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天實為之

二十七、天實為之

怡鋃喝了一口水,心中倒是清楚了許多,咳嗽中震動傷處,隻覺全身有如千萬支燒紅的鋼針戳刺,忍不住□□起來。

嘉德帝哼了一聲:“知道疼了?”

怡鋃仰視父親帶著恨意的陰冷目光,讓他徹底清醒。疼,他好疼,疼的不光是身體,可是,他卻不願再跟這個人乞求什麽,他一生中所有的願望,所有的感情,都是被這個人摧毀。他給了他生命,給了他權勢,君為臣綱,父為子綱,他不能指責這個人,不管這個人做了什麽,在天下人乃至後世人眼中,錯的隻能是他。他唯一能逃開的法子,隻有死,讓他殺了自己,把這身上每一分每一寸的血肉,都還了給他,不但可以償還他的養育之恩,還可以陷他於不慈的名聲。漢武帝殺子,被指為昏聵,唐玄宗殺子,落薄幸之名,他終於明白為什麽劉據要選擇闔家自盡也不肯回去見他的父親,在這場實力懸殊的抗爭中,生命,是他們唯一可以使用的武器。他淡漠地想,到了這一步,還怕什麽?又把頭緩緩伏下去。那兩名駕著他的內侍把怡鋃勉強拉成一個跪著的姿勢,也不敢在他身邊久待,小心地退到一邊。

嘉德帝語氣中已無剛才的暴怒,寡淡地道:“你的案子有幾處不明白。”他向崔棟伸手,崔棟忙把一卷卷宗遞過去,嘉德帝將隨手翻了兩頁,道:“去年十月二十三日,你和怡錚去了西山王恒的宅子,有沒有這回事?”

怡鋃腦中還昏昏沉沉想不成事,稍停了一會兒才明白皇帝問什麽,去王恒府,王恒的兒子和家仆都知道,這是沒得隱瞞的,舔了一下滿是血痕的嘴唇,艱難開口道:“有……”他方才受刑時強忍著不吭聲,此刻一開口,才發現嗓子已經充血,聲音沙啞地不似自己了。

皇帝卻似乎對這聲音無動於衷,繼續道:“王恒已是致休大臣,按律藩王不請聖旨不得私會,你去找他幹什麽?”

怡鋃知道皇帝想問什麽,王恒的案子是他這次謀逆的契機,但是他並不知道皇帝究竟掌握了多少證據,就算杜筠在皇上那裏,也隻能說他是因為當年的事找過王恒,不能證明王恒就是他殺的。心裏略一思忖,強自支撐著答道:“回避下……罪臣,去見王恒,隻因對當年兵符一案有所疑惑。私會致休大臣自有應得之罪,願受陛下責罰。”他一番話說完,隻是喘息不定,撐在地上的手臂陣陣顫抖,隨時都有可能倒下去。

“那為何王恒在你走後五天,就突然中風暴斃?為何一直給王恒用藥的那個大夫,在王恒死後也不知去向?”嘉德帝對兒子的虛弱視而不見,一句緊似一句地追問。

怡鋃心中一緊又是一鬆,看來皇帝並沒有抓到那個大夫,隻要下毒的人不落網,怡錚就沒有危險。他犯的是死罪,並不怕多這一樁罪過,可是這個案子一旦徹查,就難保不查到怡錚身上去。他已必死無疑,所以怡錚要活下去。打定了主意道:“回避下,王恒暴病,當日罪臣正在內閣,並不知他病情死因。至於什麽大夫——罪臣不認識,也不知道。”

嘉德帝冷笑道:“王恒的兒子說你跟他父親書房內爭吵,他父親臨死還擎著三根指頭!朱怡鋃,朕告訴你,你莫以為這樣一推幹淨朕就定不了你的罪,王恒是你老師,你連他都敢下手,天地君親師,你倒是謀害了個遍!”

怡鋃不知為何,聽著這似乎正義凜然的斥責,心裏隻覺得滑稽,不錯,他是殺了他的老師,忤逆了他的父親,可那是怎樣的師、怎樣的父?他的老師,羅織罪狀,要置他於死地;他的父親,看著這一切發生,心知肚明,不但不救他,反而落井下石做了那些人的幫凶。這些人交給他仁義道理,禮儀廉恥,可是他們加諸在自己身上的,卻隻是血腥的陰謀和私欲。他喘息著道:“王恒既然是中風死的,那死前肢體**也是常事……別的,罪臣不知道。”

“你因為兵符的事去問他,問出了什麽?”

