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輝祖病危
錦衣繡春 第二卷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85.輝祖病危 天天書吧
現在整個後宮之中,有兩個地方,吃穿用度依舊,隻是卻成了令人提起來便皺眉頭的地方,這兩個地方,可以說畢冷宮還要冷,一個是皇後的坤寧宮,一個便是我的蓮漪宮。我們兩人,一個位居中宮正主,一個是昔日皇上最為寵愛的權貴妃,卻都成了皇上幾年也不見一麵的廢妃一般的人物。隻不過我們兩個,一個是被畫了牢籠,一個是自己囚禁了自己。
雖然呂雲衣的恩寵一日勝似一日,但是卻從未聽到過她恃寵而驕的聲音,相反的,聽說她還會時不時的往舊主皇後的坤寧宮之中去看望皇後,在皇後麵前,也從不以妃嬪自居,依然認為自己是個小小的宮女,為其梳妝服侍,毫無怨言。
我有時候會端一把椅子坐在蓮漪宮的院中,想想過去這十多年發生的事情。那些曾經很在意的認為一輩子都會銘記在心的事,有時候連影像都想不起來了,而有些很不以為意的小事,卻又會曆曆在目。
就像此時,我努力的想要記起月牙兒肉呼呼的小臉,腦海中的片段卻怎麽也拚湊不起來,但是呂雲衣那張寡淡的臉龐,卻越來越清晰。我無法想象這張唯唯諾諾的臉龐是如何從清冷變作繁華,朱棣對那張臉龐的厭惡,又是如何變作無盡的喜愛?難道說,從前的厭惡是裝出來的?如今我不在他身邊了,他便可以肆無忌憚的去隨意喜歡自己中意的人了吧。想到此處,我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難過,高興朱棣從前對我的寵愛畢竟深厚,深厚到可以排外,難過男人的感情不過爾爾,離開了便什麽也不是了。
“娘娘,天氣涼了,您在這裏坐了許久,小心著涼,進去吧。”寶兒拄著一支拐杖送了一件披風過來,不忘囑咐。
“今日陽光倒還暖和,我再坐一會。”
看著寶兒偏頗的身影,我心頭湧上一陣內疚,我曾答應過保護她們,也答應過要幫她們討回公道,可是我一個也做不到。而她們卻從未怪我,隻想著讓我好。
時間越過越久,我便越發的顯得與這個皇宮格格不入。朱棣在我心中,竟慢慢的成了一個遙不可及,伸手而不可觸的夢,很多個夜晚,隻要夢到那些過往,我都會在哭泣中醒來,抱著濕透的枕頭睜著眼睛等到天明。
以前,我以為他是我在這個時代最最重要的牽絆,現在才明白,牽絆連著筋骨,若要斬斷,便會傷筋動骨,痛徹心扉。沒有承受痛苦的勇氣,便不要輕易去給自己留下牽絆。
剛開始閉門自居的時候,也感到孤獨寂寞,漸漸的那些孤獨寂寞全都隨著痛苦一起麻木了,時間一天天天如流水般從指間中流逝,無所謂快慢,無所謂早晚,無所謂黑白。
直到一天,李興再次親自來到蓮漪宮,帶來了徐輝祖病危的消息。
“娘娘,國舅爺病危,已入彌留,托人送了消息進宮,說是相見娘娘最後一眼。”歲月在他們這些閹人的身上,似乎流得越發慢一些,李興並沒有因為我失寵三年而有任何不敬,還是非常的謙卑有禮,垂首而立。
我怔了怔,“國、國舅爺?”
