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畜我不卒

二十五、畜我不卒

三日後,吳王怡鋃沒有到部院辦事,幽篁齋的閣樓上一整天都傳來幽幽的簫聲,那樣的寂寞。

天色已經漸漸黯淡下去,怡鋃極目西方,風沙連夕陽都遮蓋了,那裏隻是一片肮髒的昏黃。

怡鋃放下竹簫,無聲地歎了口氣,酉時已過,西方的火光始終沒有亮起。他不知為何,心中異常平靜,連失望與惱怒也沒有,甚至懶得去想,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

決定兵變的時候,他心中就隱約有不詳的預感,不僅僅是因為時間倉促準備不周,而是一切都太順利了。幾年的政治生涯,讓他對各種陷阱都太熟悉敏感,太好的事往往不是真的,可是他已無心去辨別真假,杜筠隨時可能死在父皇手中。他像一個窮極了的賭徒,到處用性命簽下借據,那麽究竟最後是誰給他一刀都沒甚分別,他本來就是自蹈死路。

四年,自從母妃死後,行屍走肉的生活,身為行役的機械陰謀,看著自己的親哥哥怨毒的目光,看著昔日政敵一個個凋零死亡,他的心裏和眸子一樣空洞漠然。唯一能激起波瀾的,是杜筠的眼淚,和那一聲“怡鋃”的呼喚,杜筠的眼淚滴在他手上,他感覺到那滾燙的溫度,比血液還要熱,也讓他知道,自己是活著的。杜筠是他心中,也是他這一生所遇到的最幹淨的人,他竟不知不覺被他吸引、改變,到了生死以之的地步。

瘋了,怡鋃自嘲地一笑,轉過身去,把桌上的一個錦盒打開,都傾倒在火盆裏。散落的紙張裏有他和杜筠舊日的書帖,有他和朝廷中各官員來往的書信,都已經沒有用了,看著火焰很快吞沒了陳舊的紙張,那些墨跡都灰飛煙滅

這些最幹淨和最肮髒的東西,曾是他生命中的兩種截然不同的夢想。後世的人,對他的評價應該很簡單吧,不過是一個被權勢衝昏了頭的亂臣逆子,他們永遠不得而知,吳王究竟是為了什麽發動這場可笑的叛亂。

其實知不知道又有什麽關係,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怡鋃,是為了權勢不惜與父兄兵戈相見的瘋子,還是為了一雙清澈的眼睛,就不惜拋棄一切的傻子。

怡鋃輕輕笑起來,瘋也罷,傻也罷,由得他們去說好了,他怎麽到了現在,還堪不破政治這玩意兒,史書上怎麽寫,不過是父皇的一句話,他現在已是什麽都不在乎了。隻可惜了徐詠一腔熱切,王世傑他們幾年來盡心輔佐——管不了了,不能為自己而生,那麽,就為自己死一回。

最後一片紙張帶著火焰緩緩飄出火盆,怡鋃聽到樓下紛亂的腳步聲,是父皇的錦衣衛來了吧?怡鋃的手指緩緩撫摸過那支竹簫,那還是幽篁齋剛剛建成時,他親手折下的湘妃竹,杜筠為他做了這支簫,不知他在表麵打了什麽東西,現在看去還是如玉石般光潔翠綠,上頭一節節的紋路清晰嶙峋。

“筠竹千年老不死,長伴秦娥蓋湘水。蠻娘吟弄滿寒空,九山靜綠淚花紅。離鸞別鳳煙梧中,巫雲蜀雨遙相通……”

急促奔跑上樓的錦衣衛們先聽到幾句輕吟,又看到一個修長的長衫少年站在角落裏,靜靜撫摸一支竹簫。因為閣樓光線昏暗,這情景和他們奔上來的目的完全不符,猛地一個激靈下,還以為是見到了鬼。站在樓梯口定睛一瞧,才發現那少年就是吳王怡鋃。

