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靡哲不愚

二十、靡哲不愚

有些事是怡鋃的確不知道,比如怡錚去給李貴妃請安的禮數,是兩個人脫光了擁在床上進行的。

永和宮偏殿的一張床上,簾幕後傳來男女歡謔的聲音,朝鮮國的公主、大明皇帝的寵妃貴妃李氏,正躺在蜀王的懷裏,嬌笑著低聲□□:“哎呦……你輕著點……我生孩子疼怕了,皇上現在還沒沾邊呢……倒是你,一點都不知道心疼……”

怡錚一邊輕輕咬著李妃的耳垂,一邊輕聲道:“我怎麽不心疼你,這不是剛回來就來看你了……那裏疼不怕的,我今兒保證伺候地你舒服……”

李妃似愛似怨地睨了他一眼:“還說!要不是你出什麽壞主意,讓我吃那個催胎的藥,我能差點送掉性命?現在想起來我還膽戰心驚的,你不在乎我,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不不在乎嗎?”

怡錚撫著她散落在枕上的長發,笑道:“我知道你吃苦了,但換一個皇太後的位子,冒點兒險還是值得的。”

李妃本來眉眼間都是柔情,聽到這話,臉色卻稍稍變了一下,有些孩子氣的臉上露出不忿苦澀之意,輕輕推開了怡錚,翻過身去,眼眶慢慢就紅了。

怡錚愣了愣,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忙蹭過去擁住她,拉起她柔嫩的小手在自己臉上拍著膩聲道:“寶貝兒,寶貝兒?是我的不是,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你打我,打我好吧?”

李妃並不扭頭,輕輕攥住枕頭,受了委屈似地低聲道:“我跟你好,不是想當太後。”

怡錚歎了口氣道:“我知道。可是我們總這樣偷偷摸摸不是辦法,我們國家和皇宮和你們國家不同,這宮太大,裏頭人太多,幾萬人就是幾萬雙眼睛,幾萬個心思。萬一被誰看了去,告訴皇上,別說你生的兒子不是皇上的骨血,就咱倆私通一條就是死罪!你知道我們國家是怎麽處置犯罪的妃子麽?嘉靖年間有一個皇後,皇帝想殺她但是不能明正典刑,就派人給她居住的宮殿放了把火,還不許太監們救火,那位皇後被燒成了重傷,卻沒有立刻就死,皇帝又不讓太醫給她醫治,就那樣慢慢痛了兩天才死……”

李妃“啊”得驚叫一聲:“有這樣的皇帝!”

怡錚卻依舊說下去:“永樂年間還有一個妃子因為跟人私通,被判淩遲,行刑的時候怕她說出宮闈私密,還要那把嘴堵上。知道什麽是淩遲麽?就是一刀刀把身上的肉都剜下來,一共三千六百刀,不到最後一刀不許死,還有一個妃子,永樂爺用烙鐵烙了她一個月才死……”

李妃哪裏聽說過這些事,美麗的眼睛裏充滿恐懼,捂住他的嘴道:“不許再說,太可怕了,你們好殘忍!”

怡錚笑笑道:“要是不殘忍,那些妃子們守得住寂寞麽?讀過《長恨歌》吧?後宮佳麗三千人,有幾個是能得皇上寵幸的?即使得了寵幸,像你,甘心妙齡年華守著個老頭子麽?”

李妃被他說中了心事,飛紅了臉頰道:“我讀過書的,我不是□□……可是,他真的好嚇人,不吃藥的時候,十次裏也成不了三次,吃了藥,又好像野獸一樣……我在朝鮮的時候看他的畫像,很儒雅的一個人,真不知道原來是這樣的,我才十九歲啊,我怕過不了幾年,就要被他折騰死了……”她說著,一行清淚慢慢順著如玉的臉頰滑下。

怡錚用舌尖慢慢舔著她鹹澀的淚水,安慰道:“別怕,別怕……他折磨不了你多久了……”

李妃吃了一驚,卻又有些喜悅:“真的嗎?你有辦法了?”

怡錚笑道:“我說了你的罪不會白受,老三已經和父皇反目,又無巧不巧的,他和那小家夥的事有了轉機。等過一兩個月,那小家夥的傷好了,我就派人去他家鄉,底下的,你聽我的安排就好。”

李妃眨眨眼睛:“你說的‘小家夥’,是你上次提到的,害死你母妃的杜……什麽嗎?吳王那麽恨他,真的會因為他謀反嗎?”

