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骨肉枝葉

二十四、骨肉枝葉

底下的官員都見不到怡鋃了,唯一能見到他的是皇帝,他稱病十天以後,嘉德帝忽然一道聖旨急召吳王進宮。

聽說怡鋃被召進宮,徐詠和怡錚就在宮門外等候。過了一個多時辰才看見怡鋃從裏邊出來,臉色蒼白如紙,連步子都有些不穩,怡錚忙迎上去,扶住他手臂時覺得他的手冰冷如同死人,忙問:“三哥,你怎麽了?”

怡鋃臉色如同刮過的骨頭,在他身邊隻聽得他呼吸急促,連話都說不連貫:“上轎,你和徐大人,都上我的轎子,我有事說……”

這次怡鋃是坐他的大官轎來的,進了轎子他坐中間,怡錚和徐詠分坐兩側,轎子一顛一簸地沿著宮牆走,怡鋃晶亮的瞳仁在時而掠過的宮燈光影裏幽幽閃亮,徐詠看得有些發虛,催道:“殿下,陛下叫進宮,到底為著什麽事?”

怡鋃咬著牙,字是一個一個從牙縫裏擠出來:“父皇,要查——王恒的案子……”

怡錚雖然早有預料,但聽他親口說出,心中仍是一跳,強做驚慌道:“什麽!王恒……父皇知道了?!”

徐詠莫名其妙,看看兩位王爺的臉色,道:“王恒有什麽案子?不是前一陣才中風……”他突然意識到什麽,身上一個激淩寒顫,就如夏日裏平地來了個驚雷,整個人怔忡在那裏,過了半響才發出聲音,卻是沙啞的連自己都不敢相信:“三殿下……王恒的死,和你有關係麽?”

怡鋃的臉在忽明忽暗的光亮慢慢沉靜下來,開口倒比剛才穩重許多,他輕吐了口氣道:“嶽父大人,瞞著你是本王的不對,王恒的事是我讓怡錚做的……”

“你好糊塗!”他還沒說完徐詠便勃然大怒,蹭得一下站了起來,不妨被轎子頂撞了官帽,也顧不得去扶,一改往日泰山崩於側而目不瞬的宰相氣度,指著怡鋃就罵,卻又怕外頭的轎夫聽見,壓著嗓子氣急敗壞:“王恒廢人一個,你殺他做什麽?眼下多少人想撕爛了你,想把我們一鍋燴了,你還糾纏當年那一點破事兒?!你知道自己是什麽身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麽危險的事你讓四爺親自出馬,你……”

“好了!”怡鋃厲喝一聲,嚇得外頭轎夫們“咯吱”一聲停了步子,徐詠一肚皮怒火沒處發泄,揭開簾子道:“幹什麽停了?繼續走!”

怡鋃冷冷看了他一眼道:“徐閣老,您要罵我,等回到府上進了後堂我跟您請罪,現在先說要緊的事。”

徐詠被他一聲“徐閣老”叫的一噎,但畢竟怡鋃是親王身份,他也知自己剛才失禮,喘了口氣慢慢坐下,悶聲問怡錚:“陛下怎麽知道的?沒做幹淨?”

怎麽殺的王恒,具體過程怡鋃並沒有問過怡錚,他知道弟弟有自己的法子,多一個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險,索性他自己也不知道最好。這時候怡錚才咽了口唾沫說出來:“我讓王恒的大夫下的藥,因為怕人懷疑,沒敢滅那個大夫的口,給了他一筆錢,讓他回鄉去——我派了人一路跟蹤他,他確實回了福建老家!”

怡鋃皺眉道:“我說的不是這個!那個大夫,就是被父皇抓到了我們也有辦法滅口。今日父皇叫我去,說王恒的兒子上書,說他父親死的不明白,請皇上調查,父皇問我願不願意接這個案子,我隻能說願意,父皇突然就冷笑一聲,將一個東西擲在我腳下,拂袖而去……”他說到最後,聲音裏已帶著顫抖,一直緊緊攥著的拳頭慢慢攤開,掌心赫然是一個小小金印。

因轎內光線昏暗,徐詠也看不清那金印上是什麽字,問道:“這是什麽?”

怡鋃的目光怔怔的望著那塊小小的金子,顫聲道:“這……是杜筠,臨走前,我給他的……”

怡錚倒抽口冷氣:“是杜筠?”

徐詠道:“殿下,現下不是打馬虎眼的時候,你實話告訴我,杜筠知道多少?”

