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天地為爐

二十六、天地為爐

崔棟剛才在皇帝與三皇子一問一答間早已嚇得心驚肉跳,這宮闈密事如恒河之水深不可測,他雖是駙馬,也絲毫不想牽涉其中,今日合該倒黴竟然聽去了,隻怕便是為他日種下禍患。

怡鋃的身子晃了一下,連忙伸手撐住地麵,才沒有撲倒下去,他在一瞬間覺得眩暈。真的如有人掄著大錘在胸膛上狠狠一擊,初始隻是一片麻木的白霧浮上視線,待白霧消失,才是深入骨髓的疼痛。

他隻覺得自己一瞬間掉入了冰窖裏,每一片骨頭都因為寒冷而瑟瑟發抖,他不知道該說什麽。本來以為是大哥的狠毒,王恒的狡詐,杜筠的天真造就了那場冤獄,卻原來,父皇從一開始就是知道的。

這就是真相,他一直想要探求的真相,他恨了那麽多人,把大哥逼上絕路,將杜筠折磨得遍體鱗傷,對王恒痛下毒手,因為母妃的死而深深負疚。他錯了,這場構陷中,真正能致他於死地的,是他的父親。深受寵愛的吳王,在父皇的心中,不過是可以隨隨便便就犧牲的棋子。

他是皇帝的兒子,為臣為子,皇帝都可以隨便決定他的生死,他不允許有怨言。那母妃呢?她死的一刻,可知道她的丈夫在想什麽?還是她早洞悉了一切,所以絕望地不願再活下去?

怡鋃的嘴唇神經質地顫抖著,他好像順著黑暗的深淵滑落,隻聽見呼嘯的風聲……眼前又出現了那穿著華麗宮裝的女人,長長的白綾在宮殿的房梁上輕輕搖晃,她閉上眼睛的一刻,嘴角是掛著淚,還是帶著輕蔑的冷笑?那冰冷而無氣息的屍體,是對兒子的關切,還是對丈夫冷酷無情的抗議?

怡鋃胃裏陣陣**,讓他想要嘔吐,他眼眶酸熱,可是耳邊聽見的,卻是自己沙啞的、如同鬼魅的笑聲:“嗬嗬……一次機會……您要給太子一次機會,所以我活該下獄受杖,活該替太子頂這個黑鍋,我的母妃活該冤死!……哈哈,真是好笑,天下人居然都以為你愛我!”

嘉德帝眼中閃過鬼火一樣的冷光,抓著禦座的扶手蹭得站了起來,向下踱了兩步,刀子樣的目光盯著怡鋃移時,方咬牙道:“你還有臉跟朕提寵愛!你是怎麽報答朕的養育之恩的?串聯權臣,傾陷太子,謀害太傅,起兵篡位,你連自己的父親和大哥都不放過,朕不知怎麽竟生下你這樣不忠不孝的畜生!”

旁邊一個侍立的小太監沒見到這樣的場麵,嚇得腿肚子抽筋,竟一屁股坐倒在地!

怡鋃仍然跪著,卻是仰著頭大膽地於皇帝對視,他看到了皇帝身後太監張安和姐夫崔棟急切的神色。怡鋃並不傻,他懂得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個時候,若他向皇帝伏地求饒,抱著他的腿痛哭一場,或許皇帝還能饒他一命。可是,他已完全不能自已,母親的死,他四年來完全不同的人生,無法用一句“識時務”來埋葬。心裏像是有一塊烙鐵在炙烤著,嘴角情不自禁就帶出了輕蔑的冷笑:“我是不忠,是君先不仁;我是不孝,是父先不慈。”

嘉德帝聞言大怒,一記耳光便向怡鋃抽去。

電光石火的一瞬間,怡鋃心底湧起深深的厭惡——這個人憑什麽,他的養育之情,在母親死的那一刻,已全部還給他了。這個人可以廢黜他吳王的封號,可以要了他的xing命,卻沒有權利再侮辱他做人的尊嚴。怡鋃腦中一片狂躁的混亂,在那隻手快要抽上自己的臉頰時,下意識地伸手一擋。

嘉德帝的手打在了怡鋃的左手手腕上,他已經驚怔了,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手放下不是,再打也不是,僵僵地呆在那裏。怡鋃在兩人手臂相觸的一刻,才醒悟過來自己做了什麽,他這一擋,便是忤逆君上的死罪,他的眼神微顫了一下,但那隻是刹那間的慌亂,很快又鎮靜下來,父子便如石雕般一站一跪,凝立不動。

嘉德帝自從十歲即位以來,最大膽的臣子,也就是在朝堂上頂撞他,想博一個諍臣的名聲。但隻要他一聲令下,一樣要拖出去挨棍子,無任何尊嚴可言。可是,他的兒子,怡鋃居然敢對他動手。嘉德帝呆立了片刻,才醒過神來,隻覺兩腿發軟,那隻伸出去的手都有些顫抖,下死眼剜了怡鋃一眼,喘著氣道:“好……好……你膽子不小,朕打不得你麽……來人!”

