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寧不嗣音

二十三、寧不嗣音

朝中還沒什麽動靜,倒是吳王府中接到了一封信,是杜筠家鄉寄來的,說杜筠的嬸母溺水身亡了。

來給杜筠送信的人並不是什麽親戚朋友,不過順道捎來,放下書信就走了,也沒要和杜筠見麵。管事的拿著書信,不知該怎麽處置,往常府中仆人有了書信,隻要檢查一下沒有違礙的,就交給本人了,但杜筠身份太特殊,怡鋃不同意,什麽消息也不敢告訴他。

那天怡鋃從宮裏回來,因家裏外廳上還等了一大堆等著說事兒的官員,他來不及吃飯,隻在偏廳匆匆喝杯茶,墊兩口點心。管事瞅著這個空檔上去,把杜筠家裏來信的事兒跟稟報了一遍,怡鋃一下愣住了,他記得杜筠跟他說過,他從小父喪母離,是嬸母將他養大,比親生母親感情還要深,這個女人死了,杜筠會怎樣……

怡鋃看著那封信沉吟片刻,又走到廳邊,掃了一眼等在廳裏的官員。有十來個人,各有各的事情,都是事先約好的,有的還是外地官員,明日就要離京,今日不見不成。想一想,自己要是直接去告訴他,杜筠在自己麵前,隻怕連哭都不敢哭,還是讓他發泄一下好。便吩咐管家:“你先把信給他送去,嗯,找兩個人在外頭看著他,萬一有事,一定來稟報我。”

那天怡鋃接待官員,總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另有一個人在等著他似的。偏偏那些事又不是三言兩語說的完的,到快晚飯的時候,才草草打發了幾個明日要離京的官員。怡鋃一看還有□□個人等著說話,不由心緒煩躁,隻想哄出去。偏偏這些人,有的是新科的進士要放外任,有的是兵部裏的,議論遼東軍餉的事,又都不是自己熟識的親信,不能亂發脾氣。隻好勉強笑了笑,道:“本來約了諸位來,是要好好談談,誰知今日內閣裏有些事,徐大人讓本王再去一趟。因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不敢讓諸位大人久等。各位大人有十分要緊的事麽?要是沒有,不妨且請回步,明晚再來,本王實在得罪了。”

那些官員見他要去內閣,當然不敢說自己的事緊急,都亂哄哄的行禮辭了出去。怡鋃往外虛送了兩步,沒有猶豫,一個轉身直接便往幽篁齋裏去。

剛進院門怡鋃就怔住了,屋裏傳來叮叮咚咚的琴聲,哀傷到了極處,卻是散亂的不成曲調。怡鋃加快腳步進去,看見杜筠坐在窗前彈琴,雙眼隻癡癡盯著前方,也不看琴,臉上並沒有淚光。怡鋃正自詫異,誰知一低頭卻吃了一驚,那琴弦上竟有斑斑血跡,他一把抓住杜筠手腕,翻過來一看,右手四個指尖都磨破了。他微微皺眉:“你這是幹什麽?”

杜筠抬起頭,望著他,似是不認識一般,目光溫柔平和,低聲道:“我嬸娘死了。”

怡鋃點頭道:“我知道了。”

杜筠從來見了怡鋃都是畢恭畢敬,今日卻像是忘了,仍是癡癡道:“為什麽會這樣?我嬸娘身子很好的,我離家的時候,說了要接她來京裏,她說她過不慣北方的日子,我就說那好,過幾年我就回去,奉她終老……”

怡鋃不知該說什麽,自己曾經還拿這個女人威脅過杜筠,當時不過是說說而已,但現在這個女人死了,他竟隱隱有愧疚心虛的感覺。杜筠的臉上雖然沒有淚,卻是淒楚動人,怡鋃的手指在袖子裏不自覺地伸直了一下,他想撫摸一下那張臉。他趕緊握緊拳頭以克製這個想法,沒法對杜筠的失禮發火,歎了口氣道:“生老病死,誰都會有,你不必太難過。”

杜筠平日裏那樣愛哭,今日不知怎麽,連一滴淚都沒有,他慢慢低下頭去,望著自己受傷的指尖,喃喃道:“以後,就剩我一個人了……”

