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爭如不見

三、爭如不見

待四十杖打完,場上真是安靜地連一點風聲都沒了,受刑的已沒有一個醒著,汪偉的一聲高喊:“采下去!”終於給這場血腥的盛宴劃上了句號,每兩個錦衣衛拖著一條白布,把二十個失去知覺的人向端門拖去,交給各自家屬,是死是活由他們自己看去。張安向怡鋃一躬身道:“老奴要回西苑繳旨。”自從十年前皇帝生了場病,就住進西苑清修靜養,所有的朝政都是內閣和司禮監打理,能見著皇帝本人的,也不過幾個近臣而已。

怡鋃一笑道:“公公請,本王帶四弟去長*。”宮中人都知道吳王至孝,蘇貴妃薨氏已有三載,他每月都會進來上香。張安點點頭,輕聲道:“替老奴也上柱香。”他剛從內書房分出來時便是在蘇貴妃身邊當差,因蘇貴妃受皇上寵愛,才轉去司禮監。怡鋃道:“自然。”待張安已經轉身,才輕聲道:“多謝大伴兒。”

張安身子一僵,靜立一瞬,笑得一笑,也不答話,繼續東側門走去。他當年在長*伺候時,三皇子怡鋃還小,自己帶著他玩兒,怡鋃就叫他大伴兒。他已經十年沒有聽到這樣的稱呼,那個曾經的孩子長大了,他現在是親王,將來可能是太子,是皇帝,他們的關係早就不是長*中的玩伴那樣簡單。自己在他和太子的爭鬥中幫忙,究其根本原因,是看出皇帝不喜太子,三皇子才德過人,又送他不計其數的財物田地,司禮監雖都是太監,但其實權力還在內閣之上,良臣擇木而棲,他們也不例外。於當年的歡笑無關,也與今日這一聲“大伴兒”無關。吳王現在又提起,感激的心情當然是有的,但真實目的他也看得清楚,不過是用昔日之情來打動他,提醒他倆與眾不同的關係,希望自己繼續為他效力,希望他慫恿皇帝早立太子。

張安心裏清楚得很,他見過的心術手段,比這個年輕王爺多得多,怡鋃以為自己此番扳倒太子大獲全勝,其實才不過剛在皇宮這汪深水中濕了濕衣角。他想,得找個時候提醒這孩子一下,畢竟現在他們還在一條船上。

那邊怡鋃和怡錚都不知道張安在想什麽,一路往西宮走,怡錚長長地吸了口飄著花香的空氣,笑道:“今日方出盡胸中一口惡氣!對了,那個杜筠怎麽辦了?他好像在北京沒親戚?”怡鋃道:“我已安排了人,接他到我府上。”怡錚湊到哥哥耳旁笑道:“可好好找個大夫給他治傷啊,那麽妙的**,留疤老可惜的……”怡鋃在他嘴上輕輕一拍,道:“別胡說八道。”

長*便是原先的永寧宮,在嘉靖十四年改了現在的名字,自蘇貴妃之後,皇帝不曾再讓別的妃子住進來,這座西六宮裏最好的一座宮殿空了三年,專門東側綏壽殿供奉蘇貴妃神主。

上過香後,怡鋃輕輕將一本佛經放在靈前,然後跪下雙手合十默默禱祝,他原先是不信佛,但母親死後,卻一直抄錄佛經。他喜歡佛家生死輪回的那一套想象,也許將來還有一個地方,能夠讓他再見到母親,那個時候母親還能認出他麽?

怡錚跪在怡鋃身後念念有詞:“母妃,今天三哥給你報仇了,老大已經流放黔州,他手下那一群王八蛋也都打了個半死,你在天之靈多多保佑,保佑三哥早點當上太子……”

怡鋃回頭道:“怡錚,言多必失。”怡錚笑道:“這裏沒有別人,跟自己的親娘還不能說實話麽?我告訴娘,讓娘高興高興。”怡鋃道:“你若想娘高興,便好好讀書。”怡錚笑道:“娘才舍不得逼我。”怡鋃搖頭笑笑,這個弟弟從小就不喜正經學問,母妃和自己都拿他沒辦法。

他站起來,手輕輕拂過那黃花梨香案,沒有一絲灰塵,宮女們每日會用心打掃整座宮殿,一切都如蘇貴妃在世時一般。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曆,這已無人居住的宮殿,是唯一可以給怡鋃家的感覺的地方,即使是現在吳王府,都不能讓他如此心靜,這裏有母親的氣息,有他和怡錚童年所有的快樂。

