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琴瑟在禦

二十二、琴瑟在禦

怡鋃扶著杜筠的手臂,覺得自己的姿勢有些尷尬,但杜筠著實站不穩,若是鬆手怕他又要跌倒,四處看看,隻好扶著他在床上坐下。自從入府以後,怡鋃第一次允許他自己麵前坐下,杜筠心中一跳,忙道:“殿下……奴婢不敢……”

怡鋃皺皺眉,淡淡道:“你腿上不方便,坐著回話。”他一開口,才驀然驚覺,自己的語氣竟是如此生澀冷漠,即使知道冤枉了他,對他還是這般頤指氣使。怡鋃突然開始想,自從和杜筠反目後,他可還曾真心地尊重過什麽人?他衡量人的態度,隻與權勢有關,原來他和父皇、和大哥已經快要沒有區別了……沒有人再會叫他的名字了……這可是他要的結果……

怡鋃皺著眉,精神一直有些恍惚,杜筠不敢違抗,依言坐下,臀上沒有愈合的傷立刻傳來刺痛,讓他心中恐懼,他不知怡鋃今天親自來,究竟是為了什麽。

怡鋃忽然醒過神來,道:“先告訴你一句話,上次的事情,我不想再追究,你不準再提起,也不準對別人講。”

杜筠感激地抬頭看了他一眼,立刻回避地低下頭,低聲道:“奴婢知道了——謝殿下寬恕。”

寬恕,怡鋃為這個詞愣了愣,他明明是無法解釋,才用這樣蠻不講理地辦法不許杜筠追問,居然杜筠還感謝他的寬恕。怡鋃心中苦笑,究竟是誰寬恕了誰?是因為杜筠徹底怕了他?還是有什麽原因,讓杜筠對所有的傷害、委屈、折磨都不在意呢。

怡鋃想知道怎樣才能寬恕,為什麽他就是做不到。這種想法讓怡鋃有種懊惱的羞恥。他閉上眼睛,看到一個穿著華麗宮裝的女人,笑容安靜而平和,總是帶著對自己、或對別人淡淡的悲憫……拉著他的手,教他走路的女人,他朗聲背書,遠遠看著微笑的女人,水晶棺材裏,白玉雕像一樣的女人,卻是冰冷的……怡鋃想從中尋求答案,可是她們都不回答他,他想著自己該怎麽辦,是這個女人在人心鬼域的皇宮教會了他愛與良知,而在她走的時候,把這一切都帶走了,是不是他以後都要像父皇那樣活下去?怡鋃慢慢在自己的想象中窒息,痛苦像血液一樣往頭上湧,他忽然皺眉捂住自己的額頭。

杜筠驚慌中忘記了尊卑貴賤,左手握住他的手腕,右手就去探他額上的溫度,顫聲道:“殿下……殿下?你哪裏不舒服麽?”

怡鋃在心中默默禱祝,母妃,你希望我怎樣做?我想試一試,你會不會生氣?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落定一個決心,抬起頭,他對杜筠說:“問你一句話,老實回答我。”

杜筠慢慢縮回了手,稍微退後一點,緊張地等待。

怡鋃本想讓他不要怕,卻始終說不出口,隻好盡量放淡語氣:“上次……嗯,就是我審問你的時候,你說過一些話……還記得麽?”

杜筠的眼中顯出迷蒙來,怡鋃知道他在回憶,他靜靜地等待,他覺得杜筠那天哭喊出來的“你說你愛我”,並不像痛極求饒地胡言亂語。忽然,杜筠的眼中掠過一抹光彩,但這光彩很快地黯淡下去,被驚懼和羞慚代替——怡鋃肯定他想起來了。

怡鋃問:“為什麽那樣說?”

杜筠細白的手指絞在一起,他低著頭,怡鋃看不到他臉色,隻有水滴順著他的下巴墜落下來。屋裏太安靜,那水珠墜落在青石磚地上,一滴,兩滴,三滴,那聲音俱都清晰在耳。

怡鋃輕歎口氣,他心中的煩亂,被這寧靜慢慢安撫下來,他從袖中摸出手帕遞給杜筠。伸出手去的時候,卻又心虛地去看窗外,冬天日短,才不到晚飯時候,外頭就已經全黑下來,怡鋃倒覺得這樣的黑暗讓他安心,仿佛不再有旁的人,也就不會擔心有人會看見他紆尊降貴的動作。

杜筠的絞在一起的手指動了動,手指試探了一下,似乎想接,卻又不敢,他抬起頭,蒼白的臉被淚水洗過,在聳聳燭光下,倒閃著柔和的光澤。怡鋃的手依然伸著:“我想知道,你為什麽那樣說?”

