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舐犢之情

二十八、舐犢之情

怡鋃自然不知父親在想什麽,他劇痛中將手臂送到口邊,想要咬住袖子忍耐,誰知那太監看他一動,以為他要掙紮,忙又上來一個太監,兩人分別按了他手臂肩頭。怡鋃心中哀恨,他奮力去咬嘴唇,雙手握拳,指甲摳進肉裏去,無奈身後一杖接一杖的笞打痛得如火烙如刀割,仍是有聲聲低悶的呻吟從口中溢出。

他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疼痛中,突然想到,杜筠當日所受的毒打與屈辱,比自己今日還重。板子,藤條,銅棍,皮鞭,血肉模糊的時候他喊著怡鋃救我,怡錚將他按在床上時他也喊怡鋃救我,謝寶給他套上夾棍時他依然喊怡鋃救我。在杜筠的心裏,不管自己是怎樣冷酷無情蠻不講理,他都始終當自己是唯一可以信賴可以依靠的人。被親人,愛人施予的疼痛,痛的不止是皮肉,他現在是懂得了。

子蘅,對不起,我終究沒法救你,隻可惜沒有機會,讓我親口告訴你,我夢中說的話,都是真的。你知不知道,我做這一切,是為了你——不,還是不必知道,要活下去,要到江南的山水間,為我彈一首曲子。

掌刑的太監打了二十來杖便已是鮮血長流,也真有些害怕,減輕了些力道,一杖杖不急不徐地打著。怡鋃眼前被一片蒸騰水汽朦朧,也非不清是淚是汗,他神誌漸漸模糊,隻覺刑杖落下身子隻是一震,並無剛才那樣痛得撕心裂肺。他料來自己支持不了多久,心中隱約掠過一絲擔憂,怡錚……我死了你怎麽辦,以後要聰明一些,要小心我們的父親,小心身邊的兄弟。怡錚,對不起,母妃和我都來不及告訴你這皇宮中的殘酷……

徹底的黑暗籠罩上來,怡鋃握緊的拳頭緩緩鬆開,身子也停止了抽搐,張安駭然道:“皇上,三爺好像……”

嘉德一看怡鋃下身是一片刺目的血紅,忍不住站起來失聲道:“他,死了?”

掌刑太監如臨大赦,趕緊停了板子,張安跑下去先探了下怡鋃的鼻息,又翻開怡鋃的眼皮看了下瞳仁,轉過頭道:“陛下,三爺暈過去了。”

嘉德帝yin鬱地握住了拳頭,今天這樣一場審訊,竟是以一個鬧劇的方式收場。對皇子動了這樣重的刑,為大明開國三百年來所僅有,卻連兒子一句認錯的話都沒得到,他也算丟盡了臉麵。

沉吟片刻,冷冷道:“潑醒,再打。”

張安聽這幾句話如磐石堅冰般冷硬,渾身就是一個激靈,再回頭看看伏在凳上的怡鋃,因肩上的鞭傷還在出血,血滴順著手臂淌到指尖,又滴落在金磚上,鮮豔如落梅。他想起嘉德帝那雙決眥怒目裏充盈的血絲,獸一樣的瘋狂,那血這血,本是一脈相承。

別的太監不敢怠慢,都不及去井中打水,就門外的太平缸裏舀了一桶來,照著怡鋃兜頭傾下去,怡鋃身子一顫,悠悠醒轉。清水混合著血水,在金磚的縫隙中流淌,所到之處盡成紅色,血究竟是濃於水。

這尚且是春寒時候,怡鋃被一桶冷水潑了個通透,他恍惚中隻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結了冰,剛想喚人給自己蓋上被子,忽然身上的劇痛傳來,竟是疼得眼前一黑。他這才明白,原來自己還在刑凳上,父親並沒有放過自己。他舔了舔唇上的水滴,很想伸手將眼前的頭發撥開,隻是試著動了動手,卻發現已經沒有了半分力氣。

嘉德帝看見怡鋃一頭烏發披散,發絲上還淋漓著水珠,在蒼白的麵頰上氤氳開來,便如一縷好墨。他驀然想起那個夜晚,聽到兒子下獄消息的蘇妃,赤著足,散著發,在乾清宮外哭喊:皇上!您真的連一點骨肉之情都不念了嗎!他從未見過溫婉的蘇妃如此歇斯底裏,因怕自己心軟,沒有見她,任憑那哭聲消散在夜空裏。誰知那一聲哭喊,竟是遺言。

這一對母子,都是如此決絕,寧可死,也不向他屈從。嘉德心亂如麻,也說不上是失望是怨恨,這心情竟是禦基以來首次體會。

皇帝冷冷問:“那個大夫在哪裏?”