怡鋃漠然看了他們一眼,目光又回到竹簫上,他走了後,不知是誰的手,能拿起這支簫?誰的唇,能吹出那首曲子?不如就此了斷,不必留下什麽東西給後人知道,知道的,是天地,和你我的心。

“啪啦”一聲脆響,怡鋃將竹簫狠狠敲向桌邊,竹子霎時斷為兩截。嚇得樓梯上的錦衣衛們又是一個寒顫:“殿下……”

怡鋃用極度輕蔑的眼神掃了他們一眼,見內中並無一個是自己故舊,父皇到此刻還對他不放心,忍不住嗤笑出來:“是單我一個,還是滿門?”

那錦衣衛僉事知道怡鋃犯了什麽事,他一輩子抓的大臣不計其數,但不知為何,麵對這個凶多吉少的王爺禁不住有些膽寒,咽了口唾沫,尷尬一笑道:“殿下……這個……陛下請您進宮一趟……”

怡鋃俊秀的臉上終於掠過一絲安慰的笑容,卻因為過於蒼白,和漢玉雕成一樣,他點點頭道:“如此便好,走吧。”他一拂袖子,將那半截竹簫隨手拋在地上,轉身就往下走,錦衣衛僉事一看火盆裏滿是紙灰,頓時頭大了一倍,皺眉道:“殿下,這……”

怡鋃的目光忽然朝他看來,他兩腿哆嗦一下,不敢再多說一句,站在樓梯上的錦衣衛都默不作聲讓開一條路,任怡鋃走了下去。

府上突然闖進了錦衣衛,家裏人都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徐妃也顧不得身份,匆匆來到樓下,正趕上怡鋃往外走,後邊跟著一大群錦衣衛,神色間都是深深戒備。徐妃上前一步,驚問:“殿下……這是?”

怡鋃看她還穿著王妃服色,想來是因為要見外臣,刻意梳妝了一下,他心中一酸,這女子跟了他快要七年,對他的事情,他的內心,始終一無所知。若是這次成功了,倒也願意給她一個皇後的名分,願意和她共度一生,但那並不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感情,隻因為這個女人令他放鬆,內心平和。他對她完全無所求,他知道真正的愛不會是這樣。

白發如新,他一直以為,世人的情感大多如此,一對男女每夜睡在一起,身體可以擁抱著沒有縫隙,可是心卻完全拉開距離。他在皇宮中看慣了那些因為太過明顯的目的而委身於男人的可憐女子,覺得裏邊並不存在感情。可是眼前這個女人,畢竟陪了他兩千個日日夜夜,在他受傷之後,這個女人替他拭著額頭上的汗,眼淚滴在他臉上,那眼淚應該是真的。

怡鋃替徐妃想了一下今後處境,自己和徐詠都卷了進去,怕是徐家那邊也難保,就算父皇網開一麵罪不及妻孥,徐妃一貫高傲,又怎受得了寄人籬下的屈辱?稍稍的想象讓怡鋃心酸難忍,他走上前去,見徐妃大約是梳妝匆忙,有一支釵沒有完全□□去,還有小半截露在外頭,伸手替她插好,又將鳳頭銜著的珠串理順了,勉強一笑道:“宮裏有事,我進去一趟,你不必擔心。”

徐妃驚詫地望著他,怡鋃很少對她如此溫柔,可是她並不覺得歡喜,她不笨,怡鋃的眼神中有訣別的含義。

她一把攥住怡鋃的手,顫聲道:“這都是宮門下鑰的時辰了,為什麽還要進宮?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妾妃陪您一起去。”

怡鋃望著徐妃秀美端莊的容顏,不過剛過雙十年華,正是好花開在枝頭的年紀。這個女子,雖然自己不愛她,卻是累她一生,怡鋃負疚地連心都疼起來,此刻卻無法多說什麽,隻道:“我走之後——你自己多加保重,也不要回大學士府,可以搬到你哥哥那裏去。”

