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真相

87.真相

因徐雲華乃是皇後,下葬之處也就是將來與皇帝合葬之處,因此挑選起來尤其慎重,她今年不過四十六歲,不算長壽,死的也算倉促,之前並未有挑選墳地陵寢,欽天監並光祿寺兩司挑選了許多陰宅寶地,都因朱棣不滿意而否決了,最後隻好決定,將她的棺槨先停在太廟而不下葬,待到將來挑選到合意的風水寶地再入土為安。

皇後逝世,按說所有妃嬪都要隨著守靈出殯,守靈那七日,我都以身體不適避開了,及至頭七,實在推脫不過,隻好也去了安置在太廟的靈堂。

按照品階,我的轎輦應該排在朱棣的皇輦第一位,不過呂雲衣現在盛寵在身,若是走在我的前頭,也不算什麽。因此我也並沒有在意,沒想到李興安排轎輦排序的時候,竟然還是將我安排在朱棣的身後,如此,我便離朱棣不過兩三丈的距離罷了。

原以為經過三年,自己已經心如止水,沒想到此時坐在轎內,依然會心神不寧。

一陣風吹過,像一隻溫柔的無形的手,掀起轎邊的簾幔,我的眼神不知怎麽的,就飄到了外頭。那高頭大馬之上,他並沒有什麽改變,幾年過去,非但不見發福,倒比從前還要瘦削了一些。也許是因為在徐雲華的喪禮之上,他並沒有穿上明黃的黃袍,而是穿著一身錦繡的黑衣,隻在背心胸口以及兩臂衣擺之上繡了張牙舞爪的遊龍。

若說方才是心神不寧,那現在的我,便是心跳不止了。外頭喪樂不止,也沒有勾起我的傷心,現在卻不知為何,便傷心起來。我低下頭,掏出帕子在眼角拭了拭,再一抬頭,恍惚間仿佛看到朱棣也回身朝我這邊看著。我連忙低下頭,簾子勾好。

七月的天,豔陽高照,正是汗流浹背的天氣,我卻渾身都冰冷起來,右手的顫抖又不知不覺的侵襲而來。我用左手握住右手,好久好久,那顫抖才稍微好些。

太廟之中,喪樂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僧人的唱誦。那莊嚴而深沉的梵音,讓人不自覺地感到空靈,也感到傷心。

朱棣站在神案之前,舉起三炷香,恭恭敬敬的上到香爐之中,而我,和眾妃一般無二,全都披著麻衣跪在地上,我們的身後,更是徐雲華的孩子們,披麻戴孝,嗚嗚咽咽,哭聲四起。

入殮,抬棺,釘棺,徐雲華風光的一生,便終結在那口厚厚的楠木棺材之中。

看似是一個悲傷的喪禮呢。我心裏想到。

僧人與居士們吟唱了地藏經和往生咒,直至七七四十九遍之後,喪禮方算告一段落。因為眾人都是一早便從宮中趕過來,時至中午,需得在太廟旁邊的偏院之中用完齋飯才能回宮。

男人們跟著朱棣在一邊,而女眷們則是跟著我和呂雲衣在一邊。自跪拜之時,呂雲衣似乎就非常想和我說話,之時我一直冷麵相對,她便沒有開口,此時用齋,我們坐在一張桌子上,她便坐到我邊上,我知躲閃不開,便對她淡淡點了點頭。

她微微福了福身子,柔聲道,“貴妃娘娘,久不見了。”

我吐了一口氣,頓了一會才道,“三日不見,是當刮目相看了。”

呂雲衣並沒有因為我這句話而有什麽尷尬不適,她麵色不變,“依舊是伺候皇上,伺候皇後娘娘,貴妃娘娘若是不嫌棄,雲衣也可以伺候貴妃娘娘。”

我嘴角微微揚起,“聽聞皇後生前最後一段時間,都是你在照料,身後這盛大的喪禮,也是你在操辦,想來你還不忘本。”

呂雲衣點點頭,眼神飄向遠方,變得蒼白,“雲衣本就是皇後娘娘身邊的貼身宮女,就算披了一張妃位的皮,所有人也都是永遠記得的。”呂雲衣向我靠了靠,“雲衣自己也一直謹記著。”