怡鋃實在熬不下去,意識混亂中便想,招認吧,隨便找一個借口把罪責攬下來,反正他是將死之人,又何必再忍受這樣的苦楚。便氣息微弱地道:“我……把他殺了……”

嘉德帝見他終於肯認,點了下頭,向崔棟望了一眼,崔棟趕忙低頭記下。

“派什麽人殺的?屍首怎麽處置?”

怡鋃眨眨腫痛地眼睛,費力地去構思一個稍微圓滿點的謊言:“是派我府中的兩個……護衛,屍首,沉到江裏去了。”

“那兩個護衛叫什麽名字?現在何處?”

“他們……也被我……滅口了……”

嘉德帝又翻開幾頁卷宗,卻是冷哼一聲:“你府中護衛自去年三月起就沒有變更,這次查抄二百五十四人全部在冊,你究竟派的什麽人?”

怡鋃沒想到皇帝這樣細心,他嗓子痛得厲害,身後的鞭傷杖傷糾纏在一起,讓他痛到骨頭去。他不知現在自己全身自外到內,還有什麽地方不疼,他隻盼皇帝能趕緊讓他簽供畫押,然後要殺要剮由得他去。他實在沒有力氣再應付這樣的問答了,不由自暴自棄地慘笑道:“陛下……您不就是要一份口供了麽?罪臣現在認了……王恒是我殺的,對了,還有,您派到我府上的那個趙太醫,也是我殺的……您拿了供詞讓我畫押……您還要怎樣?”

嘉德帝被他一句“您還要怎樣”問得氣往上衝,yin著臉色冷然道:“朕今日就是要你說實話!你放心,真是你作惡,朕一件也不會寬赦你,你若是拚得一身剮,想替別人遮掩,好為他日留一分勢力,朕也不會讓你如願!”

怡鋃聽他提到遮掩,竟是禁不住打個寒戰,顫聲道:“父皇……我罪大惡極,喪心病狂,自知罪無可赦……您昭告天下,將我明正典刑,殺頭也好……淩遲也好……或者,就像處置逆瑾那樣,寸磔三日……這樣,這樣還不能解您心頭隻恨麽?”

嘉德帝胸口一團煩躁,他非逼著怡鋃認罪,倒也不是為了要他xing命,若真要殺,單單謀反一條就夠賜死。他就是不能容忍欺騙,他是皇帝,都說欺君是死罪,可是他連自己的兒子都製服不了。聽他口口聲聲求死,倒是一副置生死於度外地模樣,心中一冷,道:“既然你還不肯說,再打!”

張安都實在忍不住,含淚道:“萬歲!今日有大臣在此,若真笞殺皇子,於萬歲寬和之名有礙,請萬歲三思!”

嘉德帝冷哼道:“既然他骨頭比嘴巴硬,朕就成全他!打!”

張安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膝行兩步向嘉德帝叩頭道:“萬歲,不能再打了!三爺再大過錯,看在八議的份上,您好歹饒他一命啊!”

嘉德帝一腔怒火正沒處發泄,一腳將張安踹倒,罵道:“狗奴才!你拿了他多少好處,他弑父弑君,還有什麽可議的?!”

張安撲倒在地又爬起來抱住嘉德帝的腿哭道:“老奴有罪,老奴有罪!但老奴替三爺求情,真的是為萬歲著想……您今日一時氣頭上打死了三爺,他日事情過去了,定會惋惜後悔……”

嘉德帝想要再踢,卻無奈他抱得甚緊,一時掙不脫,怒喝道:“放屁!朕什麽時候後悔過!”

張安顫聲道:“萬歲……虎為百獸尊,誰敢觸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顧……三爺是您的親骨肉啊!”

這是當年謝縉為成祖所做的詩,嘉德帝當然聽說過,卻不妨被一個太監在這時候吟出來,怔怔愣在那裏。想到怡鉉遠在黔州,怡鋃又犯下這樣大罪,幾個早先最疼愛的兒子,不是昏庸無能就是叛臣逆子,心下竟忍不住酸熱,看著昏暗的燭光搖曳,忽然心慌氣短,抓著椅子扶手慢慢坐下。

張安驚叫:“陛下!陛下,您怎麽了?”

