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鼠疫

65.鼠疫

如此,你這些天便好生收拾一下,馬上天氣便涼了,要帶些厚衣裳才好。”

我點頭應允,“時候不早,我也該回去看月牙兒了,你不要過度操勞,若是有閑暇,可以去我那裏坐坐。”

因為黃河水患太過嚴重,祭天大典便顯得尤為重要,朝中重臣聯合,將日子一提再提,直接定在三日之後。而剛剛被風言風語掃到的徐雲華,又因為即將的祭典而再次顯得尊榮無比。祭典地點設立在祭天台,由欽天監的大臣們全權負責布置。

祭天這一日,帝後攜眾臣子於三更天便趕到祭天台,一番禱告祭詞之後,於四更天鳴炮請神。祭天台離皇宮並不遠,是以天還未亮,合宮之中便都能聽到十一聲巨響。我坐起身來,再也睡不著了,寶兒見我不願再睡,便把月牙兒抱了過來。

我撫弄了一會,對寶兒道,“過兩日我要隨皇上微服私巡,皇上與我商議,把公主送至曹國公李府由李景隆代為撫養一段時間,李景隆與我交好,我自然放心,他家裏三個孩子也都是我看著長大的,想來也很和睦,隻是……李景隆生性魯莽,雖然於純良方麵很是有益,但是若要讓他去做照顧初生小兒這樣的事,難免粗心些,我終究有些牽掛。”

寶兒笑道,“既是這樣,我跟著過去照顧一段時間便是。”

“那真是太好了。”我握住寶兒的手,有些感慨的說道,“寶兒,這幾年若是沒有你,這深宮險惡,隻怕我也支撐不下來。”

寶兒微微淺笑,“娘娘快別說這樣的話,奴婢是下人,本不敢僭越說這樣大膽的話,但是心知娘娘不是那等小氣芥蒂之人,今日當著娘娘的麵兒向娘娘保證,奴婢必當將公主視為己出,奴婢這一輩子也不可能有親生的孩子,公主自出生起,就是咱們一同照顧的,奴婢對她的愛,不比娘娘淺薄,娘娘不在,奴婢是當以性命護衛公主,一生一世,永不辜負。”

寶兒說著說著,紅了眼眶,她本是堅毅剛強之人,很少說這樣的話,我也知道她是為了讓我放心,才說出自己的短處來,不禁又愧又傷,“快別這麽說,我說了多少遍,你和珠兒在我這裏,我都是當做姐妹看待的,隻不過外人麵前有著主仆的稱謂罷了。”

寶兒點頭哽咽道,“娘娘和黃生恩德,寶兒今生不會忘懷的。”

看著寶兒認認真真開箱驗櫃,一件件的替我收拾出行路上所需用品,我越發的覺得老天公平,給你苦楚的同時,也會賜予你許多珍貴,這一路走的艱辛,我卻收獲了朱棣的愛戀,越龍城的守護,岱欽的灑脫,寶兒珠兒的忠誠不二,還有粉妝玉砌的小月牙兒,如果沒有那些磨難,便沒有這些人,那我願意用雙倍乃至十倍百倍的艱難去換他們。

祭天大典直到午時才結束,帝後回宮,宴請四方用素齋,號召京中富商重臣節儉自持,將銀錢捐贈給災區賑災。聽說席上徐雲華氣度無限,華貴無方,引得許多名流命婦追捧,都爭相督促自己的夫君捐贈雪花白銀,一時間皇後賢良傳為佳話。

我以為朱棣即將出行,一直忙碌交代朝事,不會再來我這裏了,直到夜深,已然睡下,忽然聽到門外有人聲,連忙坐起來,“誰?”

“我”朱棣的聲音,仿佛帶著一絲深夜的冷氣。

我還沒有來得及下床,朱棣已經走了進來,我看了他一眼,發現他穿著還是一絲不亂的,笑道,“你竟忙到現在嗎?”

“可不是,你別起來了。寶兒已經在給我備洗漱用品了。”朱棣往梳妝台前坐下,用一隻手托住腮,就那麽靜靜的看著我,我以為他有什麽話要說,直讓他看了半天,發現他還是一句話不說,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你瞧什麽這樣出神?是因為我卸了妝容,看起來不如白天光彩照人了嗎?”