看嘉德帝氣得怒目圓睜,崔棟知道吳王怡鋃斷無生理,心中暗歎一聲,忙硬著頭皮應道:“在!”

嘉德帝狠狠甩下那隻手:“把這個無父無君的畜生,給朕抽一百鞭!”

怡鋃望著父親被暴怒扭曲的臉,心中沒來由竟是一陣輕鬆,當年的冤獄,後來的廷杖,還有安插在他身邊的眼線,他不管多麽委屈憤恨,都忍了下來。他告訴自己,這個人是皇帝,是不可違抗的。如今事到臨頭才發現,原來這個人並沒有想象中的可怕,他能施與自己的懲罰,也不過如此。

怡鋃神色平靜道:“陛下,罪臣想見杜筠一麵。”他不確定自己挨完一百鞭子後是否還能活下來,在死之前,他希望知道杜筠平安無事。

嘉德帝一皺眉:“什麽杜筠?他不是在你府上麽?”

這時兩個太監已拎著皮鞭過來,怡鋃略一沉吟,便心說算了,即使叫了杜筠來,讓他看到自己受刑的場景,以他的xing子,隻怕會激怒父皇,也不過是讓他為自己陪葬。自己一死,所有的案情、線索都斷了,怡錚他們大可推諉罪過,若所有事情都能在他一人身上解決,他願意承擔起一切。

怡鋃抿嘴淡淡一笑,低下頭不再說話。

這絲微笑被嘉德帝看在眼裏,更加火冒三丈,也懶得再問什麽,喝道:“狠狠打!”

崔棟聽到怡鋃和皇帝爭吵,早嚇得膽戰心驚,他畢竟是自己小舅子,還是存著一絲救他的心意,先走到怡鋃身邊,對他深深一揖道:“臣等奉旨行事,請三殿下不要怪罪。”

嘉德帝冷冷道:“你們必然是怕今日打了他,明日他出去了,會拿你們泄憤。朕告訴你們,過不了幾日朕就要告祭祖宗,廢黜他的王爵,你們隻管認真打,朕斷不會給他他日死灰複燃的機會。”

怡鋃聽著這冰冷到極處的言辭,早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可有人相信,這是他的父親,二十二年的父子,現在這個人能給予他的,除了疼痛,已沒有別的東西。隻因為他是父親,他所賜予他的一切,他都不能反抗。他向崔棟淡淡一笑:“你不必再把我當王爺——不,是不必再當皇子看。”

嘉德帝的目光又是一冷:“既然你一意孤行自絕於君父祖宗,朕也由得你,你們於朕重重打就是。”

崔棟心中歎息一聲,妻子整日說皇帝寵愛老三,今日親見,才知道這兩人都已決絕到如此地步。也不敢再多說,向兩個掌刑太監一揮手,那兩人走到怡鋃身後,見他還穿著青色常服,也不敢多事去替他除衣,兩人站定,一個太監便“嗚”一聲揚起鞭子。

鞭子撕破空氣的聲音讓嘉德帝和怡鋃都微皺了下眉頭,待“啪”得落在怡鋃背上時,卻因為有衣衫阻隔,聲音聽去悶悶的,並無想象中的恐怖。隻是怡鋃跪得挺直的身子一哆嗦,鼻腔裏低低悶哼一聲,隻覺一道激辣辣的劇痛如刀割般印上後背。鞭子離開後,他從左肩到背心的衣服破開一條口子,裏邊有淡紅血跡慢慢暈上來。

怡鋃挨了一鞭,身子因著疼痛自然而然向前傾,第二鞭聲音再度響起,他奮力咬住牙關,又猛得挺身跪直,兩手放在大腿上,死死揪住衣襟。兩個掌刑的太監並不敢留情,鞭鞭見血,十來鞭下去,怡鋃背上的血痕便交織起來,迅速的染紅了青色的上衣。每一道鞭痕都將揪心的疼痛深深烙進骨髓,怡鋃額上有豆大的汗珠滴落,嘉德帝站在高處注視著怡鋃的神情,他臉上yin晴不定,忽而一滴血跡被鞭梢甩起,飛落在嘉德帝腳下,他怔了怔,竟有些失神。

當年的事,他知道怡鋃受了冤屈,但他一生中從記事起就是九五至尊獨斷專行,從未覺得自己有負何人。即使對自己的兒子,也容不得有半點違拗,怡鋃公然指責他“不仁不慈”,若不將他製服,如何抹得開臉去?