皇帝搖頭不語,從袖中摸出一個小瓶,傾出兩粒藥丸來,張安忙把茶水遞上,嘉德帝吞下藥丸後,呼吸漸漸平息。他才看清,那茶盞邊緣一抹竟是殘留著紅色,原來他自己方才用的杯子已經砸了,張安慌亂中遞上來的,卻是怡鋃剛才喝過水的那隻茶盞,這紅色,便是怡鋃咬破嘴唇的鮮血。嘉德帝一皺眉,不知是否錯覺,口中似也有了腥鹹之味,心下一陣厭惡。他受自己二十二年養育之恩,二十年心血,二十年栽培,竟然養出這麽個犯上作亂不知感恩的東西來!皇帝低沉的聲音在這燭光搖曳的殿裏,聽來更加瘮人:“怎麽還不動手?他一個亂臣逆子,朕都不心疼,你們倒心疼了?”

崔棟在心裏暗暗歎息,審案審到這個地步,其實是不是怡鋃所為已經無關緊要,他不認錯,皇帝便不會放過他。崔棟雖有心替怡鋃求情,但皇帝曆來對宗室子女感情便淡,眼見最疼愛的兒子都是這般下場,自己一個駙馬,實在說不上話。向方才的掌刑太監一揮手,示意行刑。他心裏忽然掠過一個奇怪念頭,做皇帝兒子當真是天下最艱辛差事,兢兢業業做得好了,也不過是理所當然,若稍有過失,便是萬人踐踏。天下所有的繁華都環繞於他們一身的時候,那炎涼就在繁華圈外等候,隻等有了一線缺口,就撲進去將他們撕咬得遍身是血。崔棟有種回家抱抱自己兒子的衝動,所幸他還能用這種平凡正常的方式表達父愛。

皇帝冰冷的聲音割過怡鋃的耳朵,知道皇帝還要再打,心中掠過一陣絕望,雙腿不可遏止地顫抖起來,此刻他這個樣子,別說是十幾斤的板子,恐怕就是蒲鞭,他也已經禁受不起了。正恐懼中,身後但聽啪地一聲,又是一杖落下,怡鋃覺得那哪裏還是刑杖,簡直是鐵齒鋼牙咬進自己的血肉——不,是連筋脈骨頭都要咬斷,疼痛竟比方才要增添了十數倍,原來這片刻的休息,讓他的身體再次恢複了感知疼痛的能力。

怡鋃一時間沒有咬牙,已是“啊”得痛呼一聲,打了這半日,終於聽吳王喊了這一聲,滿殿人不由都有些發呆,連嘉德帝也是一愣,滿意地笑了一聲,吩咐道:“著力打!”怡鋃在疼得魂飛魄散中,那句話卻還是聽見了的,他以為他可以暈過去,卻原來這疼痛可以疊加著沒有上限。

那執杖的太監方聽見吳王哀號,心中正稍有猶疑,得了這句話,第二杖下的更是迅猛,怡鋃方自懊悔適才失態,不妨這一杖擊落,卻又是高聲痛呼了一聲,連帶著兩行眼淚也刷的流了下來。他知道今天自己的顏麵已經丟盡了,可是他現在根本控製不住自己,控製不住不去呼喊,也控製不住不掉眼淚。這實在是無可忍受的疼痛,仿佛每一杖都是直接砍在骨頭上,每一杖都可以將骨髓打出來。怡鋃在劇痛中隻想嘔吐,自暴自棄地在第三杖落下前便呻吟出來:“別,別打了……”他清楚自己原先奮力想守住的那一點為人的尊嚴,皇族的體麵早已損失殆盡,反正要死了……死了可以不顧忌這麽多,他隻求死前別再讓他受這樣的折磨了。

崔棟長出口氣,忙道:“陛下,陛下別打了!您聽,三殿下跟您求饒了!”

嘉德帝的臉上終於掠過幾分還算滿意的微笑,抬了下手,那幾個太監忙鬆開按著怡鋃的手走開,隻覺掌心又是血又是汗,說不出的難受,卻又不敢在身上抹去。忽而想到怡鋃是龍種,這血液比起常人來應該是尊貴無匹的,隻是,眼下的場麵除了淒涼外便是讓人匪夷所思的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