楚楚浮現著多年前上元節的畫麵。也真奇怪,自己並未讓畫工將那場景畫下,可是一切又都分毫不差地烙在記憶裏,仿佛他隻是一個旁觀者,冷眼看著那其樂融融的一家。那個人知道那慈父賢妻慧子的結局麽?那孩子將脫去單純美好的心智,學會詭譎與陰謀,他向他的父親要的,不再是一個燈籠而已;那父親的心腸也會逐漸硬起來,當兒子受傷的時候,不再擔心他會不會痛。

這些事情,怡鋃還記不記得呢?沒有想到他已經長大了這樣多,那背著大象在宮中走來走去的孩童,可知道他長大後要承受怎樣的苦楚?

嘉德帝終於認真地望向怡鋃,因為攢眉忍痛,那眉心便印出兩道皺痕來……這便是和當年那張小臉最大的差異之處吧?不過才二十歲出頭的人,皺痕便這樣深了……自己的手,當年也是撫過怡鋃的眉心的,也曾在他額頭上畫一個辟邪的字,真心的祈望這孩子終生平安。可是後來的一切,和那一刻的祈望,竟是背道而馳地這樣遠。

似是伴著一聲歎息,嘉德帝低聲問:“你要什麽?”連他都不知道,自己這一問是什麽意思,或許隻是排遣不去當年的許諾。

怡鋃的倔強已被徹底擊垮,他的眸子裏滿是驚懼:“兒臣請父皇賜我一死,放過怡錚。”

原來這是他的要求,皇帝輕輕笑了一聲。自己說過他要什麽都給,要什麽都答應,卻為什麽到了最後,他不過是要自己殺了他。

怡鋃久久不見皇帝回答,他的眼前越來越模糊,不但心往下墜,似乎連身體都在往很深很深黑暗裏墜。他知道自己就快要暈去了。暈去之後,皇帝就會宣怡錚進宮,怡錚是絕鬥不過父皇的,那麽……他竟是這樣害了自己的弟弟麽?那將白綾搭上房梁的女人可知道,她的生命,還是什麽也挽回不了麽?

“父皇……求你……”聽著怡錚一聲聲漸漸微弱的呼叫,那渴求與恐懼的目光竟像是被逼到絕境的小鹿,抖落出歲月的蒼涼……嘉德帝終於忍不住,伸手輕輕撫過他的眉心。若是時光可以倒流,他不會再向那個孩子許諾什麽,他會告訴那個孩子,要小心,莫要再陷入這古老宮廷循環的宿命。

怡鋃的目光在父親的手觸碰到他時模糊地顯過一絲詫異,他隻覺那手指觸上自己肌膚的時候,便如額頭上貼了一塊冰,身子輕輕哆嗦一下。黑暗和麻木已經慢慢地控製了他的身體,還要攀附上他的大腦,心裏還在努力抵抗那疲憊……我不能暈,我暈了,怡錚怎麽辦……還不肯放棄地叫了聲:“父皇……”那片陰雲卻終於遮住了他的眼睛。

嘉德帝見他不再動了,知道他是終於不支暈了過去,想退開一步,自己衣袍的下擺還緊緊揪在他手中,掙了一下竟是沒有掙脫。他當然不能彎腰去掰開怡鋃的手指,皺皺眉淡淡道:“既然暈了,把他弄到床上去,叫太醫院的人過來看看。”他又向崔棟道:“剛才那些話,不必存檔。”

崔棟當然明白,躬身把修好的供詞雙手捧給皇帝,張安忙上前一步接了。兩個太監去架怡鋃時,才發現他雖然暈去了,手卻攥得極緊,無奈之下隻得一根根扳開他的手指。嘉德帝低頭看著那一根根慘白的手指強行被掰開,明知他昏暈中不會感到痛楚,不知為何,自己心裏竟是沉沉地痛了一下,他詫異起來,剛才刑訊時都沒有這樣的感覺。自己有多久沒感到心痛了?上一次,是在怡鉉被一輛馬車送出京城時麽?是接到蘇妃自縊的消息時麽?或許有過,或許沒有,隻是他早已忘懷了,就像過不了幾天,他也會忘了眼下的心痛一樣。嘉德帝終於也隻是哂了一哂。

走出噦鸞宮,天已經陰沉沉地全黑了下來。

張安輕聲問:“萬歲,可還要宣蜀王進宮?”嘉德帝想了想道:“算了,宮門也下鑰了,明日早朝後,叫他到乾清宮。晚膳擺在永和宮吧。”張安會意,扶著皇帝上了輿,一個小太監就飛奔著永和宮傳旨,讓永樂宮李貴妃預備接駕了。

坐上肩輿的嘉德帝還在尋思,怡鋃的罪名大抵清楚了,弄兵禁苑是謀反,毒害致仕大臣是殺人,哪一條都夠死罪,但親王在八議之列,究竟是要圈禁還是賜死,還要看看大臣們的意思。其實處不處置怡錚,對案情來說無關緊要,他不過是怡鋃的跟屁蟲,怡鋃一倒,他也興不起什麽風浪。所慮的隻是倫序,若讓怡錚這個不務正業的紈絝成了長子,自己千秋萬代之後,難道就讓他即位不成?那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嘉德帝搖搖頭,怡錚縱不加別的罪過,廢黜王爵是一定要的。上頭四個兒子廢的廢死的死,剩下的皇子還都年幼,平日也不甚注意,一時想不起究竟哪個有帝王之相。伯漣麽?那孩子雖然聰明,但若真立了皇太孫,一來怕他震懾不住皇叔,二來若是他即位時怡弦還在,名份上又該如何置措?

前身後世的煩惱一時都到心間,嘉德帝皺眉撫了下肩,暗暗奇怪,明明快入夏的天氣,為何那寒意卻越發勝了呢?

作者有話要說: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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