怡鋃抬起頭,眼中有一絲茫然:“我不知道……”

“什麽?……”徐詠又是一口怒氣衝上來,恨不能給怡鋃一記耳光打醒了他,真不知道這個王爺怎麽了,隻要一牽扯到杜筠,就渾渾噩噩形同癡呆。想起當年倒太子那會兒狠辣決斷的吳王,跟現在竟是完全無法重疊。

怡鋃兀自喃喃道:“我不知道……我跟杜筠說過我會去找王恒問清楚……我,我不記得有沒有跟他說殺王恒的事……他……難道真的是他?”

徐詠冷冷道:“是不是他都無關緊要了!現下要趕緊辦這樣幾件事,第一,派人去福建,看看那個醫生還在不在,如果在,趕緊滅口,包括經辦這事、知道這事的人,都要滅口!第二,王爺一定要在皇上麵前力爭,把這個案子接下來,不管皇上說什麽,一概佯裝不知。若真有金殿對質的一天,四殿下隻管喊冤,即使皇上拿了個證據確鑿,四殿下就一口咬定,是您一個人做的,吳王什麽也不知道。殿下不認,皇上不能定三殿下的罪,保住了他,我們都有出頭之日。第三,繼續派人找杜筠,單憑一顆金印,不能斷定杜筠就在皇上手裏,我們要防著有人借刀,皇上什麽都沒說,這件事還不得明白,殿下不能自己就先認了自己有罪!”

怡鋃的聲音在漸沉的夜色中聽起來有些飄忽:“杜筠……我找了很久了……我一直擔心會出事,果然是父皇先下手為強——哼,好一招釜底抽薪!徐大人,我不能等!”

怡錚眨眨眼睛:“為什麽不能?”

車內有了片刻的安靜,怡鋃聽見自己的心髒瘋狂的跳動,腦海裏滿滿的都是杜筠淒絕的眼神:

“怡鋃,我沒有騙你……”

“怡鋃,我不會對任何人說……”

“怡鋃,我不會做傷害你的事……”

原來他早就相信了杜筠,他對杜筠的感情,注定是一場傷人傷己作繭自縛的悲劇,絲線的那一端竟不在自己的手中。杜筠失蹤後,他終日被恐懼包裹,一想到他失蹤的種種可能,讓他連呼吸都困難。以前可以無所顧忌的傷害他,羞辱他,隻因為他有種錯覺,杜筠會一直在他身邊。他沒有想過杜筠有自己的尊嚴,想法,那樣無怨無悔地承受他的□□責打,隻是因為愛他。他沒有想過能有人把杜筠從他身邊搶走。

怡鋃深吸口氣道:“杜筠不會出賣我的,我不能等,不能等父皇查到怡錚頭上,不能等到父皇殺了杜筠再動手!那樣——就太遲了!”

怡鋃第一次這樣明白的發現,自己在這個世上所在意的人,僅僅就是這兩個而已,那是他全部靈魂的依托,他不能為了賭一個皇位,把他們一起押出去。若沒有了他們,他該如何生存下去。

嘉德四十一年在人們的記憶中是多事之秋,開春以來,從塞外來的大風漫天黃沙席卷進北京城,商鋪的門簾被吹的飛上了天,街上隻聽見兩邊民房的門窗都在呼呼作響。人們能不出門就不出門,天是暗黃色的,再也看不到一點點的陽光,莊嚴的紫禁城似乎都在這場狂風中瑟瑟顫抖。 而夜幕中一顆彗星出現在紫微星附近,閃爍著不詳的光芒。人們都說,這是天象示警,要出大事了。嘉德帝比普通老百姓更信天象,幹脆又搬出皇宮,住回西苑的道觀裏,每日和一群道士作法祈福。

而後來發生的一切,恰好印證了這原本無稽的猜測。這一年改了年號,換了皇帝,更令後人關注的,是這一切大亂的契機,那場並不精彩的“乙酉宮變”。

不管徐詠怎樣反對,怡鋃決定不能坐以待斃,把王世傑招來交了底。現在的確是千載難逢的時機,皇上搬出皇宮,西苑的兵備還不到五百人,隻要一個衛就能把西苑圍個水泄不通。

王世傑私底下已經和怡錚把一切都商議好了,但麵對怡鋃的時候,還是禁不住心裏發慌。怡鋃是他舊主,從四年前他被徐詠拉攏叛了太子,一直也認為怡鋃是絕頂聰明的帝王材料,想要全心保他成就一世功名,現在迫不得已賣了他,心內也不能不戀戀。他跟怡鋃商量兵馬調度,一邊暗暗惆悵愧疚,一邊敬佩怡鋃心思周密,雖然是倉促起事,卻能安排的滴水不漏。他不由想,若是自己幫著怡鋃全力一擊,倒未必不能成功。

