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昔日匣玉

四、昔日匣玉

一個月後謝寶回稟怡鋃,一切皆已準備妥當。怡鋃召了眾姬妾在園中賞荷花飲酒,怡鋃十六歲成婚,王妃是當朝大學士徐詠的小姐,一個側妃是徐妃的娘家表妹,另有幾個通房丫頭,皆是沒有名份的。怡鋃在囧囧上尋常,隻是已過弱冠之年還膝下空虛,才收了幾個房中人。

一群鶯鶯燕燕都來到園中,吳王妃和側妃都賜了坐,幾十個丫鬟皆站在旁邊捧酒打扇,怡鋃喝了兩杯,忽然向王妃道:“愛妃,本王要納一個孌奴。”

徐妃剝著一隻橘子的手輕抖了一下,隨即笑道:“這不是什麽大事,張岱是大名士呢,給自己寫墓誌銘,還說自己好美婢,好孌童。上次去四叔叔家,有個孩子給我敬茶,我以為是女扮男裝的丫頭,誰知就是四叔叔的斷袖之寵,弟妹跟我說她都習慣了。隻是妾妃想著,孌童這東西,畢竟不是男女倫常,殿下玩兒個新鮮,還是要當心自己身子骨。”她一邊說著,一邊輕輕用帕子托了剝好的橘子遞給怡鋃。

怡鋃笑道:“你不必拐彎抹角地勸我,我和老四不一樣,這個人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他在這府裏連最下等的奴才都不如。告訴你,不過是我不在府上的時候,你幫我約束管教他。”

怡鋃便對王府管事道:“去把杜筠叫來,就說讓他見過諸位夫人。”

聽到杜筠的名字,徐妃吃驚道:“是他?”

怡鋃側目望她:“怎麽?”

徐妃愣了愣,從容一笑:“沒事,妾妃省得殿下的意思了。”

過了一會兒管事帶著杜筠過來,徐妃見他雖然穿著普通的下人青衣,但容貌氣質比三年前還要清俊如玉,眉頭便輕輕皺了一下。

杜筠大概猜到怡鋃對眾女子說了什麽,臉上有些緋紅,一直低頭垂眼,走到離石桌幾步的地方就跪下深深叩首:“奴婢叩見殿下千歲,叩見王妃千歲,叩見諸位夫人。”

怡鋃向徐妃笑道:“你是這府中管家婆,教導他幾句好了。”

徐妃深吸了口氣,先是把平日裏訓誡下人的話,什麽守規矩謹言慎行之類的老話重述了一遍,她說一句,杜筠便叩一個頭。徐妃看著昔日的翩翩公子淪落到如此地步,心頭也不禁微酸,想起一句詩來:昔為匣中玉,今為糞上英。但她腦中一掠而過,卻是當日看到他和怡鋃在竹林中琴簫合奏的情景,又蹙了下眉,加了句道:“即來了這裏,便要記得自己身份,不要惹是生非,更不要妄想恃寵而驕,知道了?”

怡鋃看出妻子還是心存芥蒂,淡淡一笑道:“王妃言之有理,今日便為你立一條規矩,免得你恃寵而驕。”

杜筠叩首道:“奴婢恭聆殿下訓示。”

怡鋃向侍立一邊的謝寶點了點頭,謝寶轉出涼亭,很快帶著十來個侍衛回來。徐妃等人都吃了一驚,隻見兩個侍衛抬著一條春凳,兩個侍衛抬著一個木架子,架子上懸掛著各種各樣的板子、藤條、皮鞭,徐妃看了怡鋃一眼,想問,終究是沒敢。

怡鋃也驚詫謝寶竟籌措出這麽多刑具來,笑了笑道:“愛妃不是怕本王寵溺縱容他麽,先給他點教訓,讓他嚐嚐家法的厲害,往後他犯錯的時候,愛妃自可責罰他。”

他略數了一下,木架上的刑具有十二種,他不知這些東西打人是什麽效果,估量了一下道:“各打十記吧。”