怡鋃心中一痛,他說的那樣隨便,隻因事不關己,回想三年前跪在母妃靈前,心裏恐懼其實大過悲傷,想到從此之後成為孤兒,那感覺毛骨悚然。母親就是那樣一個人,她在的時候,可以離她很遠,也不會多想念,可是一旦失去,才猛然意識到,這個世上最疼愛自己的人沒有了,餘生中再也沒有一個人可以那樣無條件的依賴。

怡鋃突然覺得自己剛才那樣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簡直邪惡。他低頭看著杜筠茫然無措的表情,想著,他現在的恐懼,也和當年的自己一樣吧……怡鋃眼中酸熱,走上一步,他不敢觸及杜筠的臉,隻伸手輕輕碰了碰他的頭發,輕聲道:“難過了就哭出來,別憋著。”

“怡鋃……”杜筠叫出這個名字,怡鋃不但沒有生氣,反而略放了心,他好歹還記得自己。

然後突然腰間一緊,已被杜筠緊緊環住,怡鋃身體顫抖一下,他下意識地覺得自己應該推開他,他吩咐了管事讓人看著屋裏,也許這場景就要被人看見了。他是王爺,杜筠是奴才,他們都是男人——畢竟還是有很多顧忌的……

偏偏他四肢麻痹,兩手竟是抬不起來,他沒法,或者不想推開他。

慢慢的,怡鋃的胸口有一片冰冷的濕意從外透進來,杜筠終究是哭了,這麽久以來,還是第一次看他哭的這麽安靜。是害怕麽,自己當年也害怕過,母親死的時候,他趕走了所有人,包括怡錚,一個人慢慢咀嚼那份悲慟。內心深處,卻是非常非常地希望,能借一個人的肩膀,讓自己痛哭一場。可是他身邊的人,還都指著他的權勢支撐,誰支撐得起吳王殿下。

怡鋃想,其實他和杜筠,都不是孤獨的一人,他們本可以互相依靠,互相安慰。當年他隻要下樓,抱住這個身體哭出聲來,這三年就會完全不同。那個時候錯過了,現在要推開他麽?

怡鋃深吸口氣,緩緩張開手臂,環住杜筠的肩膀,原來杜筠已經這樣消瘦了……

杜筠忽然抬頭,這回是滿臉淚光:“殿下,奴婢想回家為嬸娘守孝,請您開恩……。”

怡鋃心中突的一跳,守孝,就是三年,杜筠要離開三年……他硬起心腸道:“不行!”

杜筠眼中泛出絕望:“殿下,求您,嬸娘沒有孩子……”

怡鋃怕他再說下去,自己就要忍不住要答應了,打斷他道:“我讓你回去,我派人去幫你操辦她的後事,但是,事情辦完了盡早回來——”怡鋃無法用身份來命令杜筠,卻又想不到什麽合適的理由,沉默片刻終於低聲道:“——回到我身邊來。”

怡鋃閉上眼睛,在心裏說,母妃,請讓我大膽一次,我想要,我真的想要。他收緊手臂,把那個人更用力的壓在胸口,可是他不知為何,心中對眼前的離別有著隱約的恐懼。

若他知道後來發生的事,無論如何不會讓杜筠走。

杜筠走的時候,怡鋃派了四個家丁跟著,還把自己的小金印給了杜筠,有了那東西,隨便到哪個官府,要錢要人,和吳王的親筆手諭沒有兩樣。怡鋃讓杜筠每三天寫一次信回來報平安,看著那久違的字跡,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誤會那樣深了,半年多來折磨得他遍體鱗傷,杜筠依然毫無怨懟地留在他身邊。

因為運河結冰,杜筠他們走的是旱路,幾天後就離了直隸進入山東。一天晚上,怡鋃做夢了,他在皇宮裏轉,很多很多的房子,陰陰沉沉,不知為何都沒有人,他心裏著急,想找個人問問杜筠上哪裏去了。走著走著,景物慢慢熟悉起來,似乎是母妃的長春宮,他聽見寢宮裏有人說話,進去一看,是父皇和母妃坐在榻邊,母妃穿著豔麗的宮裝,父皇的頭發也是烏黑的,樣子十分年輕。父皇輕輕拍拍床榻,叫他,鋃兒過來。怡鋃隻是心裏著急,問:“子蘅到哪裏去了?”父皇的臉慢慢沉下去,他覺得厭惡害怕,想要逃開,卻突然有幾個太監過來扭著他的手臂,他掙紮著喊,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去找子蘅!他抬起頭,才發現那些太監高出自己許多,自己原來是小孩的模樣。