“是呢,國舅爺連親姐姐皇後娘娘都沒有要見,卻說一定要見貴妃娘娘一麵,皇上已經開恩了,娘娘若是方便,現在就可以收拾一下了,轎輦就在外頭。國舅爺,可等不得了。”李興的表情波瀾不驚,說不上他有什麽看法,隻是恭順的辦著自己的分內之事罷了。
我想了想,終於還是決定去見徐輝祖一麵,當初在我和月牙兒最無助的時候,隻有他不計前嫌的幫了我一把,而他,若不是因為和徐雲華是姐弟,隻怕和我的交情也不至於戛然而止。如今他已是將死之人,既想見我,總不能違了他的意願。
再次踏出宮門,恍然讓我有種重見天日的感覺----宮中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已經成了束縛,那厚重的宮牆,於我來說,就是牢籠。
徐輝祖的府邸,這些年顯得越發的斑駁和破落,進得內院,入了上房。隻見一個中年美婦拿著一方帕子不斷地拭著眼淚,一頭烏發盤成一個簡單的髻,頭上什麽釵飾也沒有,身上也穿的極其素淡,正是九娘,她的旁邊是一個五六歲的男童,雖然年幼,看起來眉清目秀,十分俊朗,想來該是他們的孩子。
九娘見到我,表情有些僵硬,卻已經沒有了當年的憎惡----也許是太過悲傷,已經顧不上旁的情緒了吧。她牽著那孩子與我福了福,對孩子說道,“給貴妃娘娘請安。”那孩子便用稚嫩的童聲學道,“給貴妃娘娘請安。”
我對她點了點頭,“舅爺在哪裏?”
“裏間。”九娘清冷的答道,“岱欽也在裏頭。”
我一愣,沒想到岱欽真的遵守了自己的諾言,留在徐府照顧了徐輝祖三年。
往裏近得越深,越發能夠感到,這確實是一個病人所居的屋子,不是太冷的天氣,已然層層疊疊的掛上了帷幔,窗戶也是緊緊的閉著,不止紋風不進,連陽光也進不來一星半點,大白天,還點了兩盞蠟燭。因為病人常年在這裏調理用藥,所以屋內又有一股濃濃的藥味兒。
床前有兩個侍女站著,還有一個背影,正在替病人喂藥,我知道那是岱欽。那兩個侍女見到我進來,連忙跪下,“貴妃娘娘萬安。”
岱欽聽到這一聲,也轉過身來,屈膝行禮道,“貴妃娘娘來了?”
我點點頭,輕聲問道,“輝祖怎麽樣了?”
岱欽沒有說話,我便徑直走了過去,伸頭一看,幾乎愣住。徐輝祖躺在床上,整個人瘦的幾乎脫了形,臉頰和眼窩都深深的凹陷,之前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已經被他半白的頭發嚇到了,現在來看,那滿頭的頭發,幾乎全變作白色。依舊年輕的臉龐,配上如此滄桑的頭發,看著越發的叫人心酸。
他緊緊的閉著眼睛,睡夢中也不忘鎖著眉頭,看起來很是痛苦。床邊便是一個痰盂,裏頭還有兩口摻血的濃痰,想來是他土的。
我皺起眉頭,“咳血?”
“已經咳血一年多了,他的身體底子算好,要不然早就撐不住了。”岱欽答道,說著,他傾了身子,低頭在徐輝祖耳邊輕輕的喚道,“舅爺,舅爺……”
幾聲之後,徐輝祖才慢慢睜開眼睛,對著我們無力的看了一眼,岱欽對他說道,“舅爺,您看看誰來了?”