母妃,我來看你了,你能看到麽?母妃,我為你報仇了,你是否可以瞑目呢?母妃,我要當太子了,你高不高興呢?母妃,我贏了,可是為什麽我心裏沒有滿足的快樂呢?是因為你已經離開了麽?還是……怡鋃的耳旁忽然響起那聲哭喊,他冷哼一聲,他知道該怎麽處置那個人。

杜筠是給痛醒的,一個大夫正給他皮開肉綻的傷處擦藥,那藥裏不知有什麽,蜇得傷口鋼針亂刺一樣的痛,他呻吟著叫出聲:“疼,好疼……”

那大夫溫言道:“忍一忍,很快就好了。珠粉雖然刺激傷口,但祛除傷痕最有效的。”

杜筠迷茫了一下,他一抬眼間看到這裏已不是陰暗的錦衣衛牢房,他趴在一張床上,房間明亮幹淨,擺設雖然簡單卻很高雅。他剛問了句:“這是在哪兒?”隨即又痛得呻吟一聲。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雖然輕柔但對杜筠來說卻若晴天霹靂般震撼:“怎麽,連我家都不認識了?”

大夫忙放下藥物起身行禮:“下官拜見王爺。”

進來的人一身燕居服色,手搖素竹折扇,容姿高雅,正是吳王怡鋃。

杜筠腦中嗡一聲響,驚喜地兩手一撐就要起來,卻不防下身實在太痛,又倒下去,顫聲道:“殿下,殿下……”他哽咽著,底下的話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原以為怡鋃恨他入骨,一定會殺他而後快,誰知救他的,給他治傷的,依然是怡鋃。

怡鋃瞟了他一眼,卻隻和那大夫說話:“怎麽樣?”

那大夫躬身道:“回殿下,筋脈骨頭都沒事,傷口也沒有化膿,大約二十天就能痊愈。”

怡鋃點點頭:“煩勞趙大人了。”

那趙太醫看怡鋃大約有話和杜筠說,識趣得收起藥箱道:“今日已上過藥,下官就先回太醫院了,晚間再過來。”

他退出後怡鋃緩步走到床邊,也不說話,隻是靜靜望著杜筠,漆黑的瞳仁深邃地望不到底。杜筠終於先開口,說出一句在心底隱藏三年的話:“殿下,我對不起你。”

怡鋃聳了聳肩膀,倒笑起來:“沒有你當日突然倒戈,也沒有我今日的成就。有時候我想,是不是上天要拿你來跟我做交換,換這大明江山之主的地位。”

他用扇子抬起杜筠的臉,輕聲道:“若不是母妃之死,也許我早就原諒了你。”

杜筠見他的眼中浮著一層晶瑩水光,隻覺五內如沸,恨不能死在他麵前。他支撐著下床,一邊叩頭一邊失聲痛哭:“怡鋃,是我的錯……是我害了貴妃娘娘,是我罪該萬死,你殺了我吧!”

怡鋃搖頭道:“罪該萬死?誰能萬死呢,我母妃的性命,是你一死能夠償還的麽?”

杜筠抬起模糊的淚眼道:“怡鋃,你怎樣對我都可以,淩遲車裂,隻要能對你贖罪,隻要能略消你心頭之恨。”

怡鋃笑道:“你以前跟我說過,你是被嬸娘養大的,對她有如親母……”

他剛說了幾個字,杜筠就嚇得魂飛魄散,膝行幾步抱住怡鋃的兩腿道:“不要!不要!所有罪過在我一身,讓我一個人承擔好不好?”他仰頭含淚望著怡鋃道:“怡鋃,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

怡鋃哈得一笑:“你以為我是怎樣的人?若還像三年前那樣傻,早被你們弄死幾十遍了。不過你不用擔心,隻要你在我身邊,服侍得我高興,你的親人便不會有事。”

“在你身邊……服侍……”杜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本以為怡鋃會把他送到錦衣衛監獄,讓他嚐遍那裏十八般酷刑再殺他,誰知怡鋃隻是讓他留在自己身邊。他隻覺事情轉圜地太過迅速,太過美妙了,不像是真的。

怡鋃用扇子輕輕撥開杜筠臉上一縷亂發,笑道:“老四跟我說,其實養孌奴蠻好玩兒的,我想試試,就從你開始,如何?”

