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晨風茂林

二十一、晨風茂林

無法再狠下心折磨他,卻又無法寬恕,那些無法挽回的傷痛,究竟該讓誰來承擔?杜筠,王恒,還是大哥?無可定奪的怡鋃一頓轎子:“停轎!”

後邊怡錚的轎子也停了下來,怡錚鑽出來道:“三哥,有事兒?”

怡鋃神情恍惚地看了周圍一眼,拉起他的手道:“你跟我走走。”怡錚怔了怔,但隨即笑道:“好。”

家丁和轎子都等在原地,怡鋃帶著怡錚沿著大堤向前走了很久。這條長堤還是永樂年間修的,衰草和青苔從白石頭裏長出來,把堤岸覆蓋的滿滿的,怡鋃踩在有些潮濕的植物上,心裏充滿厭惡。王恒那堅定又張自以為是的臉浮現在他腦海中,當時他的心情和現在一樣,厭惡,肮髒,唾棄,那個人學識淵博,被尊為當世理學大家,他的文章被奉為禮教的標準。可是,誰又知道他心裏容納的,是這樣肮髒的陰謀伎倆——最讓怡鋃痛恨的,是王恒還覺得自己的做法是對的。

忽然一個冷酷的念頭在腦中一掠而過,怡鋃渾身一震,他覺得自己找到了解決的方法。

“怡錚……”

怡錚忙加快腳步跟上他:“三哥。”

“你幫我做件事。”

怡錚笑道:“嗬,還有用到我的時候?”

怡鋃轉過頭,陰冷地望著他:“不是跟你說笑,你幫我殺一個人——要做到天衣無縫,無跡可查。”

怡錚倒抽口冷氣,愣愣地看著怡鋃,過了半響道:“不是王恒吧?”

怡鋃極緩極緩地點點頭。

怡錚隨腳一踢地上的碎石子,笑道:“看來杜筠的話是真的。”

怡鋃不願他在這個時候提到杜筠,咬著牙道:“當年一手策劃是他,害死母妃的罪魁也是他,我們要給母妃報仇!”他對弟弟,隻能說出這樣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羞於啟齒的,王恒必須死,王恒死了,他才能試圖說服自己從那場慘劇中掙脫出來,王恒死了,他才能對母妃的在天之靈有所交代,王恒死了,他才有可能試圖原諒杜筠。

怡錚很讚同地點點頭:“沒錯,我早看這老王八蛋不順眼了——三哥,我給你辦!”

怡鋃覺得心裏的鬱鬱稍微舒解了一點,輕拍拍怡錚的肩膀道:“讓你為難了,隻是我那裏父皇盯的緊,稍有異動就是把柄。”

怡錚笑道:“三哥說什麽呢,為母妃報仇,我原該盡一份力。你放心,不過一碗藥的事,保證出不了碴子。你弟弟沒別的能耐,這點子本事還是有的。”

“嗯,”怡鋃點點頭,“你悄悄把事情辦了就好,對徐詠和王世傑他們都不要講。”怡鋃知道如果去跟幾個謀臣商量,他們一定反對,殺一個已經致仕的太傅,有百害而無一利。他沒有辦法跟他們解釋緣由,即使說出來他們也不會懂,他就專斷一回好了,如果可以讓他和杜筠之間有些許希望,他寧可冒一點險。

怡錚很心領神會地道:“我明白。”

坐進轎子的怡鋃輕輕吐了口氣,也許,也許可以去看看杜筠,這些日子一直都沒有去過幽篁齋,杜筠腿上的傷不知好了沒有……

從王恒家回來,怡錚便直接往“閩風茶樓”裏去。那茶樓說是雖掛著“茶”的牌子,在京城中卻大大有名,實際是一家男娼館,在京城開了一百多年。隻因當年孝宗時曾下詔禁止男娼,許多妓院都被關閉,倒是這家的主人把門麵改裝一番,換個牌子就做起茶樓來。因主人是福建人,就取了這麽個名字,前廳那些孩子們都穿上青衣奉茶,樓後卻生意照做,不知為何竟然沒有被朝廷查禁。到了武宗時,朝野男風越演越盛,京城江南等地又是妓館林立,可 “閩風茶樓”名聲依然大噪,幹脆也就不改了,一直興盛到今日。

怡錚是這家館子的常客,一進來就有老板親自出來相迎,樓後有專門為他設的院子,怡錚哼著曲子進去,掩了房門,笑道:“王大人,玩兒的可快活?”