徐妃被他這幾句話嚇的魂飛魄散,點點珠淚直墜下來。怡鋃心中輕歎一聲,他不願在那些錦衣衛麵前顯露兒女情態,咬了咬牙,左手握著她手腕,緩慢而堅定地收攏,然後右手一寸寸從她的纖纖玉指中抽離出來。他冷冷看了一眼身後的錦衣衛們,道:“走吧。”

如果離開這裏,還能見杜筠一麵,他並不留戀,這也是他沒有在閣樓上自刎的原因。

怡鋃被帶到皇宮的時候,已隱隱知道這次兵變失敗,大半可能是有人叛賣。一路上沒有任何打鬥的痕跡,看來不是因為神機營交戰不力,而是在兵變之前皇帝就已經控製了局勢。原來西苑不過是一個誘餌,他的父親布置好了一切等他上鉤。怡鋃不知為何,到此境地,隻覺得荒唐可笑,天下可有他這樣的兒子,可有皇帝那樣的父親。

去的地方並不是嘉德帝常住的乾清宮,而是仁壽宮內的噦鸞宮。這座噦鸞宮自天啟間移宮一案後,將失勢的李選侍軟禁於此,後來便沒有哪個妃子願意住進來,漸漸成了一座荒廢的冷宮。

怡鋃略一想就明白,家醜不可外揚,就算父皇要廢黜乃至處死自己,都不能交部議罪,大約就在這個冷僻的地方審訊。怡鋃稍稍鬆了口氣,不管是殺是剮,至少可以免去在刑部或是錦衣衛監獄內被一眾堂官小吏擺布的羞辱。既然是在這裏審問,那麽午門當眾杖責的劫難應該不會有了。其實,他更在乎的,是皇帝私下審問,他可以問一問杜筠的事,或許,還能再見他一麵……怡鋃覺得自己的胸膛忽然熱起來,加快了腳步,仿佛等待他的不過是一場約會。

雖然還是白天,冷宮裏卻光線陰暗,殿內隻在皇帝坐的禦座旁邊點了幾盞燈,汪偉走到皇帝麵前躬身道:“啟奏陛下,徐詠等人已下詔獄,皇城、內城、外城各處城門都有禁軍把守,絕不會出事。”皇帝“嗯”了一聲,道:“你先回去,這些人分開□□,防止串供,暫時先不要問什麽,也不要用刑。”汪偉答應一聲,道了萬歲,便叩頭出去。嘉德帝又對身旁的宗人府宗令崔棟道:“等下他進來,你錄他口供。”

宗人府建於洪武二十二年,專門掌管皇室宗族的譜牒、爵祿、賞罰、祭祀等事,掌管宗人府的宗正曆來由皇室親王充任,本朝的宗正就是皇帝的弟弟、在衛輝就藩的潞王。因宗正不在都中,也不過就是掛了虛名兒,真正掌管事務的倒是左右宗令。左宗令崔棟是嘉德帝大公主的駙馬,還是怡鋃的姐夫,平日和怡鋃有點交情,不知他為何突然就犯了這麽大的事,全身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

怡鋃進門時連嘉德帝的麵目都看不清,隻見昏黃搖曳的燭光,在地上投下黑黢黢的暗影。兩邊有宗人府的掌刑太監杵著黑黝黝的訊杖,他嘴角微微一挑,皇帝不過把東廠大堂搬到了冷宮而已。

他低著頭,看不見皇帝的臉,也不知道那個高高坐在上頭的人,望向自己的究竟是怎樣的目光。他曾經在上朝的路上,從轎子裏看喧鬧市井,一個父親追著給兒子喂飯,那兒子吃了一口,似是嫌不可口,“撲”得就吐了出來,那父親卻毫不生氣,依舊將孩子置於膝上,又笑又哄喂他吃。

那也是父子,因著血緣的一脈相承,便可以無條件原諒所有過失。他們也是父子,卻永遠都隻能隔著遠遠的距離,現在又把彼此都逼到絕路,他麵對的父親,隻是地上一個黑影。

他一撩袍子,向著那個黑影跪下道:“兒……”剛一開口,已啞然失笑,到了此處,哪還有半點父子親情,便改口道:“罪臣叩見陛下萬歲金安。”

隻聽上頭嘉德帝冷笑一聲:“罪臣?哼,你明白得倒快,你罪在何處?”