“對不起……”杜筠似乎羞於啟齒,“我不是故意的,上次是……太疼了……我一脫口就說出來了……真的對不起……”

“我問的不是這個!”怡鋃臉色一沉,但不知為何,說話的聲音卻並不高,“那句話,是你自己隨口說的,還是——我真的講過?”他自認為記性不差,可是對那句“我愛你”卻全無印象,三年前是不敢說,三年後更加不可能。

杜筠的嘴唇蠕動一下,小聲道:“殿下……您會因為這個……打我麽?”

怡鋃本來最討厭人吞吞吐吐地羅嗦,常常要求何景明等人將冗雜的政務用簡練的言詞概括給他聽,他的時間很寶貴,沒有空和誰這樣坐著慢慢聊天……可是現在他卻不覺得煩躁,杜筠的臉上少有的浮現出一抹紅暈,那樣的可憐可愛。怡鋃脫口道:“不會。”他第一次說不會打他,說完自己都有些詫異,母妃,難道真的是你……你寬恕了他,也寬恕了我麽?

杜筠低著頭,慢慢地開始說,說那天晚上,怡鋃宿在他房裏的時候,半夜抱起他,如泣如訴的告白,在天亮的時候,都消散在晨曦下。他開始說的時候還懷著畏懼,可是慢慢的,他似乎忘記了怡鋃可能給他的責罰,他低低的聲音平靜喜樂,嘴角含著一抹醉人的微笑。

怡鋃沒有打斷他,沒有質疑,甚至沒有因為自己做了這些事而感到羞惱,他好像在聽杜筠講一個故事,可是,可是那故事的主角,居然是他……杜筠說完後,怡鋃猛地站起來,先是走到窗邊,繼而在屋內踱步,他的內心充滿震驚,他已無法安坐著來消化。

杜筠抬頭望著他,看見他臉上那煩亂不堪的神情,心中的幸福慢慢退去,用手臂撐著又跪下去,輕歎了口氣道:“殿下,那不過是個夢,您那晚,是太累了……我以後不會再說出去,不會了,對不起……”

“住口!”怡鋃喝了一聲,他現在最不願聽到的就是對不起三個字,為什麽他總是隻說對不起,為什麽他不把這件事告訴他,為什麽他不為當年的事解釋!如果……如果那天早上,杜筠把夢中的情形說出來,很多誤會、痛苦的折磨都可以避免了吧?

怡鋃恨恨地轉過頭,卻看見杜筠黯淡的眼神,一腔的怒火竟自冷了下去。

他一直在責怪杜筠,先是責怪他的背叛,現在責怪他不解釋,可是,杜筠解釋了,他會相信麽?他從來都隻想到自己受了傷害,他失去了母親,手足相殘,父子相疑,他沒有一個真心的人陪伴,他糾纏在自己的痛苦裏——原來大權在握的吳王殿下,也不過是一個顧影自憐的可憐蟲。

怡鋃終究沒有發起火,他走上去,彎腰親自把杜筠扶起來。杜筠全身都在發抖,他忽然有了那天晚上的感覺,不知現在是幻是真,他的兩腿是軟的,但怡鋃的手臂強健有力,穩穩地托住了他。杜筠想,也許,他再多一點點勇氣,就可以伸臂抱住怡鋃,投入到他的懷抱中去——可是他終究不敢。

怡鋃終於開口,他的語氣比從前溫和了一些,卻依然有居高臨下的味道:“王恒的事情,我已經查清楚了,我會讓他付出代價。但是,並不代表我會寬恕你,我的母親因你而死,我要再想一想……”怡鋃說對到這裏還是覺得自己言辭過於冷酷了,他想給杜筠,也給自己一點希望,便歎了口氣道:“……我需要一些時間,你……等等我。”

他最後三個字說的幾乎不可辨聞,可是依然難堪得雙耳發熱,匆匆把杜筠放在床上,轉身大步就走了出去。怡鋃第一次這麽狼狽,逃出去的他覺得有些好笑,他向著夜空抬頭,冥冥之中似乎有雙眼睛在凝望他,那個女人是在欣慰的微笑,還是在落淚?他想找一個人問問,他真的愛杜筠麽?他為什麽在夢裏那樣說呢……他和杜筠……是愛麽……他是個男人……