房中的另一人轉過頭來,臉上神情有些無奈,正是怡鋃的親信,兵部尚書王世傑。

這是兩人私下裏第二次見麵,自從慶典之後怡錚和他接上了頭,王世傑還摸不清怡錚這汪水有多深。隻是當怡錚突然抹去那一貫傻嗬嗬的笑容後,他驀然覺得心驚,也知道了怡錚並非為眾人所見的那樣簡單。

其實他把寶押在這個從來無所作為的王爺身上多少有些無奈,怡鋃那裏自從扳倒太子之後,和皇帝之間隔閡越來越深,竟到了杖責的地步。怡鋃一兩年內被立為儲君的事已沒指望,可是,他這個兵部尚書卻等不了那麽久。

怡鋃之所以拉攏他,不過是因為他手握兵權,當初和太子相爭,誰掌握了兵部,就相當於掌握了最終的主動權。可是,兵部尚書和大學士不同,自開國以來,除非是在外征戰的經略大臣領兵部尚書銜,那也不過是個虛名,在京的兵部尚書從來沒有在這個位子上超過五年的。若是到了時候,兵部換了人,怡鋃會怎樣安排自己?入閣?內閣現在是徐詠一個人說了算,徐詠當初了為了和王恒爭首輔,不惜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吳王,挑起吳王和太子的奪嫡之爭,他怎會讓自己去分一杯羹?再說,徐詠和怡鋃是翁婿,這關係雷打不動,隻要怡鋃即位,徐詠就是第一功臣,自己卻是人走茶涼,若是丟了兵權,怕是連吳王的門都難進。

所以王世傑想冒一次險,趁他還在中央位置,還掌握著兵部,能把怡錚推上去,那徐詠就再難壓製自己。都說怡錚傻,傻有什麽不好?若是阿鬥不傻,諸葛亮能當托孤大臣麽?丈夫處世立功名,誰願意做他人附庸?

王世傑一躬身:“四殿下,您可回來了。”

怡錚笑著坐下:“王大人,我說了,到了這兒就沒殿下了,你還叫我四爺就得。剛陪三哥去探望了老太傅,回來的路上還得了個好差事。”

“差事?”

“嗬嗬,你猜不到吧,這世上還有我能做,三哥卻做不了的事——三哥讓我殺一個人。”

“殺人!”王世傑額上青筋霍地一跳,“難道是廢太子?”

怡錚拿起茶杯晃一晃笑道:“非也,大哥遠在黔州,我還夠不著,他讓我殺了王恒。”

王世傑迷惑地望著怡錚:“殺王恒——幹什麽呢?”

怡錚笑道:“王大人跟我三哥這幾年,竟還不知道他想什麽,我三哥最耿耿於懷的,乃是當年遭人陷害下獄,母妃為救他自盡一事。起初他以為是杜筠背叛他,把個杜筠折磨得七死八活,現在事情真相大白,罪魁禍首乃是王恒,他又怎會放過王恒去?”

王世傑皺皺眉,怡鋃眼下第一要務是挽回聖眷掌控兵權,真不明白他怎麽總是為三年前的事糾纏,幹這種毫無意義又引火燒身的事。當下道:“四爺,這個差事不能辦,辦不好您就是謀害大臣的罪責,辦好了也沒好處——不過是西郊多個墳頭,四爺何苦要幹這樣損陰騭的事?”

怡錚笑道:“王大人果然也是讀聖賢書的人呐!您說的辦不好與辦好,我卻有兩說。明擺著是我三哥要殺個人告祭我母妃亡靈,他舍不得殺杜筠,就隻好殺王恒,可惜他書讀多了,王恒跟他有師生之份,想殺人又不願手上沾老師的血,就交給我辦,要是我辦砸了,他能讓我獨自擔罪責?要是辦好了——”怡錚又是微微一笑,“那就是一輩子的把柄,什麽時候我父皇要是查起這件案子,他能不著急麽?”

王世傑大吃一驚,失聲道:“四爺,你不是打算……這不行啊,天底下人都知道我們是吳王一黨,就算你出首了他,陛下清查起來,我們依然難逃幹係的!”

怡錚笑道:“父皇到時候未必有時間查什麽——這個先不說了,我也不幹那麽小人的事,今日找王大人來,不過是想跟您打個招呼,您把京城的周邊的兵馬看嚴了——過不了多久,這北京,就要有大動靜了!”