怡鋃料來皇帝知道的應該比他還多,再遮掩什麽也沒意思,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靜靜道:“罪臣私調兵馬,驚了聖駕,聽憑陛下發落。”

嘉德帝本來以為他和上次一樣,至少會推諉一下,說小人輩希圖擁立之功,造作大逆,待自己拋出證據,他走投無路時才肯招認,倒沒想到他如此坦然。又聽他口口生生不稱“父皇”,隻叫陛下,心頭火起,看怡鋃點漆一樣的眉毛隻微微蹙著,並沒有半分恐懼慌亂。想到他不但調動了神機營,連三千營都險些落入他手,若非王世傑提前做好布置,待三千營的副將們謀害了指揮使,即使五軍都無法彈壓,自己此刻是當了太上皇還是身首異處都說不定!

嘉德帝越想越怒,倒是哈得一聲笑了出來:“你說得真輕描淡寫,驚了聖駕?你連鄭方都敢殺,下一個怕是輪到朕了吧?朕原想著你比怡鉉識實務些,他好歹還有點為人子的良心,沒敢把刀槍對著朕,現在看來,你竟是個狼心狗肺,豬狗不如的東西!”

怡鋃聽得嘉德帝提到大哥,心下忽得一動,一個長久以來的猜測襲上心頭,他此時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緩緩抬起頭,問道:“罪臣不孝,當然不如大哥。罪臣隻想問陛下一件事,四年前那張兵符,陛下可相信,真的是罪臣所為麽?”

嘉德帝又是一怔,沒想到他到了此時此刻,提起的居然是當年的往事,一時沒有想好怎樣回答,竟噎在了那裏。

侍立一旁的太監張安嚇得膝蓋發軟,他真不知吳王是怎麽了,還不趕緊替自己辯白,請求皇帝寬恕。他和怡鋃交情不薄,拿他的好處也多,當然希望他能成就大位,誰料想短短幾個時辰,就是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皇上雷厲風行拿辦吳王,連他都不知道皇帝對吳王、對自己的罪證究竟掌握多少,一顆心如同在沸水裏煮,頻頻給怡鋃使眼色,讓他跟皇帝求饒。

怡鋃隻是毫無懼色地注視著嘉德帝,臉色蒼白的令人不敢逼視,這片刻的沉默已讓他猜到了答案,一絲冰冷慘淡的笑意掠過唇角,輕聲道:“父皇,兒子自知罪孽深重,並不奢求您網開一麵,隻想死個明白,您還不肯告訴我嗎?”

嘉德帝剛才聽他叫自己陛下時窩火,現在他改口稱父皇了,心中竟是一顫,望著怡鋃直視向自己的目光,那裏邊所蘊含的執著與哀慟,竟一時有些氣短,說不上是心悸還是心痛。他自己覺得詫異,想了想,怡鋃起兵謀逆,罪在不赦,自己已無需對他有半分憐憫,而大亂已定,更不必怕他什麽,心腸隨即剛硬,冷冷道:“朕知道不是你。”

怡鋃終於聽得父親親口說出,他的嘴唇不可遏止地顫抖:“那……那為什麽……為什麽……”他心中激蕩,連一句完整的話都問不出。

嘉德帝的聲音沒有半點感情,淡淡道:“兵符一出,群臣嘩然,不辦你就要辦怡鉉。那個時候怡鉉罪跡未彰,還不能廢他,朕還需給他一次機會。”

作者有話要說:題目解釋:“畜我不卒”出自《詩經—邶風—日月》一篇,與上頭一句合起來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畜同";慉";,喜愛的意思。就是說父親母親愛我不能久長,在這裏,是三三對他爹的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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