怡錚搖頭笑道:“我三哥這個人,說他聰明呢,有時料事如神,狠辣冷酷,我都沒想到他居然隻三年就扳倒了太子;可是他自己身邊的事情,卻又胡塗得很,尤其是隻要關乎杜筠,就亂了陣腳,誰的話都聽不進去。”

李妃掩口輕笑道:“真沒想到,生的那麽漂亮一個人,居然喜歡男人,多可惜啊。”

怡錚笑道:“你看上他了?不怕我吃醋麽?”

李妃搖頭道:“才不,我就見過他幾次,他的眼睛好冷,好像能射到我心裏去,我都不敢和他對視。我一直奇怪,你們倆不是親兄弟麽,竟然一點都不像。”

怡錚一直嬉皮笑臉的神情慢慢沉澱下來,他翻身坐起,披上中衣漫然道:“我們倆是不像——小時候因為大家都喜歡他,我也學他的樣子,可是我的母妃總是說,怡錚,你看你三哥的字寫得多好,怡錚,你看你三哥背的多快,怡錚,你膚色不及你三哥白,這個玄色穿著不好看的……”他學著蘇貴妃說話的腔調,陰陽怪氣的很好笑,但聲音裏卻少有的充滿寂寥。

李妃心中一酸,起身從背後抱住他:“可是我就喜歡你……”

怡錚嗬嗬一笑:“沒事兒,我才不難過呢!很小的知道我就想明白了,我學不成他,幹脆就不學。我有我自個兒的法子長大,他得不到的東西,我有我自個兒的法子得到。”他拉過衣服,撕開夾層,拈出一個小紙包遞給李妃道:“這個你收著,我怕到時候沒法跟你聯絡,你就按我們事先說好的辦。這幾個月我要做的事太多,怕是不能常進來,你自己多小心。”

李妃心中怦怦亂跳,緊緊攥住那個小紙包,點了點頭,怡錚看她緊張的樣子,把她擁入懷中道:“不用怕的,這一招成了,咱們共享天下,就算不成,大不了我再當幾年懶散王爺,橫豎牽扯不到咱們頭上。”

李妃小聲道:“還是成了好……我真的很怕這樣的日子……”

怡錚道:“嗯,快了,快好了……”

在不遠的西內,嘉德皇帝戴著一頂道士的帽子,閉著眼睛虔誠地跟三清乞求長生,香煙嫋嫋中他當然聽不見那簾幕後的情話噥噥。

等怡鋃能起身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了致仕的太子太傅王恒。王恒本是山東德州人,按照明律,大臣致仕後要返鄉,但皇帝卻下了特旨,說王恒為首輔多年,親眷門生也皆在京城,就在京城賜宅居住,有事仍可隨時谘詢。這“谘詢”兩個字就讓徐詠膩味到了極點,照理說太子一倒王恒就該引咎辭官,他順利成章就成了首輔,可是讓王恒留在京城,又說什麽“隨時谘詢”,豈不是說王恒仍然有參讚政務之權?

因為不願讓旁人知道,怡鋃隻帶了怡錚,兩人都是便服,都是乘小轎,來到王恒在京郊的府上,遞進去的帖子卻是執門生禮。當初在文淵閣時怡鋃怡錚都跟王恒念過書,就算兩邊鬥得你死我活了,這師生之禮卻是賴不掉的。

怡鋃和怡錚被一個家丁請進了西廂小書房,王恒端坐在書房內,怡鋃一見卻不由怔了怔。僅僅五個月沒見,王恒原來還是半蒼的頭發,現在竟是全白了,原先見他什麽時候都是朝服,現在也換了舊的粗布袍子,寒儉得鄉裏三家村老學究似的。

王恒資曆雖老,年紀卻也隻是剛剛過了耳順。他是皇上當年的東宮侍讀,三十幾歲就做了禦史,四十領部院,五十初頭就拜相,內閣首輔的位子坐了十幾年。要不是教的學生實在是不爭氣,徐詠還真取代不了他。

想到太子挫敗,王恒的門生被自己殺的殺黜的黜,太子還流放邊陲,老先生憔悴如斯也是心病。怡鋃當下微微一躬身道:“先生安好。”

王恒也隻是淡淡一點頭:“二位爺,你們既然微服出來,我就不起身行禮了。”

怡鋃被他頂地一噎,但確實是他們為了掩人耳目,名帖上都寫著假名,也就不能責怪王恒禮數不周。怡錚卻是忍不了,本想坐下,卻看房中除了王恒做的那把椅子,連多餘的椅子都沒有,便叫道:“喂,我們大老遠的來,你好歹得請我們坐下吧!”

