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斯文掃地

二、斯文掃地

他的笑容在這樣的氣氛下顯得詭異,怡鋃瞳孔一緊,隨即冷笑,看你硬到幾時。他一甩袖子轉身,走到張安身邊道:“人犯俱已驗明,公公宣駕貼吧。”按照規矩張安打開駕貼,讓監刑的兩位王爺和錦衣衛指揮使都看過刑科給事中的印,便高聲宣讀:“著將孫輝、周英斌、汪涵……”他一口氣念了二十個名字,念到“杜筠”時已經有些累,緩了口氣,又複高聲中氣十足地道出一聲:“著實打四十棍!”

念完之後滿場寂靜,也沒誰有反應,這廷杖的數目是昨晚就發到錦衣衛詔獄中通報給人犯的,著實打就是絕不放水的打法,能不能受得住,受杖人各憑天命了。兩旁錦衣衛又是震耳欲聾地答應一聲,杜筠方不知下來要做什麽,是不是要自己伏下去,便有錦衣衛上來將他拖翻,身後兩個錦衣衛抓住他的雙足,極其嫻熟地在小腿上裹了幾圈麻布,又用麻繩在膝彎和腳踝處捆了個結結實實,捆腳踝處的那繩子卻是長長的一頭甩出去,由一個錦衣衛踩死了。又有錦衣衛上來,將他手臂反剪著用繩子捆上,兩邊再有人上來用刑杖交叉著壓在肩頭,他便全身上下連一絲都動彈不得了。因為捆得太緊,杜筠小腿一陣麻木,手臂上卻是掙得極痛,他在朝的時間短,還沒見過廷杖,原來在打之前便是如此一套嚇人的流程,也有些緊張,透了口氣,轉頭去看左邊的人,卻是詹事府的讚善董方,也如他一般被捆得結結實實。董方已經年過五十,素來又有疾病,自知這一頓廷杖下來,未必能夠活命,看見杜筠清澈的眼中浮現出懼色,長長的睫毛都在微微顫抖,輕聲安慰他道:“不要怕,忍一忍,一下就過去了。”杜筠感激地衝他微微一笑,董方見那臉白皙清秀,分明還是個孩子,心中一算才想起杜筠今年不過十九歲,跟自己的兒子恰是一般大,想起家中,心裏一陣難過,緩緩閉上眼睛。

待都捆好了,便有錦衣衛蹲在諸人身後去解褲子,這原是最難堪的時刻——去衣廷杖始自正德年間,當日太監劉瑾專權,用嚴刑峻法約束言官,定下廷杖必須褫衣裸受的規矩。後來劉瑾被誅,不知為何這條弊政卻沒有廢除掉,一直沿用到今日。杜筠雖知是國法,先前也有了心理準備,可還是羞慚地恨不得立刻死了,全身動彈不得中隻能拚命把臉貼著地,依然是能感到臉上燙的厲害。他的褲子被錦衣衛扯到膝彎處,露出白嫩如羊脂玉雕的兩腿,如德化的精致瓷器一般,正在清晨的陽光下泛出點點微茫的晶瑩光澤,那是隻有少年人才會有的光澤。能夠讓人聯想起一切不能長久的美好東西,好比青春,好比柔弱,好比清白無辜。

觀刑的蜀王怡錚盯著杜筠的下身眼都直了,咕嘟咽了口唾沫,本朝並不禁男風,這位荒唐王爺府中光孌童就養了幾十號,心想這杜筠果然是個小美人,怪不得當日三哥為他差點兒送了命。再看看旁人,也是扯下褲子露出臀腿,那些頭發花白的犯官們一個一個羞紅了臉緊閉眼的神情讓怡錚心中大樂,這些人平日裏在朝也多有打過招呼的,還有給他講過書的,卻不妨被自己看到這樣一副場景,想想往日裏以儒雅自命清高樣子,再低頭看看一個個光著的屁股,不禁噗哧一聲笑出來。站在當中的怡鋃立刻橫了他一眼,怡錚又是一吐舌頭,心裏卻笑說,難道你不高興?怡鋃豐神如玉的臉平靜淡漠,既不尷尬也無喜色,如一池無風的春水。