王世傑從怡鋃府中回來,怡錚已經在等他,怡鋃以為他們都在一條船上,並不介意他們私下見麵,卻不知他的手足和心腹,早給他的船鑿了個大洞。

怡錚一看王世傑的臉色就笑:“王大人怎麽了?這才三月天氣,就熱得滿頭大汗?”

王世傑悵然一笑:“說一句丟臉的話吧,跟三殿下說話,我心裏有暗室虧心神目如電的畏懼,——四爺,您別怪我,我覺得對不起他,三殿下對我不錯,對您更好,真的,他這次兵行險招,其實是為了保您。”

怡錚笑道:“這有什麽丟臉,王大人要是隨隨便便就倒戈,我也不敢跟您共事。王大人跟我三哥四年,我和他是二十年的兄弟,走到這一步,我比你難受。我並不想坑他,卻也更不想被他帶累,他對我們千般恩惠,抵不過對杜筠的一半,這次他要起事,終究是怕父皇殺了杜筠。自從杜筠到了他府上,他的敗相就越來越明顯,那是他的軟肋,於其讓別人捏了來個全軍覆沒,不如我們自己找一條生路。”他又嗬嗬一笑道:“現在說什麽都沒用了,王大人,若是三哥知道杜筠在我們手上,他會饒了我們麽?”

王世傑的臉色突然冷淡下來道:“四殿下,話不是這麽一說,杜筠的事,我沒有經手,最多是個知道,知情和同謀是兩回事。”

怡錚額頭青筋猛的一跳,眼中鬼火似的閃過一道光芒,隨即又鬆弛下來,笑道:“原來王大人要下船了。”

王世傑道:“四爺不必擔心,我沒想下船,隻是……嗨,我這一輩子,先叛了太子,又叛了吳王,負義的事做的多了,心裏有時候會後悔,想著,要是當初沒走這一步,現在會是怎樣?”他自失的一笑,“戲上唱的好,前悔容易後悔難,現在到了生死關頭,再沒有左右逢源的好事。四爺,我會保您保到底的,隻希望他日您榮登大寶,能夠對三殿下好一點。”

怡錚深深望了王世傑一眼道:“王大人一片忠誠讓我感動,您放心,他是我親哥哥麽!”他笑笑道:“神機營的事王大人盡管安排吧,反正我是連身家性命都交到您手上了。你出來了,我再進去陪陪三哥,這幾日他心緒不寧,別再臨了出什麽變數。”

怡錚來到吳王府上,怡鋃正坐在書桌前寫字,他容色倒依舊白皙平靜,情緒看不出什麽異樣,隻是幾天來熬的眼圈越發的暗,倒顯得目光幽深。

怡錚看了一眼題頭,問:“是寫給三千營指揮使的?”

怡鋃“嗯”得一聲,並不抬頭道:“這是一篇費心費力的文章,雖然父皇搬到西苑,三千營仍控製著京師防衛,若是指揮使鄭方不點頭,我們終究成不了事。”

怡錚心裏暗喜,卻道:“這種拋頭露麵的事,交給王世傑他們就好,三哥何必親自出麵?”

怡鋃道:“三千營不受兵部轄製,鄭方才不會買一個兵部尚書的帳。他問我要手諭,不過是要拿我一個把柄,我成了,他就拿這個邀功,我敗了,他就拿這個去父皇那裏獻寶。”

怡錚奇道:“那你還寫給他?”

怡鋃筆下不停:“我知道這個人蛇鼠兩端,一封親筆手諭,許給他五十萬兩銀子和一個侯爵,不過要換他的輕慢之心。他手下的同知、僉事跟我密約的已經有六人,隻要他這幾日按兵不動,咱們動手之前,先拿下這個指揮使!”

怡錚心內一驚,幸好自己來這一趟,否則怡鋃的人控製了三千營,三千營均是巡防騎兵,神機營未必是對手。他拍手笑道:“好一招隔山打牛!三哥,有了三千營,你穩坐金鑾殿了!”