徐輝祖瞥了我一眼,有些艱難的說道,“娘娘恕罪,輝祖無法起身行禮了。咳咳……咳咳……”
兩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又已經開始劇烈的咳嗽,我連忙伸手對著他的胸口拍了拍,“別說話。”
徐輝祖翻身對著痰盂吐了兩口鮮血,又喘著氣躺平,蒼白的臉色也因為方才的劇烈咳嗽變得有些紅潤了,隻是那紅潤看著也有些觸目驚心。我退到一邊,用絹子拍了拍胸口,心想,這真的是一個將死之人了,他的身上,散發著一股死亡的氣味。
徐輝祖卻並沒有因此就又躺下了,他示意岱欽把他扶起,岱欽在他的身後墊了兩個高高的枕頭,才將他托了起來。他瘦削的身體,仿佛一副骷髏被一雙無形的手扶住了一般。我怕站得遠要多耗費他力氣大聲說話,便站得離他近了些,他勉強牽扯出一個笑容,“娘娘還是來了,隻怕是今生最後一麵了。”
我低聲安慰道,“你別這樣想,好好調養。”
徐輝祖並沒有理會我這種毫無意義的安慰,微微低了低頭,“輝祖今日將娘娘請來,是想幫姐姐跟娘娘說一聲對不起,公主的事……幾年過去了,一直沒有機會進宮去見娘娘。”
我沉下臉,“別說這些了。”
徐輝祖見我臉色不好,露出苦笑,“看來娘娘永遠都無法原諒姐姐了,那輝祖希望娘娘不要連帶著也恨輝祖,輝祖心中,一直把娘娘當做異性的好友,隻是這些年,時局變了,無法再和從前一樣,把酒言歡了。”
我微微低下頭,“我也一直把你當做知己好友,從沒有遷怒於你。你不要多心了。”
徐輝祖方才的幾個笑容都是牽強而為,聽了我這句話,才終於笑得由衷起來,“有娘娘這句話,不枉輝祖費盡心機,請求皇上讓娘娘駕臨一次了。”
他一麵說,一麵嗽著,我實在不忍心,便道,“你現在需要休養,我不打擾你了,等你再好一些,我還來看你,不好嗎?”
徐輝祖搖了搖頭,並不同意,他轉頭對那兩個丫頭說道,“你們出去吧,把婦人喚進來,讓她一個人進來。”
那兩個丫頭,其中一個機靈些的,已經瞧出來徐輝祖這是準備留下遺言了,連忙答應著拉著另一個走了出去,九娘很快便也隻身進來了,她的眼睛比我剛才看到她的時候還要紅,看來在外麵站了這一會,也是淚水不斷。
走進來之後,她越發的撐不住,伏到徐輝祖的床頭嚶嚶哭泣起來,徐輝祖伸出枯瘦的手摸了摸她的頭,“別哭了,我有事交代你。”
九娘一聽到這種話,哪裏還經受得住,哭得更凶了,“欽兒還這麽小,你要是撒手去了,讓我們孤兒寡母怎麽過?”
徐輝祖一低頭,眼睛也有些潮濕,越發用力的在九娘身上摩挲兩下,“別這樣。跟你說過多少遍,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我不過先你們一步罷了,遲早還要再會,何苦做出這種痛苦的樣子?”
九娘齟齬著不願聽徐輝祖這般安慰,“你說那麽些大道理,我一句不懂,你在草廬修了幾年道,我可沒有,我就是修十年百年,也悟不了你的道,我隻要你和欽兒都好好的,我繼續伺候你們就好。”
九娘的話雖然很樸實,卻完完全全的道出了自己的不舍,徐輝祖也不見得就舍得嬌妻愛子,不過是說那些話騙人騙己罷了,聽到九娘這麽說,微微閉上眼睛,平複了一會情緒,才複又睜開,“別鬧,乖。”
九娘隻是繼續伏在他的懷中,壓抑了自己的聲音,身子卻一抖一抖,顯然是傷心至極了。
徐輝祖抬頭對我看了看,道,“安采文。”
我愣了愣,他自我進宮之後,便沒有對我直呼其名過,現在,他居然拿出我們初次相見之時,我告訴他的名字稱呼我,回憶起他當時那少年得意,風流紈絝的樣子,再一看現在這個蒼白到枯槁,已經快要失去生命的病人,我也一下子忍不住,就哽咽起來,“哎,什麽事?”