“你太謙虛了,你如今盛寵,皇上愛你如命,若是再說這樣的話,便是妄自菲薄了。”

呂雲衣看了看我,眼神中不但沒有驕橫,反而是無限的憂傷和惆悵,“盛寵?貴妃娘娘當年才是盛寵。”呂雲衣突然自嘲了笑了笑,“不必說當年,便是現在,娘娘您隻要對皇上略施笑顏,皇上對您,一定還是依舊盛寵。”

我對著她的眼睛直視看著,隻覺得這雙眼睛,還和從前一般,唯唯諾諾,充滿對這個世界的謹慎。喪禮之上,她的衣飾都很簡單,不過精致在細處,那蜀繡的外袍,那翡翠的耳墜,都是她從前寄居在徐雲華的坤寧宮之中絕不可能擁有的。

我有些不解,她的身份地位、吃穿用度,全然變了,為何還是一副受人控製,毫無自由的樣子?她的眼底,是無盡的孤獨和絕望,那種生無可戀的態度,竟然和我一般無二。

一個受到盛寵的妃子,是不可能這樣的。絕不可能。

我毫無胃口,坐了一會,便提前讓宮人陪伴,往轎輦處去。走出門不遠,便知不好,因為對麵浩浩蕩蕩十多個人簇擁著一個黑影正好迎麵過來,那身影,已經深深地刻印在我心中,不看臉龐,我也知道是誰。

退無可退,我隻好命人和我一起側身立住。旋即,朱棣便到了我的身邊。我屈下身子,低著頭,也沒有說話。朱棣的雙腳在我的眼前微微頓了頓,我能看到覆在他的靴麵上的衣裳上的刺繡,忽然有種想要伸手去撫摸一下的衝動,不過這衝動很快就隨著朱棣腳步的挪動打消了。

他果然也沒有說什麽,就這麽和我擦肩而過了。

我忍了許久,終於克製住想要回首看一眼的衝動,繼續往前走去。眼睛不知怎麽的,就慢慢的熱了起來。

宮中的日子漫長而無聊,我本已經可以淡然處之,可是自徐雲華喪禮之後,我卻怎麽也寧靜不下來了,手顫之疾伴隨著胸口悶痛,越發的讓日子難過起來。

寶兒看著我放在一旁的湯藥,不禁焦急不已,“娘娘,您已經斷了藥十多天了,這不是要自己的命嗎?”

我對寶兒看了一眼,有些的難過的說道,“寶兒,我可能命不久矣,這幾年閑來無聊,看了許多醫書,都說心神安寧方能長久,可是這些日子,我竟總是靜不下心來,心裏總是有塊大石頭墜著一般。”

寶兒歎了一口氣,“娘娘,您的心事太重了,已經三年了,皇後娘娘也歿了,或許我不該這麽說,但是實在不忍看您再這樣消沉下去。有些仇恨,不如放下吧。皇上乃是重情重義之人,想來娘娘您隻要願意轉圜,皇上還是會和從前一樣待您的。”

我沉默了良久,揮了揮手,“你下去吧。”

寶兒見我心硬如石,也不好再勸,隻好退了下去。

我伸手將那碗湯藥折入痰盂,便靠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呂雲衣在徐雲華喪事之後三個月,被朱棣冊封為貴妃。眾人都詫異不已,中宮空缺,而呂雲衣竟以這麽強勁的勢頭,不斷地高升,大有封後的苗頭。

我聽到這消息,除了麻木,也沒有什麽感觸了。

沒想到呂雲衣受封之後不過幾天,便簡裝來到蓮漪宮,我對她倒很是矛盾和好奇,她太奇怪了,她的高升和她的表現毫不相符,因此,我也接見了她。

她到了我麵前,還想和從前一樣行禮,我拉住了她,“你我一般,何苦如此?”

呂雲衣聽了我的話,不知可否,並無什麽表情,便也就直起了身子,“姐姐乃是靠著真正的盛寵一舉封為貴妃,我……”

“你也是盛寵,你比我當年風光多了。”我淡淡笑了學。

呂雲衣似乎想說什麽,又終於沒說,岔開了話題似的,“姐姐不要取笑我,皇上不過是感念我在病榻之前伺候皇後娘娘多日罷了。”

我心頭一震,“皇上親口如是說?”