怡鋃淡淡開口:“我並非對那個位子迫不及待,既使父皇讓我就藩,我也會遵旨出京,我不介意再等幾年。”怡鋃放下筆,站起身走到窗邊,漫然吟道:“南內淒涼西內荒,淡雲秋樹滿宮牆。由來百代明天子,不肯將身做上皇……後人罵了唐肅宗多少年,我若敗了,是萬劫不複,就算成功了,也逃不了不孝的名聲。可是——”他猛的回頭,咬牙道:“他為什麽要對我步步緊逼,連杜筠都不肯放過!”

怡錚在他眼中看到一抹閃著晶亮的哀慟,不知為何心中竟是一驚,佯裝關切道:“三哥放心,父皇要牽製你,一時間還不會對杜筠怎樣。”

怡鋃無聲地透了口氣,他的聲音低沉,隱含著顫栗:“怡錚……讓你去做那件事,是我疏忽大意了,徐詠罵我是對的,我不該讓你鋌而走險。這些日子,我心亂如麻,常常斥責你,其實……”他頓了頓,似乎下麵的話有些難以啟齒,“……其實你不必幫我做什麽,你在我身邊就好。”

他在失去一個後,愈發覺得這個珍貴。

怡錚從未聽怡鋃說過如此動情的話,甚至有些低聲下氣,他沉默片刻,走近前去,握住怡鋃的手,隻覺他手心全是冷汗。

怡鋃似乎憋悶地久了,想要把心裏的話說一說,不再端著身份擺吳王的架子,他眼睛並不望怡錚,隻是繼續說話:“……杜筠失蹤,到現在我從未有一夜睡過囫圇覺。醒的時候在想怎樣救他,好容易睡著了,夢裏又是他被我、被父皇毒打折磨,常常驚醒兩三遍。我終於知道,這一輩子,除了你,我不會惦念誰比杜筠更深——我隻懊惱為何現在才知道。”

怡錚笑道:“三哥不必再惦念我,我比杜筠機靈,別人坑不了我。”

怡鋃一笑道:“我記憶最深的,仍是你五六歲時,擎一根江米糖跟在我身後,邊吃邊喊我慢點走。每次我們跑出長春宮,母妃就在後邊叮嚀,要我照顧弟弟。”

怡錚笑道:“母妃在天有靈,也知道你把我照顧的很好。”他早已不記得那場景,但他記得自己從小到大,一直都是跟在三哥身後。怡鋃為什麽就看不出,他的弟弟已經長大,已經不再需要他保護照顧。怡錚為他的哥哥惋惜,怡鋃對愛他的人太過無情,對不愛他的,卻偏偏自作多情。

怡鋃反手,握住怡錚的手緊了緊,用命令的語氣道:“這兩天少往我府上來,我已經和神機營指揮使約定,成功了就在西苑前點火為號。你在你的邀月樓上應該可以看到,若過了酉時初刻火還沒有起,你就燒毀手裏所有書信底檔,父皇就算要抓人,也必然是先派兵來我這裏。”

怡錚笑道:“哪就至於這樣,三哥不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麽?”

怡鋃緩緩搖頭:“時間太倉促了,很多人都隻能誘之以利,能被利益所誘的都是小人,小人難養,我隻有五成把握。怡錚,若真到了鐐銬加身那一步,我盡量把你撕剝幹淨,但……徐詠王世傑他們知道太多,總之,到時候你隻管跟父皇哀哭,不要頂撞他,更不要替我說話,我猜父皇對你還有幾分舐犢之情。”

怡錚心中突突亂跳,他低聲道:“三哥,我們是親兄弟,應該禍福與共。”

怡鋃淡淡搖頭:“那是傻話。兄弟同難,必存其一,母妃讓我照顧你,我至少要保住你性命,要是我們兩個都出事,母妃就白死了。”

怡錚望著怡鋃,怡鋃的臉色有些蒼白,但那樣堅毅中帶著溫柔的眼睛讓他著迷。他多麽希望,能夠顛倒一下位置,讓他做哥哥,來照顧怡鋃,讓怡鋃崇敬他尊重他。怡鋃不知道他並非當一個安樂王爺就滿足,他渴望能有一次,越過他的三哥去,走到他前麵——不,不是一次,是一輩子,怡錚想要的,是永遠都不要再被這個出眾的哥哥遮擋。

作者有話要說:題目解釋:“骨肉枝葉”出自漢詩《別詩》開篇“骨肉緣枝葉”一句,這首詩記載是蘇武給李陵寫的,但近年又考據說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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