兩個侍衛上前架起杜筠,杜筠一聽怡鋃說便曉得要挨打了,既然走到這一步,他便甘願承受怡鋃的任何責罰,也不反抗,低聲道:“奴婢謝殿下責罰。”他被推上春凳,兩個侍衛又用麻繩把他雙手牢牢縛在凳子腿上,將胸口、膝彎、腳踝也都綁結實了,杜筠絲毫動彈不得,想來今日這頓打不會好受,緊張地咬住了嘴唇。

突然一個侍衛去解他的腰帶,杜筠大吃一驚,那日在午門廣場上去衣受杖,一來國法如此,二來在場的都是男人,還沒覺得特別難堪。現在當著這麽多女子的麵,要被公然剝了褲子打屁股,實在羞恥難當,他驚慌地掙紮起來,卻因為被綁得結實,無法護住褲子,忍不住乞求道:“殿下……殿下開恩,奴婢願意加倍受責,隻求稍存體麵……”

怡鋃不語,那侍衛便將杜筠的褲子拉到了膝彎處,將上衣往裏掖了掖,露出從腰下到大腿一段。

怡鋃一看杜筠的臀腿上光滑白嫩如昔,已經看不出上個月受杖時的傷痕了,暗讚這趙太醫果然高明,怪不得配一副藥要了自己一千兩銀子。杜筠臀部露出的時候徐妃等人都麵有尷尬之色,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怡鋃在徐妃手上輕拍了一下道:“你說了,他不過是個玩意兒,沒什麽不好意思的。”

他看杜筠又怕又羞漲地滿臉通紅,不知為何心情居然大好起來,懷著惡意的笑道:“你想多挨打還不容易,那就各打二十吧——”他說完一想又有些擔憂,各打二十總共就是兩百四十下,他也有些怕把杜筠給打死了。轉頭問謝寶:“沒問題麽?”

謝寶躬身笑道:“沒問題,卑職預備地很齊全。”他從袖子裏拿出一個盒子,打開裏邊是幾粒丸藥,向怡鋃道:“這是蚺蛇膽煉製的鎮魂丸,清熱泄毒,隻要受責時不會毒血攻心,便不會有xing命之憂。”

怡鋃沒想到他連這個都準備好了,便點了點頭。謝寶拈起一粒走到春凳邊塞入杜筠口中,杜筠遲疑了一下,還是張口吃了,他想起怡鋃的話,他不許他死的。

謝寶先從架子上摘下一條深黑色的皮革帶子,略有一寸多寬,一指薄厚,雙手捧給怡鋃過目道:“這是犀牛皮所製,柔韌結實,不會打出內傷,一般也不會出血。”他將皮帶給了一名侍衛,那侍衛便轉到了杜筠身後。

杜筠隻聽見身後“嗚”得一聲響,便是一記抽在身上。那皮帶直接著肉,聲音清脆響亮,杜筠隻覺被打的地方一片又麻又燙的痛,本能地向上仰頭,卻是咬住了牙關沒有叫出聲。旁邊一個侍衛木然數了一聲“一”,眾人都看見一道寬寬的腫痕立時在白嫩的肌膚上浮出來。

那掌刑的侍衛大約是知道表演給王爺看,一記一記抽得很慢,杜筠疼得渾身發顫,卻奮力咬緊牙關忍耐,隻是止不住額上的冷汗和眼中的淚水一滴滴被抽打的力量震落。

謝寶從架子上取下第二件刑具,是一塊厚厚的木板,依然捧給怡鋃看了一下:“這是紫檀木所製,比廷杖的栗木質地要好。”

第二個侍衛接過板子重重下去,杜筠剛挨過皮帶的肌膚燙痛難忍,再被這樣一打,真比直接拿火去燒還要痛楚,喉嚨深處便溢出“呃……”一聲悶呼。聽他叫出聲,怡鋃臉上也掠過一絲笑意。

這縷笑意恰被仰起頭的杜筠看見,心中針紮樣一痛,似乎比打在身上的板子還難挨些,原來他把自己留在身邊,並不是喜歡他……等二十下打完,杜筠臉貼著凳子,哽咽著哭了出來,他也不知道,讓他最難受的,是這笞打的疼痛,還是怡鋃的態度。每一種刑具打上去感覺都不同,但每一種都足以讓他痛到死去活來,八十下打完他已疼得發昏,趴在那裏大口喘氣,隻覺連呼吸都已困難。