“王恒承認……那張兵符,係偽造構陷罪臣。”

嘉德帝見他倒老實,道:“他既然承認?你會無動於衷甩手就走?兵符一案是你終身恨事,依你的性子,你會輕易放過王恒?”

怡鋃嘴唇動了動,原來他也知道那是自己終身恨事,可是究竟是誰的手促成了這件恨事。若他隻是孑然一身,寧可坦然承認所有罪過,將難題拋給皇帝,靜等他發落自己。可是他當初一招走錯,讓怡錚參與此事,現在能做的便是不將他牽連進來,強壓著性子道:“罪臣恨此人不假,但罪臣不曾殺他。”

“那是怡錚?他不是陪你一起去麽?”

怡鋃猛得抬起頭:“陛下!怡錚那日不過陪我走一趟,我和王恒說話,並未讓他在場,他什麽都不知道!”

嘉德帝見他神情中浮現少有慌亂,知他怕自己牽連怡錚,哼道:“他不知道,那你是知道的了,朕隻問你,那個大夫,你弄到哪裏去了?是死是活?”

怡鋃的頭又慢慢垂下去:“罪臣說了,什麽大夫,我不認得。”

嘉德帝沉聲道:“朕跟你交個底,王恒輔弼多年,為朕殫精竭慮,朕斷不會讓他不明不白地死!你莫以為自己大罪彌天,不多這一件,朕就容你敷衍了事!”

怡鋃聽著那低沉的聲音,似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隻覺說不出的厭憎可惡,明明知道這時候頂撞他,隻會將自己,將怡錚至於更危險的境地,仍是忍不住冷笑著道:“是……您不會讓王恒不明不白的死,那已故蘇貴妃也是服侍您多年,也是死的不明不白,罪臣懇請陛下徹查此案……”

“你找死!”似是被戳到痛楚,嘉德帝怒喝一聲,怡鋃卻是不肯回避,他的目光帶著些許報複的快感,那麽近的仰視著帝王已經日漸蒼老的臉,他腦海中漂浮的卻是母妃緊閉的眼睛和青白的容顏,他終於讀懂了當日母妃沒有來得及告訴他的遺言:他不愛你,你的父親,他真的不曾愛過你。他曾經以為能夠猜透父親的心思,可是現在才知道,他對帝王心術終究了解太淺,那是深不見底的萬丈絕壑,他的生命早已在這道深壑之間慢慢地墜落。

嘉德向崔棟喝道:“他不肯說實話,用訊杖,給朕狠狠打!”

崔棟本在一邊失神,猛地裏聽見皇上一聲厲喝,兩腿一哆嗦,下意識答道:“遵旨!”聲音大的把自己一驚。他答應了遵旨才回過味兒來皇帝讓他幹什麽,看了看怡鋃伏在地上的身軀滿是鮮血,又有些手足無措,沉吟片刻,走到怡鋃旁邊,深深一揖道:“臣請殿下向陛下認錯,再如實回答陛下問話。”

怡鋃無聲地牽動下嘴角,天下的父親,都以兒子的榮耀為榮耀,以兒子的羞恥羞恥,可是他的父親卻連這最後的一絲尊嚴都不肯給他。他的父親是皇帝,永遠也不從得知他們的痛苦,所有的錯誤,都當由他們做兒子的來背負,而與他這個為君為父的人無關。

因屋內一時沒人敢說話,一片寂靜中怡鋃隻聽見自己的心瘋狂地跳動,他想那是不是自己內心深處長久以來鬱積的、又無法宣泄的絕望與啜泣。

連張安都忍不住,顫聲道:“三爺,你跟陛下認個錯吧,這又是何苦?”

怡鋃閉目片刻,終於道:“我……有罪……”張安聽到這三個字頓時鬆了口氣,他明白皇帝心思,這父子倆是頂上了,其實皇帝心裏未必是想置怡鋃於死地。誰知怡鋃喘息了一下接著道:“……但是,沒有錯。您扣了……杜筠,拋出王恒的案子……不就是……要等我自投羅網麽?是我,輸了……您為什麽,不殺我?”