他走到窗邊,猛然推開窗子,一股凜冽的寒風衝進屋子,裏頭還夾著細小的雪花。王世傑被冷風衝得打了個寒顫,今冬的第一場雪,竟是悄沒聲息就來了……

怡鋃來到幽篁齋的外頭,卻又止住了腳步,他忽然又不清楚自己來這裏的目的了。原本是想看看杜筠的傷勢如何,這時才發現這理由太可笑,派個下人來看看不就行了麽?為什麽親自跑一趟?若見了杜筠,必然要提到上次的案子,該對他說什麽?說他被冤枉了,說自己已經查清了當年的事,說這半年來的折磨……到底是誰的錯,誰傷了誰,都已分辨不清楚。

怡鋃猶豫著,畢竟已經來了,立刻轉身就走,倒讓他覺得自己怕了杜筠似的,他想了想,還是走到了杜筠所住的屋子外,窗戶並沒有關,怡鋃可以直接看到屋裏的情形:杜筠在練習走路。

夾棍雖然沒有夾斷腿,但小腿骨膜已經受傷,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杜筠現在走路還很困難,兩手扶著床欄,才能慢慢挪動,他每挪一步就停下來喘氣,似乎是疼痛難挨。怡鋃看他慢慢地挪著,挪到床邊的刑架旁,就扶著那個架子。

怡鋃心中不自禁得輕顫了一下,上次打完杜筠,他沒有吩咐,沒想到,謝寶居然把這個架子又搬了回來。看杜筠的樣子,似乎已經習慣扶著這用來侮辱折磨他的東西練習走路。

習慣了疼痛,習慣了負罪,習慣了把他的殘忍,當作理所當然。

怡鋃心裏慢慢有了難受的感覺,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踱進了屋子。杜筠聽到腳步聲回頭,看到怡鋃吃了一驚,他眼中先是流露出恐懼,卻很快變成了含著驚喜的關切,他問:“殿下,你沒事了?”

怡鋃噎了一下,他的傷遠沒有杜筠重,倒讓他先開口問候自己。他心中迷茫,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杜筠似是想起什麽,趕緊跪倒:“奴婢叩見殿下千歲。”

怡鋃走到床邊坐下,看到那個匍匐在自己腳下的身體,手指不由自主動了動,想伸出去,但才抬起一寸,便又落了下來——怡鋃想著自己該怎樣對待他,如果寬恕,是不是就代表著遺忘了母妃的死亡。

他不說話,杜筠就不敢抬頭,兩人相隔不過一尺的距離,可是卻又似很遠很遠,怡鋃第一次體會到咫尺天涯這個詞,竟是如此貼切生動。

沉默良久,怡鋃道:“起來吧。”總不能讓他一直跪著。

“是,殿下。”杜筠兩手撐地,小心翼翼站起來,可是腳剛踏實地麵,還沒直起腰,小腿上就一陣劇痛,支持不住身子一傾又跪倒下去。怡鋃輕吸口氣,那一刻或許想了很多,腦中念頭紛至遝來,多得都混亂,又或者什麽也沒想,他一彎腰,就扶住了杜筠的雙臂。

杜筠抬頭望著他,兩人很少這樣近地對視了,杜筠清澈的眼睛一瞬不瞬盯著怡鋃,然後那雙眼睛裏聚滿的淚水再也無能忍住,突地奪眶溢出,溫暖的淚水一滴一滴地跌碎在怡鋃的手背上。

怡鋃隻覺得手上燙了一下,也許是自己從外麵來,手太冷,居然被兩滴**給燙了。杜筠感覺到了怡鋃的輕顫,他低下頭,輕輕用手去拂拭那兩滴水珠。怡鋃覺得自己應該甩掉他的手,可是腦中卻恍惚想起,上次感覺到眼淚的溫度,是什麽時候?是在錦衣衛的牢房,還是在母妃的棺槨前?原來他已經三年沒有哭過了,不是沒有心痛的時候,隻是他已失去哭泣的資格。一個流淚的、軟弱的少年,怎麽能給臣下已安全感,怎麽能成為整個天下的主宰?

他總是鄙夷杜筠的脆弱,挨幾下打就慘叫哭泣,現在才發現,原來想哭的時候就能流下淚水,也是一種幸福。

作者有話要說:題目解釋:出自漢代詩人曹攄的《感舊詩》,“晨風集茂林,棲鳥去枯枝。”這句是感慨人世的趨炎附勢,王世傑舍棄怡鋃跟了怡錚,在他眼中,怡鋃敗相已露,已經成了枯枝。這首詩說的最明白的是“富貴他人合,貧賤親戚離”兩句,讓人骨頭一陣發冷。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