謝寶取下第五件刑具是一根拇指粗細的銅棍,他向怡鋃道:“黃銅沉重,打在身上沒什麽聲音,但是——”他頓了一下道,“比木質刑具要疼得多。”

杜筠朦朧中聽到這句話,他覺得自己已經快疼死了,而還要“疼得多”又是什麽感覺?他不敢想象,看著侍衛拿著銅棍走過來,恐懼地渾身發抖,忍不住就哀求起來:“殿下,殿下!容我歇會兒吧,我受不了了……”他不求怡鋃的寬恕,隻希望他對他還有一絲憐憫,讓他休息一會兒就好,再打下去,他覺得自己真要昏過去了。

那侍衛看怡鋃沒有表示,便掄起銅棍重重揮下去,一聲低低的悶響中杜筠的身子被打得一陣亂顫。他雖被綁縛著,卻是猛力抬起身子長聲慘叫,這種疼簡直是要鑽到肉裏去,他僅憑想象,真不知道世上居然有這樣的疼痛。

銅棍抬起的時候,怡鋃看見杜筠遍布傷痕的肌膚上浮現出一條青白色的傷痕,很快變成深紅色,又變成青紫色。他也有些乍舌,虧得謝寶能想出這樣刑具來。耳聽著杜筠一聲聲慘叫夾著哭求:“別打了!啊——殿下,饒了我吧,啊——殿下,殿下,別打了——求求你!啊——”

怡鋃從未聽過杜筠哭得如此慘烈,想來他是疼到極處了,有些猶豫,怕這樣數目龐大的笞打真會把他給打死。他側目瞟了一下謝寶,見他眼神專注,神色卻極為平靜,略放了點心。他隨即為自己的擔憂惱怒,拿起桌上的一枚荔枝放入口中,他告訴自己,這個人沒什麽值得憐惜的,終於可以這樣暢快淋漓地報複這個人了,他的心情應該好。

想想朝中已沒有人能與他抗衡,繼承大統是早晚的事,母妃的仇也報了,他強迫自己心情好起來。抬起頭來,遠處的水榭中他恍然看到兩個少年,一個彈琴一個吹簫,但一眨眼間卻又不見。他想,是那個時候比較快樂呢,還是現在比較得意?他已無從比較了,走到今日,雖然不是他自己的選擇,但那曾經甜美安適的感情,已被他決然舍棄。

又是一聲慘叫拉回他的思緒,原來最後一棍也打完了。杜筠已經哭得岔氣,伏在凳子上陣陣哽咽難出。怡鋃有些懷疑自己定的數目是不是太大了些,試探著問了一句:“他還能堅持麽?”

謝寶漫不經心地道:“殿下不必擔心,打暈了潑瓢水就醒了。”在他看來,杜筠是怡鋃恨入骨髓的人,折磨得他越慘,怡鋃應該越是高興才對。

怡鋃深深惱怒自己多此一問,他是全天下最恨杜筠的人,擔心什麽,盡管享受他的痛苦就好了。

從藤條到竹篾,杜筠挨著挨著,漸漸的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了,隻覺眼前逐漸發黑,便什麽都不知道了。謝寶忙招呼侍衛舀一瓢水潑在杜筠臉上,同時拿出一小瓶鼻煙,放在杜筠鼻下晃了晃,杜筠悠悠醒來,他艱難地開口:“怡鋃……饒了我吧……”在他心裏,高高在上的吳王,經曆了這麽多的波折變遷,依然隻是怡鋃。

怡鋃卻是被這兩個字刺得變了臉色,他還敢這麽叫他?或許是習慣,畢竟曾經也是他要杜筠稱呼自己的名字,這些尊重、信任和感情,他曾毫不保留地付與這個人,得到的卻隻是背叛的回報。既然是他不識抬舉,那麽便用這樣的方式好了。

怡鋃冷冷道:“給本王狠狠地打。”