就在這時驚醒了,一身冷汗,不知身在何處。怡鋃睜開眼睛愣了半響,轉過頭去,看見身邊是徐妃安靜優美的睡態,一縷青絲搭在自己頸上,才想起母妃已經死去許久,父皇也早不再年輕,前塵往事,遝遝回轉。

為何在夢裏尋找杜筠的心情那樣急切?怡鋃自己覺得好笑,分開不過幾天而已,幸好沒有夢裏真叫出來,萬一吵醒妻子,真沒法解釋了。

他再難入寐,披上衣服輕輕起身,走到窗邊,剛拉開一條縫隙,就有一股凜冽寒風刀子樣刺進來。怡鋃哆嗦了一下,反而腦中清醒了,他返回屋內,拉開抽屜,裏邊有杜筠的三封信,怡鋃覺得好笑,不過個把月他就會回來,自己竟然輾轉反側地入了夢。

打開那三封信,一封一封看去,杜筠正值親喪,心裏難過,也寫不出什麽,信的內容不過是報平安,說到了什麽地方,在哪裏投宿。怡鋃對這些字卻看的很認真,看到最後一封的時間,怡鋃微微笑了一下,那是三天前的,大約天亮以後,杜筠的信就要到了,他該過了濟南吧?怡鋃第一次等一個人,他這輩子第一次明白了等的含義。

可是那天杜筠的信沒有來,怡鋃以為是路上耽誤了,又等了一天,信依然沒有來。再過三天,就算是第五封信也該到了,杜筠卻杳無音信。

怡鋃隱隱覺得有些蹊蹺,派人去查,結果令他大吃一驚,大約是不願驚動官府,杜筠他們住的都是客棧。所以能查到的,也僅僅是按照信上所寫的德州某客棧,杜筠一行五人從那裏出去,就再也找不到任何蹤跡。

怡鋃再也坐不住,一封手諭八百裏加急發給山東巡撫,說挖地三尺也要把這五個人找出來,這是軍令,要是找不找,這山東巡撫就不要幹了。可是話說到這份兒上,濟南指揮使親自帶著幾百親兵緹騎四處,找了三四天也沒有一點音信。怡鋃最後連江南巡撫都動用了,杜筠嬸娘的喪事早就由親戚操辦完了,杜筠根本就沒有回去,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怡鋃覺得恐懼慢慢地鑽進自己的骨髓,杜筠不可能是自己逃走的,他還沒有本事把四個隨從都滅口——何況,他根本不信杜筠會逃。怡鋃那些日子真是不得安眠,連朝會都稱病辭了,一切政務交給徐詠,要不是藩王不能擅自到地方去,他真恨不得親自去江南一趟。這些事他雖不告訴徐妃,也不告訴徐詠,但誰都看得出來,短短數日怡鋃瘦了一圈,有時候好好的坐著,聽見外頭腳步聲,就大步出去問:“有消息了麽?!”所有人都未見過怡鋃如此失措。

吳王不見客,開始的時候門外等候的車馬排出近二裏地,結果那些官員餓著肚子等了兩天都見不到怡鋃,無奈之下也就不再來,吳王府少有的門前冷落車馬稀。徐詠實在不能理解,不就是杜筠丟了麽,值得為他把一切要事都推了?怡錚歎了口氣,拍拍徐詠的肩膀道:“徐大人,三哥心已亂。”徐詠粗重地哼了一聲,他隻後悔當初杜筠在錦衣衛牢中的時候,沒有想辦法先弄死了這個禍源,隻要與他有關,怡鋃就不再是那冷靜明敏的吳王。

作者有話要說:題目解釋:出自《詩經—鄭風—子衿》,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縱我不往, 子寧不嗣音? 三三斷了小杜的音訊,對小杜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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