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林風滄瀾
九．林風滄瀾
回到社團活動室時，已是下午六點。
張雨靈和林滄在其中靜坐，望著窗外漸暗的天。城市的燈火不約而同的亮起，驅散了白日帶來的疲憊與怠惰，令城市又充滿了活力。
令流俗之人充滿活力的，是燈紅酒綠。令張雨靈與林滄眼中充滿了亮色的，是流光四散帶來的興致。俯瞰市井，別有風韻。
他們似乎並無開燈的打算，隻是靜靜坐在大開的窗前。
“聽啊。風的聲音，更加動人了。”張雨靈淡淡地說。
“嗯。”林滄應道。“任世事紛擾繁亂，清風一縷仍呼嘯而過，無念無想。”
“這城市的絢麗夜景，若濯去浮華，盡皆靜，若投身而下，風可會攜我同去？用我這迷亂的雙眼，能看到那燈火中寧靜的靈麽？”
“飄渺雲去，一抔黃土。星屑零落，一霎風塵。我們存此一世，無可奈何地任由心與眼被鍍上紛亂，或許不止眼，連我們的心都再也無法感受寧靜。”林滄輕歎一聲，“我們感受不到靈吧。這令我們暫時感到心安的景致，大概也隻是我們虛假的知覺感受到的虛偽啊。”
“也罷。且聽風吟吧。”
我雖感覺氣氛不對勁，但還是輕叩了一下開著的門。
“哦？洛雨和風瀾回來了？洛雨你先在這等著，我帶風瀾去找謝櫻，她找風瀾有事似乎。”張雨靈看見我們，起身走來。“對了，洛雨，開下燈，在你手邊。”
於是，他們離開了。
“喲，洛雨。”林滄對我招手，我也回應。“怎麽了，今天看起來，死氣沉沉的。不是跟風瀾出去玩了嗎？”
“發生了......一些事情。對了，滄哥，你會太極拳麽？”
“嗯？怎麽突然想起來太極拳了。我會的，要學？”
“嗯......我以前學過一些，但不成氣候，所以想精進一下。”
林滄想了想，莞爾一笑，“好啊。不過你提著那兩個袋子是風瀾的吧？先放在這裏吧。”
我把袋子放下之後，看他正在一張紙上寫些什麽。
“嗯。拿著。”他把那張紙遞給我，上麵飄逸的書法似曾相識。“你先把這上麵的話悟一悟，然後哪天有時間我再親自指導。”
紙上雋永幾字躍然：天地虛妄，眾生混沌，萬象歸一。
“太極之法，皆源於道，若非化外與我為一，乘風與嵐於心，僅憑力而不化之為氣，則難為拳，為小兒戲耳。”
我默默點頭，將這些話語輾轉於心。
“嗯？”林滄似乎十分驚訝，“你竟然沒逃走，還若有所思？看來......今天真的是發生了很多事呢。”
我笑笑，拿出之前在荒廢的學校抄錄的詩。“滄哥，你幫我看下這個好麽，要表達的是什麽，我看不太懂。”
“什麽東西？詩啊......我看看。”他看了良久，慢慢放下那張紙。“洛雨啊。我跟你講一個關於我的故事如何。”
我點頭，找了個位置坐下。
“在遼遠的滄海與廣闊的森林，曾有一陣風吹拂而去。”林滄望著黑暗無星的天空，如此說道。“這陣風呢。將整片森林的樹、林都拂動，使之搖曳，也在滄海之中掀起了道道波瀾。而風終究隻是過客，她也未曾想過會在森林、滄海上留下痕跡。最後，風還是離開了，因為森與海起伏的波瀾根本就不是她所希望的，隻怪森與海太不平靜。
森林、滄海留戀著風的餘芳，懷念那一次次的搖曳與波瀾起伏。而後開始憤懣，滿心怨懟，對於風的不駐足十分不滿。於是在海、林中卷起了無數沙塵，帶來了無數驚雷，終究是摧殘海與森。風遠去了，從未停留。而後來海與森終於經過自己的摧殘，變得平靜，再也不會起波瀾。除了偶爾飄落的幾片葉，與撲起的小小浪花。”
“這是一個......寓言故事嗎？”我問。
“我也天真過，我也傻過啊。”
“啊？”
“六年前，我愛上過一個叫做澹台風瀾的女孩。不是現在你我所知的那個。她的名字很有古韻，於是我開始努力學古文，練書法，覺得這樣才能觸及到她，哈哈......挺傻的。然後，那之後對文字小有感悟，寫了些東西，但有人說我哪些哪些字用得不對，我不在意，仍舊繼續去領悟字、詞之意，而後以其本意或變意寫我想表達的東西。
他們說不對就不對吧。古往今來，書籍之量乃浩如煙海，字詞之辯若恒河沙數，他們所謂的不對大概僅是在他們所知的範圍內不存在那用法吧，但誰能斷言就不能那麽用呢？更何況文字的排列組合本就是先人之所為，經過多年傳承而有今意，我現為今人，時光一去，我也為古人，怎麽就不能創造？”
“啊......我曾經也和這情況——寫東西，然後有人評判——一樣，但我後來沒堅持......沒寫了。”
“哈哈......是麽。世人啊，總以為自己道聽途說的經驗、經曆、典例能夠助他人看清他人未來的道路。嘿嘿......明明那未來，我們自己都看不清，而那些人，也看不清自己的未來，真不知道他們哪來的自信。記住吧，洛雨，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沒有人有權幹涉，也沒人能比你自己清楚，不過，你得先有承擔自己一切決定將造成的後果的覺悟。當然，堅持自己的道路固然重要，但若不遵循這世界的規則......將會遍體鱗傷吧。這無可奈何，但我們仍無計可施。”林滄坐在窗前的椅上，輕聲一歎，“當時啊，我總是......時刻都想著她，然後，相隔很遠，我隻能在聊天軟件上表示關心。
提醒她換掉被雨打濕的衣服，提醒她吃飯，在學業上幫助她，叫她加衣，幫她想作文......好多好多。當時我到底是怎麽辦到的啊？一點顧慮都沒有的做這些事。她和我的關係至多算是友人，還是最遙遠的那種，現在想想，好羞恥啊，哈哈......