徐輝祖見我答應他,慘淡的笑了笑,“當年你入宮為妃,我心中有些難過,倒不是因為你要去奪我姐姐的寵愛,而是因為……咳咳……我知道,那個地方不屬於你,你也不屬於那個地方……咳咳……不過剛開始那兩年,你過得不錯,我雖未和你見麵,在這裏卻也替你開心。不過……誰也沒想到公主……是我不好,沒有幫上你的忙,咳咳……這兩年,我聽說你閉門自居,連姐夫的麵都不見了,我想你一定過得很不快樂吧……咳咳……”
徐輝祖咳得越發激烈,他自己拿了一塊帕子捂著嘴,沒一會那白帕子上就被他咳出來的血浸染成淡淡的紅色。九娘止住哭泣,站起身來,替他拍著背,一邊哄道,“你現在一定很累,咱們不說了好不好?娘娘在這裏等著你,你好些了再說,好不好?”
徐輝祖搖了搖頭,接著說道,“宮中……不是一個好歸宿……”
我含淚點了點頭,“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在宮中不快樂,我姐姐在宮中也不快樂,她有孩子,她是永遠不可能看開了,更不會出來了,你現在卻不一樣,與其在宮中做一隻囚鳥,不如放棄那一場繁華吧。”
“輝祖,你說什麽呢!這話傳出去,那是死罪!”九娘捂住徐輝祖的嘴,焦急的說道。
九娘雖然捂住了他的嘴,也不過是作勢,並不敢用力,所以徐輝祖一把也就推開了,他有些癲狂的笑了笑,“死罪?將死之人,怕什麽死罪?”說著,他轉向我問道,“我的話,你可聽到了嗎?”
我紅著眼睛,“很謝謝你能跟我說這麽一番話,皇宮對我來說,確實是一片傷心地,可是那又怎麽樣?難道我還有機會離開嗎?”
徐輝祖咧著沾血的嘴唇笑了笑,“你若是真的願意離開,我可以幫你一把。”
“輝祖!”九娘焦急的一聲嗬斥,徐輝祖卻毫不在意,“今兒我們這裏都是自己人,九娘,我知道你對權貴妃有芥蒂,但是她確實是我一生難得的朋友,我姐姐對不起她,我希望替姐姐贖罪,也為自己當初沒有幫上忙贖罪,你能放下那些芥蒂,聽我的安排嗎?”
九娘朦朧著淚眼,本欲發作,看著徐輝祖行將就木的樣子,終於還是不忍心,點了點頭,“你說吧。”
徐輝祖滿意的笑了笑,一邊握住了九娘的手,一邊對我道,“你若是真的想要離開那鳥籠子,我幫你。岱欽這些年沒事,在我這裏和我也成了好朋友,我們都覺得你在宮中太苦了,他願意帶你走。”
我扭頭看了看岱欽,岱欽的臉上沒有表情,他隻是靜靜的低著頭,似乎在走神,又似乎在思考。
我心內一陣慌亂,我明白徐輝祖在這種時候把我喊來,絕不是一時興起,岱欽雖然此時不說話,他們倆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才決定和我說這些話的,事實上,也確實隻有他們倆知道我在宮中的處境,心如死灰,如履薄冰。可是現在叫我立刻便決定是不是就此離開宮中,我還是有些猶豫。
雖然皇宮是個鳥籠,也是個我住了快五年的鳥籠,鐵的欄杆也被我捂熱了,總還有些餘熱,讓人貪圖那點溫暖。
“我……”我支吾兩聲。
徐輝祖卻沒有由我再說話,他喘著氣說道,“我知道你現在很難抉擇,不過我沒有時間了,我今天把事情交代給他們,你回宮後好好考慮,考慮好之後,找九娘便可。”說完,他朝九娘看了兩眼,九娘無奈,隻好點了點頭,他又朝岱欽看了兩眼。
岱欽微微歎了一口氣,說道,“這兩年在徐府,閑來無事,我便倒騰著研究了很多藥物的屬性,無意間發現了幾種藥配在一起,人吃了之後,可以閉氣三到五天,看起來和死了一樣,便是假死藥。”
“假死藥?!”我和九娘都有些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