又打十餘鞭,怡鋃背上的衣衫片片破碎,他無法再保持跪直的姿勢,隻得伸手撐住地麵。他痛得身體隨著鞭子的起落陣陣抽搐,死命咬住牙關,才將呻吟聲堵在喉嚨裏,他雖然低著頭,卻知道皇帝在看自己,他不願在他的鞭撻蹂躪下呻吟求告。

嘉德帝經過上次廷杖一事,也知道怡鋃意誌堅強,不會輕易屈服。眼看著怡鋃的後背幾乎全毀,血紅的鞭痕像漁網般鏤刻進肌膚,牙齒咬得下唇滲出血跡來,一滴血珠顫顫掛在下顎,卻是半天都沒有落下來。嘉德帝想了想,終究是提衣坐下,接過張安小心翼翼捧上來的茶抿了一口。他要慢慢等著怡鋃屈服求饒,其實此時嘉德帝恨怡鋃,已並非全因為他謀逆造亂,藩王謀反也罪不至死,更沒有動刑審訊的例子,他就是不信,這個世上有人能反抗他,他等著怡鋃喊一聲痛,若是怡鋃不喊,他便寧可這樣活活打死了他。

怡鋃初時還默數著鞭數,到後來便痛得渾身發軟,已經不記得打了多少鞭,也不知鞭子落在何處,隻覺後背肌膚似被寸寸割裂般劇痛難熬,那滋味直如把身軀放入油鍋中煎熬一般。

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yin陽為炭兮,萬物為銅。不錯,這皇宮,本就是一個巨大的火爐,昨日還喧囂的繁華恩情,瞬間就做了炎涼仇讎,他的身體和靈魂已在其中灼燒了二十二年。

怡鋃眼前逐漸模糊,眼看著地麵離自己越來越近,雖是心中懊惱,卻也管不住自己的身體慢慢向前傾斜,忽然之間臉頰一涼,原來已是撲倒在地,臉挨上了金磚。

他背上已經皮開肉綻,再無下鞭之處,兩個太監原是硬著頭皮揮鞭,看他終於趴下,卻也鬆了口氣。他們慣於行刑,知道背上肉薄,若一直鞭背,傷了內髒隻怕難以活命。於是“呼”地一鞭便往怡鋃臀腿上抽去,怡鋃背上本已痛得逐漸麻木,隻覺臀上又是一道犀利痛楚襲來,不由哆嗦一下。他腦子還清醒,想著自己挨完鞭子後,隻怕是被帶往宗人府或是錦衣衛關押,若是連臀腿都挨了鞭子無法行走,等下就要被拖著出宮了。他怕自己痛昏過去,將額頭在金石磚地上狠狠撞去,趁著注意力分散,深吸口氣,兩臂用力,又奮力撐起身子,雖是搖搖晃晃,卻終究跪住了。即使沒有了吳王的身份,但那份高傲是怡鋃與生俱來的血氣,他不能忍受自己像狗一樣被拖出宮門,讓過往的宮人嘲笑圍觀。

嘉德帝本來看怡鋃倒下,以為他暈過去了,稍稍猶豫,思量是到此為止,還是讓人潑醒了再打。誰知怡鋃竟又自己掙紮起來,他火氣更勝,將茶碗重重墩在桌上,一言不發靜等著一百鞭子抽完。待鞭子停時,怡鋃反倒再也撐不住,撲倒在地。

嘉德帝冷眼瞟了瞟兒子滿是血痕的脊背,怡鋃的身子雖是不動了,但那一雙粘了血跡的手,還在地上執著倔強的往前用力摳著,好像是想去抓什麽東西,也不知是肩頭的血淌到手上,還是指尖已被磨破,中指和食指尖上的血痕在磚地上拖出了兩道短短的血路。

嘉德帝知道他並沒有昏暈,皺皺眉道:“把他架起來。”兩個內侍不敢怠慢,托著怡鋃的臂彎,小心將他上半身架了起來,怡鋃的頭便向後拗去,幾縷亂發被汗貼在臉頰上,更加顯出臉部的蒼白和削瘦,嘉德帝恰看見一縷淚水從他緊閉的眼中滑落下來,暗歎了口氣,把自己的茶盞推了推對張安道:“喂他口水喝。”

張安忙道了聲領旨,捧了一盞茶上前,怡鋃方才受刑倒地時頭上的翼善冠已墜落,束發的金簪掉了,發髻散開,一縷頭發被汗水貼在臉上,發梢還咬在口中,張安輕輕撥開那一縷頭發,才把水湊到他唇邊,輕聲道:“三爺,三哥兒……喝一口,這是陛下賞的,喝一口啊?”他的聲音裏帶著哽咽,怡鋃似是認出他的聲音,慢慢睜開眼睛,那雙向來如點漆般明亮的雙眼,此刻也空洞無神地半睜半闔,黯淡如罩上了一層灰蒙蒙的霧氣。

怡鋃神智還在,眼睛眨動了一下,隻是眼前仍然陣陣昏黑,看不清張安的形容,他喉嚨腫痛充血,幹渴難耐,也想不明白父親賜茶是何意,聞得上好石乳的茶香,隻覺竟如見了觀音大士手中所持的淨瓶聖水一般。滿是血痕的嘴唇動了動,似是想喝,卻沒有力氣。張安狠狠心,便將那茶盞往上又推了推,那茶水便順著怡鋃的嘴角徑直滑下,一直流過脖子,流進胸膛,但他的咽喉也終於動了一下,繼而劇烈咳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