嘉德帝雖不明白他說的扣下杜筠是什麽意思,隻當是他疼得神智模糊了,聽他還敢口出悖逆之語,氣得渾身發抖,罵道:“你大罪彌天,怎樣處置,已輪不到你自己挑選!你連性命都是朕給的,朕一劍殺了你也是該的,就這樣打死了你也是該的!”

一抬眼看見拿著刑杖的太監畏畏縮縮不敢上前,喝道:“躲什麽?隻管打!朕就不信,全天下的人都被他收買了去!”

崔棟實在無法,隻得指揮人布置好刑凳,兩個太監正要去架怡鋃,怡鋃忽然咬牙,甩掉太監握住自己手臂的手,奮力站起身來,強自支撐著踉蹌向刑凳走去。他心中是一片窒息的冰冷,母親死的時候,他還沒有想過自盡,那個時候,他恨太子,恨杜筠,這仇恨至少可以讓他活下去。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發現,真正的罪魁是他的父親,他的君他的父,他永遠無法複仇的人,多麽光怪陸離的真相,隻怕為史為稗,都沒有人敢指責皇帝。既然不能恨他,便死在他手中好了,這一身的發膚骨血都還了給他,永生永世,兩不相欠,免得他日地府相見,還要再算生前恩情怨恨。

這短短幾步,已讓怡鋃幾乎昏厥過去,走到長凳邊卻抬不起腿,兩個太監忙將他雙腿抬上長凳,又分別按住肩膀和雙足。那按肩的太監見怡鋃肩頭縱橫交錯都是鞭傷,竟有些不敢下手,隻將手虛掩在上頭,眼看怡鋃也沒多少力氣可以掙紮了。

張安上去撩起怡鋃後襟,從他肩膀看到臀腿,到處都是鞭傷血痕,竟不知這刑杖該打在何處。想起吳王平日瀟灑風姿,心下酸楚,遲疑了一下,伸手撥開怡鋃眼睛上被冷汗粘結的發絲,正對上他黑白分明的瞳仁,那雙眼中含著淡淡的悲涼,雖然虛弱,卻仍然帶著凜然的沉靜。張安被怡鋃收買,確實是貪圖錢財權勢,但畢竟是看著他長大,眼見他走到絕壁,終究不忍,大著膽子在怡鋃耳邊輕聲道:“三爺,小受大走,跟陛下認了錯吧?”

怡鋃慘然一笑道:“那,我母妃的性命……又該……誰來認錯?”

“嘩啦”一聲,是嘉德帝將茶盞掃在了地上,怒道:“你跟他廢什麽話!隻管打,這樣忤逆的畜生,打死了也不可惜!朕權當沒這個兒子!”

皇帝把話說到這份上,張安不敢再拖延,向崔棟一點頭,示意他可以用刑,自己回到皇帝身邊,已是不忍再看。

刑杖重重打下,直接落在方才鞭傷上,怡鋃隻覺除撕心裂肺的鈍痛外,更是將傷口撕裂一樣的痛,頭猛得向上仰起,嘉德帝看他原先遠山般的兩道好看眉毛,已緊緊攢在一起。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居然不止一層,早一點的,就順著兩腮和鬢角滑落,新一些的,還凝聚在蒼白的肌膚上,就他抬起頭的這一下功夫,竟在燈光照耀下流轉一抹光彩。

嘉德帝攏在袖子裏的手指忽而跳了一下,忽然想起怡鋃初生下來後第一個端陽節,蘇貴妃抱著兒子,請他用雄黃酒在兒子額頭上寫下“王”字。那本是民間的舊習,祈望孩子百毒不侵,一世平安,可是誰又能知道,那孩子長大後會有了心機,有了欲望,去謀算去反抗他的父親。嘉德帝想不起那個繈褓中嬰兒的麵容,二十二年的光陰太久了,隻剩下這雙眼睛,倔強地和他對峙,隻怕他的手,今生今世,也再不會撫上兒子的眉心了。

作者有話要說:題目解釋:出自《詩經—邶風—北門》“天實為之,謂之何哉”,就是說天命如此,無可奈何,攤上這麽一個爹,也算三三命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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