汪偉看收拾停當了,便一點頭,二十個犯人身後的錦衣衛手中刑杖高高揚起,再同時砸下,棍子在空中滑過一道道揮灑的弧線,整齊劃一沒有任何偏差,真不是要練多少次才能有這樣的效果。杜筠聽見腦後強勁的風聲,趕緊深吸口氣咬緊牙關,突然下身猛得一震,似乎是千鈞巨石砸了下來,還沒明白怎麽回事,一陣無法想象的痛楚直透骨髓,他才明白原來這是已經打了一杖了。他剛吸進去的那口氣,化做了一聲痛呼又從胸腔中衝了出去,耳旁是零零落落的呻吟和慘叫聲。有的人忍住了,有的人沒忍住,沒忍住的心裏懊悔,覺得丟了臉麵,忍住的也在恐懼,不知自己還能挨幾下。其實到了這一步,原也不必分辯誰比誰更堅強些,衣冠掃地,士大夫們看的比性命還重的氣節,在帝王眼中原本一錢不值,隻是沒人能看透。

杜筠和別人想得卻不同,他痛得有些混亂的意識裏恍惚掠過一個念頭,原來刑杖的滋味是這樣的,竟是痛到如此無法忍耐的地步。當初怡鋃受刑的時候,太子曾對自己說四十板子隻是尋常的梃刑,不算什麽,咬咬牙就過去了。可是這種痛讓人連咬牙的能力都沒有,怡鋃當初心裏在想什麽呢?

刑杖又落了兩次,場上已沒人能堅持,慘叫聲此起彼伏響成一片。汪偉有些鄙夷地搖了下頭,果然是文官不禁打。廷杖的前三杖不過為了昭示威儀,是不算在正式數目裏的,那四十杖,還沒有開始。

汪偉待打過三杖,那一輪錦衣衛都退下後,高喊了一聲:“擱上輥,著實打!”幾百名錦衣衛也跟著高聲喊:“擱上棍,著實打!”聲音如黃鍾大呂,直衝蒼穹。

杜筠在這空隙裏艱難地喘息著,笞打一停下來,他方才出的冷汗突然收住,隻覺得渾身發冷,他嘴裏也滿口都是血腥,不知什麽時候咬破了嘴唇,眼前模糊,分不清是疼得眩暈還是自己流了淚水。他看見左邊董方的臉已是白得嚇人,嘴唇卻是青紫的,他們都是抵不過這廷杖之苦的,怡鋃那麽恨太子,那麽恨他,今天這個打法,許是要將他斃於杖下吧?他想看看怡鋃現在的神情,這樣的死法會讓他覺得有些快慰麽?他奮力抬頭,突然身後又是狠狠一杖打落,擊在方才的杖傷上,杜筠沒有防備,便發出了一聲忍無可忍地慘叫。

怡錚似做憐憫地歎口氣,轉頭去看自己的哥哥,怡鋃俊美的臉上卻依然隻有高貴的不可仰視地冷淡。

刑杖起落,卻打得並不快,隨著司禮監太監尖細的報數聲,節奏分明地煎熬著受杖的人。錦衣衛每次上來的人隻打五棍,打完便退下,再補上一人,換手不過兩三次,諸人都已是皮開肉綻血流滿地,場中的慘叫聲也不似方才起勁兒——已是有人支持不住暈過去了。行刑的錦衣衛卻對那鮮血淋漓的慘狀熟視無睹,繼續高喊“擱上棍,著實打”,繼續將刑杖舞的虎虎生威,這原是他們的職責,也幹慣了這樣的事,憐憫和同情早被日複一日的鮮血衝刷得幹淨。隻有帝王,能將酷刑都布置地如此井井有條,連殘忍都是如此威嚴,如此神聖。

打完二十,怡鋃看見杜筠的身子不再掙動,待汪偉又要高喊“擱上棍”時,突然淡淡道:“先把人潑醒。”他怎麽能容許杜筠漏過一下痛楚,他要償還自己的,不夠,遠遠不夠。長春宮中飄蕩的白綾一圈一圈,縛住了他的靈魂,他無數次在夢中向那個女人伸手,渴望能夠留住她,可是睜開眼,隻是滿手的虛空和滿眼的淚水。

汪偉怔了一下,廷杖中犯人暈去是常事,從來都是接著打,打完了事,沒有潑醒的規矩,但吳王發了話,他立刻便吩咐:“快去打水來。”身邊的錦衣衛都發愣,不知該上哪裏找水去,汪偉暗罵了一聲笨,低聲道:“那太平缸裏不是水!”幾個錦衣衛恍然大悟,才分奔著去了。原來宮中為了防火,到處布置太平缸儲水,那些錦衣衛先忙忙地跟太監借了些木桶,打了水回來,也不分辯誰暈了誰沒暈,都是兜頭嘩啦一聲潑下去。血跡被水衝到了麻布之外,在午門的青石地磚上蜿蜒漫開,不知哪一日皇帝走過時,會看見那磚縫裏隱藏的黯淡血跡。