王恒瞥了眼放在桌上的名帖道:“我看見帖子上寫著‘門生’,四爺沒聽說過程門立雪的故事麽?”

怡錚火冒三丈,一拍桌子便罵:“你算個什麽東西……”

怡鋃已沉聲喝道:“老四!別惹是生非!”

怡錚恨恨瞪了王恒一眼,退了一步,站到怡鋃身後。

怡鋃微微一笑道:“先生說的有理,您風燭殘年腿腳不便,當然要坐下。我們正值青春年少,站站何妨。”

王恒臉上看不出任何喜怒,聲音靜如死水:“三爺有事就說吧,晚上我還有學生過來,三爺大約不想碰見的。”

怡鋃笑道:“我先給先生送個信兒,大哥在黔州挺好的,並不缺吃少穿,近來天冷,我還專程讓人送了件貂皮袍子去。”

王恒嗯了一聲:“三爺要做儲君了,自然要大度一點兒,要是讓史書記一筆傾陷兄長,您就當了皇上,也至多是個宋太宗。”

怡鋃臉上又是一熱,他不知道王恒對於朝中事情究竟掌握多少,這一句“要做儲君”是隨口說來還是存心諷刺。他今天來有要緊的事,不想多做口舌之爭,兩個回合沒占到便宜,一觸即收,對怡錚道:“我有幾句話問先生,你出去等我一會兒。”

怡錚明白他是怕人偷聽,讓自己去看著,笑著點頭便出了門。

怡鋃臉上的微笑慢慢沉下來,在光線略暗的屋子裏,他一雙眼睛炯然生光,冷冷凝視著王恒,道:“杜筠在我府上。”

“我聽說了。”

“他跟我說了當年的事。”

“我原奇怪,你怎麽今日才來。”

怡錚走到外頭,抬頭看看天,初冬的太陽溫和卻不強烈,今天的天氣是真是好,他的心情也一樣。怡鋃雖然不讓他聽屋裏的談話內容,但他知道他們在談什麽。

過了一會兒,果然聽見屋子裏傳來怡鋃激動到顫抖的聲音:“就算我有奪嫡之心,難道就該死嗎?!”

王恒的聲音也驀然提高:“以庶欺嫡,以臣欺君,就是大逆不道,罪不容誅!”

怡錚聽著聽著,他臉上又慢慢浮現出那傻傻的笑,他知道會這樣的。他知道依著怡鋃的性子,一定會來找王恒的,而依著王恒的性子,一定會和怡鋃談崩,那麽下來的事情,應該很順利吧……

果然是個好日子呢……

從王恒書房出來怡鋃連臉都是漲紅的,怡錚從未見過他有如此凶狠的目光,剛要上前問話,怡鋃已一揮手:“走!回府!”怡錚隻得跟著他出來,一前一後上了轎子。

怡鋃坐在轎子裏,望著簾子外堤外的永定河大堤,秋水漣湧,蘆荻花白,堤岸上的楊柳都已掉光了葉子,隻剩枯黃的枝條在風中搖蕩。他才驀然意識到已是初冬了。

杜筠到他府上快半年了,這半年中打了他多少次?早算不清了,原來那時候他吃痛不住,喊出來“我不是故意的”,竟是這個意思,怡鋃現在是明白了。雖然那時他抬腳走開,杜筠還是有許多機會解釋清楚,但是他從沒好好解釋過,他把自己一時天真、甚至是無可奈何犯下的錯誤,當成是背叛的罪過完全承擔下來。

怡鋃在心裏仔細地思量,去回憶三年前的一切,他試著想象杜筠的處境和恐懼,他想著自己是否可以寬恕他。

從王恒那裏證實了杜筠的話,他被逼,被騙,他不是有意背叛或傷害自己,但是,寬恕卻不是那麽簡單的事。

杜筠還是杜筠,現在他知道了,杜筠的心沒有變,還是那個曾經被他傾慕被他愛惜的人,原來變了的是他。母親的死,如一條巨大的裂縫,無聲的橫亙在那裏,把他從前的生命生生割裂,把他和杜筠隔斷在裂縫兩邊。

作者有話要說:題目解釋:出自《詩經—大雅—抑》,“人亦有言,靡哲不愚”,字麵意思直解的話,就是隻有聖哲才能不被愚弄欺騙。可是要不被欺騙,首先便要不信任,有七情六欲的人,怕是做不得這個聖哲了,於是怡鋃載在了親弟弟手上。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