杜筠身子輕顫一下,當初他和怡鋃傾心相對,好到同食同臥,心裏愛重到極處,卻也是以禮相待秋毫無犯。他畢竟是讀聖賢書的人,要他做人身下之奴,換作別人他是寧死也不會答應,但這話是怡鋃說出來的,這個人不管問他要什麽他都不會拒絕,不僅僅因為他對他的虧欠……或許,或許怡鋃還是在乎他的,否則以他今日權勢,自有更殘酷的手段來羞辱折磨他,不會要留他在身邊。

杜筠想到這裏立時釋然,鼓起勇氣道:“我願意,隻要你高興……”

怡鋃用扇子輕輕在他唇上一敲,道:“我弟弟府中規矩,孌奴是內寵,要稱奴婢。”

杜筠的身子輕輕一顫,奴婢,他知道,自己即使留在他身邊,也隻是低賤的身份,他怎麽還能希圖回到以往的時光呢?也許是這兩個字太難出口,怡鋃饒有興味地看著杜筠長長地睫毛上淚光逐漸凝聚,像是清晨柔柔小草上的露珠。他等著他反抗。

杜筠卻是含著淚微笑起來:“奴婢知錯,請殿下責罰。”

怡鋃一怔,沒想到他這樣馴順,真的是被那頓廷杖打怕了,連氣節都沒有了麽?這兩個陌生的字沒有讓他高興起來,反倒倒隱隱有些失望,拋下一句話道:“你有傷在身,這次就不罰什麽,別的規矩以後慢慢學吧!”

怡鋃走出幽篁軒,隻覺心裏有口氣堵得慌,他曾經待杜筠如天上人,這座園子就是為他修的,取名幽篁,也是暗含了他的名字……現在,這個人卻做了他最卑賤的奴才。

這究竟是不是他想要的呢?他的恨,若不從此發泄,隻怕會生生憋死自己,可是剛才杜筠說好時,他並不覺得開心。怡鋃煩亂地搖搖頭,不明白到此時自己還在憐憫什麽,他閉上眼睛,是錦衣衛漆黑的牢房和母妃蒼白發青的臉。

怡鋃想到自己當初被送到錦衣衛廷杖的時候,覺得每一杖都痛得恨不能死去,每一杖都以為是生命的終結,他連一個可以哭求的人都沒有。唯獨那痛是所信賴的、所愛的人賜予,才能痛到刻骨銘心,終生不忘。

他的心情稍稍平靜了些,對一個侍衛道:“去叫統領謝寶來。”自己便在回廊上坐下。

不一時王府統領謝寶匆匆轉來,向怡鋃跪下行禮:“卑職參見殿下千歲。”

怡鋃抬抬扇子,示意他起來,問道:“你以前在錦衣衛任職是麽?”

謝寶道:“回殿下,卑職以前在錦衣衛任千戶,嘉德三十二年調任天策衛,三十五年到府上來侍奉殿下。這是卑職的福分。”

怡鋃微笑一下道:“本王又沒問你履曆。本王聽說,錦衣衛的人都深諳用刑之術,是麽?”

謝寶一愣,忙答道:“是,錦衣衛就是靠這個問案的。王爺可是要審什麽人?交給卑職,再硬的嘴卑職也有辦法撬開。”

怡鋃搖頭道:“我什麽也不想問,有一個人——嗯,不妨告訴你吧,就是三日前帶回來的杜筠,當年害本王蒙塵下獄的就是他。”

謝寶道:“卑職明白了,殿下可是要他吃盡苦頭再死?有幾道酷刑,刷洗、油煎、剝皮、鉤腸等等,都是極為慘酷的。”

怡鋃笑起來:“你沒明白,本王沒想弄死他。本王隻是想問,除了廷杖,可還有什麽笞杖之刑麽?上次廷杖了一頓,才四十下就人事不知了,也太沒趣了些。”

謝寶“啊?”了一聲,有些發愣,他聽怡鋃說這杜筠曾害得他如此之慘,定然是要用最狠毒的酷刑弄死他,卻不知隻問眾刑法中最輕的笞刑。

怡鋃的臉色慢慢沉下來,他抬眼望著遠處,悠悠道,“當初杜筠模仿本王的筆跡偽造調兵手諭,本王遭父皇杖責,貴妃為救本王自縊身死。這樣的罪,即使是剝皮淩遲都太便宜他了,本王要把當日所受之痛,千倍、萬倍地還給他……”

謝寶輕輕吸了口氣,略想了一下道:“卑職定然讓殿下滿意,隻是有些刑具要準備,不知殿下什麽時候用?”

怡鋃一笑道:“你果然聰明,不急,他現在還爬不起來,本王給你一個月的時間準備。”他轉頭望向幽篁軒深處,緩緩握緊了拳頭,一抹冷笑滑過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