杜筠全身冰冷,卻是在這冰冷中悠悠醒轉,他的意識還沒有回複,隻覺得淌到唇邊的水珠清涼甘甜,如同多年以前送到口邊的一盞木樨淸露。那遞過杯盞的人正溫和地向著他笑,叫子蘅……他覺得不對,那情景似乎是隔著許多光陰的,中間似乎發生了許多不可挽回的事,可是他想不起來,一件也想不起來,也許那些都是一場噩夢,現在他剛剛醒來呢?他呢喃著叫了一聲“怡鋃……”他伸一伸手,想和那人相握,可是不知為何手臂動彈不得,他又想抬腿,突然之間卻有一陣劇痛從身下傳來,痛得他差點再暈過去,緊接著嘭得一聲,有什麽東西砸進他的血肉,他在意識未清明之前已是哭喊出來:“啊——怡鋃,怡鋃救我!”

他這次喊得聲音大了,不但怡鋃,連張安汪偉都聽得清清楚楚。吳王的臉色刹那變得蒼白,他叫他,怡鋃。

他叫他的名字,他叫他怡鋃。

怡鋃,這個人現在還敢叫他的名字。是習慣,是信任還是依賴?那本是自己送給他的赤誠,可是杜筠把他的真心踩在腳下。

想起來,當初杜筠也曾叫他殿下,是他笑著對他說,叫我的名字就可以。第二次杜筠依然叫他殿下,他很認真地望著杜筠說:我的封號是吳王,所以那些官員們都稱我殿下,或者三爺,宮裏頭叫我三哥兒,但你和他們是不同的,知道嗎?你不是我的臣子,也不是我的奴仆,你是我的朋友,我喜歡聽你叫我的名字。

清秀的少年有些愕然,覺得不可思議:“朋友……叫……名字?”

“對,我叫朱怡鋃,按照皇家的規矩,我不能有字,也不能有號,你可以叫我怡鋃。”

杜筠一瞬不瞬地望著他,怡鋃默默地等待,等待這個世上有一個人能超越皇權禮法,喚出那個名字。他想,若沒有一個朋友,整天被種種尊敬的、阿諛的聲音包圍,也許他漸漸會忘記自己的名字,漸漸忘記自己是誰。他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意義,不能僅僅因為他是皇帝的兒子,他想要做自己。

那樣寂然無聲的等待,讓他的希望逐漸趨於破滅,然後,突然毫無征兆地,少年綻開一個明眸皓齒的微笑,輕輕叫了一聲:“怡鋃。”

那一聲太低了,太輕了,怡鋃幾乎沒有聽清,他為那個笑容中的甘甜和純潔發愣。

現在耳旁聽到的聲音,卻和當初那麽不同,帶著淒厲,帶著痛楚,杜筠懇求他救他。

救他,當初他也曾渴望有一個人能救自己。他走出監牢的時候還幻想著是不是那個人暗中相助,可是迎接他的隻是母妃的棺槨,母妃用一條白綾替他鳴冤,也讓他對他的仇恨不再是感情的背叛那麽簡單。

人世間有很多東西可以挽回,財富,名譽,地位,愛情,甚至江山,唯有生命不可以。在擺放母妃棺槨的長春宮裏,怡錚抱著他痛哭,說母妃讓你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他一言不發,隻覺得未來是一片茫茫的黑暗,像是在大海上被一個浪頭打到了海底,寒冷徹骨而窒息,母妃死了,那個人背叛了他,他活下去又為什麽?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跪了三天,直到太子把這當成一種示威前來探視。他看到太子的那一刻眼中終於有了光芒,他知道自己活著是為了報仇,他的痛苦,要讓太子,還有太子背後的那個人都領受一遍,不,不是一遍,他要他們千倍萬倍的償還。

這三年他是靠對這個人的恨活著,那不是要拚個你死我活的恨,它已無法用言語表達,深深刻在骨頭上,融入血液中,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力量來源。

然後,他乞求自己救他?怡鋃抬起頭望著澄澈的天空,多麽幹淨,就像很久以前一個人的眼睛。他聽著那一聲聲的慘哭,對著廣闊的藍天冷笑,他知道很疼,他的心隨著那一聲聲笞杖聲縮緊,疼痛,也許經曆過才會感同身受,才能永不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