呂雲衣露出兩粒小小的梨渦,“冊封聖旨之上清清楚楚的寫著呢,呂氏雲衣,因照料病重仁孝皇後有功,故冊封為貴妃……”

我點點頭,“很好。”

呂雲衣愣了愣,似乎不懂我為何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我指了一把椅子,“我這裏現在堪比冷宮,你願意在哪裏坐就在哪裏坐,沒有什麽拘束的。”

呂雲衣朝四周看了看,“當年雲衣第一次走進蓮漪宮,連眼睛都不敢到處看,又忍不住想要到處看看,從沒有見過這樣繁華的所在,心中對姐姐又是羨慕又是敬佩……”

“如今,這一切,你不是一樣都擁有了嗎?”我反問道。

呂雲衣似是搖頭又似點頭,“好像有了,又好像什麽都沒有。不過……我和姐姐一樣,對這些,一點也不在乎。”

若是旁人這麽說,我恐怕還不相信,可是呂雲衣這麽說,我是絕對相信的,她豈止是對這些不在乎,她隻怕對朱棣也沒有什麽在乎的。這個人,做什麽事都是小心翼翼謹小慎微的,但是又無時無刻的不透露出一種莫名的消極,仿佛她做什麽事都是因為旁人叫她這麽做了,而不是她自己想做,從前是徐雲華,現在是朱棣。隻不過她做得很仔細,讓人挑不出錯處。就好像一盤極其隆重的大菜,可是那菜沒鹽。就如同她這個人,什麽時候都是淡淡的。

對於看不透的人,我總是有著更深的排斥,我不願再與她糾纏,便說道,“我想你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前來,一定不是隻為和我閑聊這麽幾句。”

呂雲衣淡淡笑了笑,“自皇後娘娘歿了之後,我就總想著來和姐姐聊聊,無奈總也抽不出時間來,一直拖到現在,還請姐姐莫要見怪。”

“皇後娘娘歿之前,有三年的時間,你也沒有抽出來空子啊。”我嘲諷的笑了笑。

呂雲衣毫不在意,“有些話,似乎也隻能在皇後娘娘歿了之後再來。”

我心裏微微發緊,“有什麽話直說吧,你知道我不愛拐彎抹角。”

“雲衣知道,娘娘在靜安公主歿了之後,連皇上也疏遠了,其實您是在恨皇上,對不對?”

看著呂雲衣從小心謹慎忽然變得大膽的眼神,我越發的不懂眼前這個女人,“飯可以亂吃,話卻不可以亂說,我想你很是知道這個規則。你以前做得非常好。”

呂雲衣垂下眼簾,“雲衣知道。不過雲衣更知道,娘娘也是個守規則的人。”

我冷笑一聲,“看來你今天有很重要的話呀。”

呂雲衣淡淡一笑,“重要倒是談不上,雲衣隻是想問娘娘一句,如今可還恨皇上嗎?”

“膽子過大,不是好事。”我對她提醒道。

呂雲衣站起身來,恍然變了一副模樣一般,“靜安公主不是好好的病死的,她是皇後娘娘命張誌泰用帶著鼠疫的布袋捂了公主的口鼻之後,才患上病的,您知道嗎?”

我雖然早就知道月牙兒的患病和徐雲華有關,但是當呂雲衣這麽一字一句的說出來的時候,我還是渾身僵硬住,右手又不自然的抖動起來,“你……你說什麽?”

“姐姐不必這樣驚訝,以姐姐之聰慧,我想姐姐不可能猜測不到的。”呂雲衣挑眉看了看我,“姐姐難道不是就是因為皇上回宮之後,對皇後娘娘毫無懲治,才會對皇上心如死灰,從此閉門自居,將自己活生生閉成了棄妃嗎?”

我渾身打顫,“你……你還知道什麽?”

“我什麽都知道,當時,我不過是皇後娘娘身邊的一個小宮女,在她眼裏,我隻是一顆小小的棋子,若是得力,便拿來好好利用,若是不得力,便繼續在她身邊罷了,她也是算準了我,永遠不可能脫離她的手掌心,所以才會什麽事都不避著我。”

“你……你知道皇後要害公主,可是你什麽也沒有說,也許你還幫了她一把,你如今來和我說這些,你以為我會感激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