杜筠朦朧的淚眼在怡鋃臉上停駐了一會兒,終於絕望地緩緩閉上。他被打暈,再被潑醒,再被打暈……

刑具從羊皮鞭換成竹鞭,再從竹鞭換成鐵條,肌膚都已腫爛得不成樣子。但謝寶卻是沒讓他拉下任何一下疼痛,隻要他暈過去,立刻停刑,直到確定他醒了,對抽打有了反應才接著打。身體就在這樣的清醒與昏迷之間輾轉,心智早陷入一片迷蒙,雖然明亮的陽光照在身上,對杜筠來說已和地獄沒什麽差別。

等到他再次被潑醒的時候,發現兩個侍衛正在解他手足的綁縛,他在潮水一樣的劇痛中感到一絲驚喜:打完了麽?他終於活著熬過來了?他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身體。

兩個侍衛將他拖到地上,擺成一個跪著的姿勢,杜筠恍惚中想起,自己是得謝恩,他喘了口氣,掙紮出來幾個微弱的字:“謝……殿下……恩典……”

怡鋃望向謝寶:“打完了?”謝寶摘下架子上最後一件刑具,是一條細細的鞭子,掛在那裏並不起眼。他向怡鋃躬身道:“還有最後二十下。”

杜筠聽說還要挨打,眼前一黑差點又暈過去。兩個侍衛壓著他的肩膀,將他前胸按在地上,又有人用腳踢得他兩腿大大分開。杜筠不知他們要幹什麽,隻覺這樣的姿勢牽動傷處,是陣陣刀割樣的痛。

兩個侍衛走過去,一人一邊,手按在了杜筠皮開肉綻的臀上。那裏實在是碰都不能碰了,這一按便是揪心的疼,杜筠又呻吟出來。兩隻手向兩邊一掰,便露出股溝處雪白的肌膚,這怕已是杜筠臀腿上唯一沒有受傷的地方了。

一個侍衛走到後邊,揮手便是一鞭,恰好抽在臀縫之中,那種柔嫩敏感的地方如何經得起皮鞭抽打,本已軟成一灘泥的杜筠猛得從地上挺起身子,發出聲嘶力竭的慘叫。讓幾個女眷都忍不住垂下了眼睛。

按著杜筠的兩個侍衛沒防備他居然還有這樣的力氣,趕忙重新把他按回去,再一鞭子下來,杜筠猛得張大了嘴,卻沒叫出聲音,緊接著又是兩鞭,鞭子甩起來的時候便有血水滴落。

鞭笞停了一下,一個侍衛上前為他擦洗,杜筠抽搐著,過了一會兒才哭了出聲來,他狂亂地搖著頭,哀嚎道:“別打那裏!別打那裏!求求你們!”跟這四鞭子比起來,前麵所受的二百多下真不算疼痛了。

行刑的侍衛對他的哭叫恍若不聞,血跡拭去,鞭子再一次落在最脆弱的地方,杜筠挨了四五下,再次痛暈過去。

徐妃看看臉色已經有些蒼白的怡鋃,歎了口氣輕聲道:“殿下,也沒剩幾下了,不如算了吧?“

怡鋃本來也有些猶豫,被徐妃一說,卻猛然回頭,惡狠狠望著徐妃道:“你為他求情?你可憐他?”

徐妃被他嚇得一噤,忙縮回去,小聲道:“妾妃不敢……”心裏卻想,事隔三載,這個人還是能讓王爺失態。

怡鋃冷冰冰對著發愣的謝寶道:“還不把他弄醒?”他告訴自己,他是絕對不會憐惜這個人的,他的軟弱,不會顯露給徐妃他們看,也絕不能顯露給自己。隻有比所有人都殘忍,才不會受傷害,他是這個天下明天的主人,他不允許任何人傷害自己。

最後十鞭杜筠足足暈過去兩次才挨完,等怡鋃吩咐人把他拖下去的時候,他已是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了。凝聚身體最後的力氣抬了一下眼睛,隻看見怡鋃冰雕一樣的臉,眸子一動不動望著遠方的水榭樓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