但是呢，她沒有表態。沒示好也沒表示厭惡。反正，讓我感到有希望，卻又始終無法觸及。當時這簡直讓我快瘋掉。”
“好過分啊......還不如直接拒絕......”我表了態。
“啊......當時我也是這麽想的。甚至還有著無盡的怨恨，但後來語言文字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而不再具有功利性，我便想通了。我的喜歡、我的付出隻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是我自己的事，她沒有必要愛上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權，我不是她的選擇，這無可厚非。至於她不拒絕我，大概是怕傷害到我吧？嗬嗬，誰知道呢......你知道，那時候我做夢都在想的是什麽嗎？”
我搖頭表示不知。
“想要有一張她的照片，哈哈......”他笑的很淡然，往事大概已經散入風中了吧。“這是一次十分失敗的戀愛經曆，也許與很多人一樣。但現在我認為，這是一次成功的人生經曆。通過那件傻事，我已經略略有了些文學的底子，似乎對於天地之道，已是略見端倪。我，想通了很多事。往事既已散去，愁緒如煙飄散，時流之風已掠過人生的每個罅隙，過往一切，任其逐逝空風吧。”
此話剛畢，便有一陣不應是書序這個季節的疾風吹來，盈滿了整間屋子。它似乎貫過了我的靈魂，就在這風吹過的刹那，我的思路明晰起來。
“吾友，還是你最知我心啊。”林滄微笑著，自言自語。而我大致知道，他是在與風說話。“萬象盡皆虛妄，現在的我已不需要所謂愛情。有的人說我是懦夫，不過受到了這麽一次幾乎人人都會遭受的打擊就自怨自艾、一蹶不振。也有人說我是嘴上說說而已，還有人說我幼稚。隨他們說吧，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也沒必要讓他們理解我的想法，況且，我也總是沒有能力讓他們了解我的思想的。也許因為他們隻是俗人，就像至今為止仍然沒幾個人能理解莊周為何拒絕官爵與厚祿，隻追求那清貧的自由一樣。畢竟有太多思想，是不可能雅俗共賞的。”
我不知道他現在是在同誰說話，所以沒有出聲。他這番話，若是以前的我聽後一定會不以為意，但現在我卻明白了，這番話雖聽來偏激，但卻是無法否認的真相。而我似乎也明白了林滄為何不需要愛情。
萬象虛妄......真是夠我琢磨了。
“哦！那麽，早上你說的風瀾原來是......”我恍然大悟。
“哈......過去了，過去了。現在，之所以仍會對這個名字有所眷戀，隻是因為它意味著那清晨的微風輕撫夏蘭，拂曉的曦光破裂黯空，呼嘯的嵐風挾帶雨雪，以及綻放的流光四渲光華，還有埋藏心底的最初的微笑。以及那曾經的時光中的每一陣柔風輕撫，每一道光影斑駁，每一幕風雪輕舞，每一場霖雨紛飛。這名字原本代表什麽人，已不重要了。”
我默默點頭，看著林滄那在風中飄動的衣袂，愈發模糊，像是將要同化為風，消逝於此一般。
“你沒有問我為什麽要講這個故事，說明我這個故事沒有白講。這首詩，你再自己看看吧，應該會有不同的感受。”
他把抄錄了詩的那張紙遞給我，我重新看了一遍。
浮生歸雲去，流年空斷魂......
此刻，倏然心中似江河激蕩，接天江流兀然撥雲見日，而豁然開朗。
浮生夢幻，繁華枉然。
我也幾步走到窗前，抬頭看著黝黑的天空。
星點的光芒在其中突然飄動、閃爍，但又很快消逝於一片茫茫。
就如那在黑暗天幕下的滄海中，飄忽的螢火，在這無法抵抗的力量前堅持著自己的光亮，即使微弱，仍照亮一片波瀾。狂風怒濤襲來，將它吞噬殆盡......
林滄的某一句話突然一閃而過。
或許吧。在這狂嵐烈風般的世界，我們為了不被吞沒，放棄了自己飛翔的能力，也不再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