可是這又是一個無人能傾訴,無人能回答的問題。怡鋃自己想不清楚,但他想試試。

他回到自己房中,先讓人告訴謝寶,把杜筠房中的刑架撤了,再給他收拾一副拐杖。他自己踏上收藏舊物的小閣樓。

這裏埋葬了很多東西,當年幽篁齋的東西,他本想一火焚之,卻想著,有一天他要在杜筠麵前把這些東西都砸碎給他看。被某種奇怪的情緒驅使,他居然把它們都留了下來。

箱子上已經有厚厚的浮土,怡鋃一向愛潔,猶豫了片刻,還是沒讓人上來幫忙,自己開了鎖,輕輕揭開箱蓋,木箱飄散出淡淡的雲草香味。

最上麵是一函一函的書帖,怡鋃小心地拿出來,一函函的翻看。有些是杜筠的字,有些是自己的,有些是他們合抄,上一句是杜筠,下一句是他,這些字帖,除了他和杜筠,誰也沒有看過。怡鋃把那些帖子捧起來,居然還聞到了墨跡淡淡幽香,三年過去,外頭的世界天翻地覆,這些東西,竟還是沒有變質。怡鋃的眼中不知為何,慢慢蒙上一層薄霧。

他看了良久,終於拿開那些書帖,露出箱底的一個大盒子,打開來,裏邊靜靜躺著一張琴,一支簫,靜默卻又生動的,就好像隨時拿起,還能奏出音樂來。恍惚中時光回流,三年的光陰恩怨一掃而過,怡鋃想起自己已經三年沒有碰過樂器了,物是人非就是這個意思,琴簫依舊,可是他的心蒼老了。

他彎下腰去拿那支簫,拾起的三年前的歲月。

湊到唇邊,嗚咽的聲音從竹管裏傳出,怡鋃輕歎著口氣,還好,他還能吹出曲子來,他還記得譜子。原來有些東西是埋藏在心裏的,雖然刻意不再想起,可是,它就在那裏。

怡鋃把簫放回去,把盒子拿出來,把箱子重新上鎖。琴要讓人送到杜筠那裏去,他說了讓杜筠等,但是,他要給杜筠一點安慰一點希望。同時,他要向自己證明,他和父親是不一樣的,他要那個位子,但他也要做怡鋃。

不是吳王,也不是未來的某個皇帝,他是怡鋃。

幾天之後,當朝已經致休的大學士王恒在家中突然中風,因他上了年紀,本來有痛風的病,一直吃一個劉大夫的藥,倒滿管用。家裏人急急忙忙把劉大夫請來,王恒已經說不出話,劉大夫看了片刻,隻歎道:“準備後事吧。”實在是連藥也灌不下去了。隻是王恒心裏似乎還明白,一直伸著三根手指,家裏人不知他要什麽,隻好去太醫院請太醫,等嘉德帝得到消息,派了太醫去慰問,還沒走到府門口,就看見白色的紗帳在冬日的寒風中漫天飄蕩,紙花紙錢被卷上半空,如同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

事情雖然來的突兀,但王恒畢竟已經是致休的大學士,人走茶涼,在朝中也沒引起多大動靜,不過是皇上賜了“文襄”的諡號,他的一些門生故吏來祭拜一番。有些人暗暗感歎,王恒一死,隻怕廢太子在黔州的處境會更加艱難了。

吳王怡鋃上了銷假的奏疏,回到禮部戶部踏踏實實辦差,大家都說自這一病,吳王待人好多了,也不再刻意刁難原先與廢太子走的近的一眾官員。他對淮安來的官員格外關注,連個八品小吏都要邀入府中親自接待問話,徐詠知道,廷杖一事,已讓怡鋃對皇帝徹底心灰意冷,他開始經營自己的封地,是要給異日留一條後路。

在諸多翻天覆地的變遷中,嘉德四十一悄然而至,所有的官員都希望這一年能安穩一點,平靜一點。所以在除夕宮中宴會上,看見皇帝拉著吳王的手一臉微笑走出來,不管是不是原先支持吳王的人,都覺得還是早日立了太子的好,大家實在都累到極處了,再經不得什麽折騰了。

作者有話要說:題目解釋:出自出自《詩經—國風—鄭風》中的《女曰雞鳴》,琴瑟在禦,莫不靜好,我一直很神往的一個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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