朱棣搖了搖頭,微笑道,“正好相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我都不敢太過寵愛你。”

“你這話我又弄不懂了,既然是清麗脫俗,為何還偏偏不寵愛了?”我歪著頭問道。

朱棣走到我身邊,嘻嘻笑道,“我若是對你寵愛過分,隻怕要落下好色的名聲。”

我啐了一口,“你朝上的臣子知道你私底下這樣貧嘴賤舌嗎?”

正沒說完,寶兒已經端著熱水進來,準備侍奉朱棣洗臉泡腳,我便打住了,朱棣坐在一邊,直對我擠眉弄眼的取笑,我心裏覺得甜絲絲的,之前的那些溫馨暖意又慢慢的回來了。

七日之後,我和朱棣輕騎帶著三十騎大內高手侍衛並三保出發了。為了不引人矚目,丫鬟太監一個都沒有帶,是以途中朱棣的衣食住行基本都是我親自照料。除了荒無人煙的路段朱棣會出去騎馬與三保閑聊幾句,其他時間他都是和我在馬車內,因為沒有什麽女眷,朱棣又不是養尊處優之輩,我們不過半月就緊趕慢趕到了河南開封府。

一路上國泰民安,民風淳樸,若是沒有災情,這倒是一次不錯的遠遊。隻是越到河南地界,路上饑饉之民便越來越多,及至到了開封府,便有些觸目驚心了。

朱棣為了能夠更好的了解到災情,也不再在馬車內呆著了,有時候是騎馬,有時候甚至會下來步行,除了三保緊緊的跟在我們身後,。他不在,我一個人在車內也呆不住,便也時不時的下車與他同行,一開始他不願意我步履勞頓,總是趕我回車上,後來見我身體還算康健,便也不再趕我了。到了開封郊外,更是看到了大批的難民遷徙,三保拉住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問道,“老伯,你們這是往哪裏趕?”

老頭一聽到人聲,嚇得連忙把懷中的破包裹摟得更緊,一抬頭見我們幾個穿著還算光鮮,才稍稍放心些,用蒼老的聲音答道,“去洛陽,聽說那裏的水患要好些,說不定能謀到一口吃食。況且,這開封府,也呆不下去了。”

“哦?朝廷已經得到了災情的消息,聖上已經開始籌備賑災,不過堅持些時日,補寄糧食便會送到這裏,為何說這裏呆不下去了?”三保奇道。

老頭歎了一口氣,兩行老淚便流了出來,“等著朝廷賑災,且不說何時能來,若是一直在城內耗著,隻怕等到補寄來了,老命也沒有了!”

“這話怎麽說?”我也不禁好奇起來。

老頭用髒兮兮的袖角擦了擦渾濁的淚水,“水患尚且能等,可是城內還爆發了鼠疫,如今連飯都吃不上,誰能有閑錢去治病?我的老伴和兒子媳婦孫子,全都在鼠疫中,又餓又病死了,隻剩我這把老骨頭,還留在這個傷心地做什麽?我的閨女嫁到了洛陽,我去投靠她,就算餓死在路上,也不願再在這裏坐以待斃了。”

朱棣聽著老頭的悲慘遭遇,也不禁皺起眉頭,“城中很多像你這樣的嗎?”

老頭指了指四周正在趕路的人,“喏,這些人若不是被逼急了,誰願意離開自己耕作了一輩子的地方?死了也不得安寧啊!”

我追隨著老頭的目光,正看到不遠處一個婦女拉著一輛破板車,車上兩床破舊的棉絮裏裹著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臉色蠟黃,正好似病了一般,便走上前去,攔住她問孩子是不是病了,那婦女不過三十多歲的模樣,卻烏發如銀,紅顏似槁,一臉愁容,連話也懶得答,隻是點了點頭,靠近了看,那小男孩更是骨瘦如柴,看著可憐無比,我正伸手準備摸摸他的額頭,朱棣疾步走到我身邊,一把抓住我的手。

那婦女見如此,苦澀道,“這位太太,別摸著孩子罷,他病了,會傳染的,我看他也就在這兩天了。”說著,心酸不已,眼淚已經一滴滴落下,“我的兒啊!你這麽小,就受了這麽多苦,都是為娘沒用。”

朱棣的臉色越發難看,“孩子的爹呢?”

“修水壩,大水衝走了,屍首都沒有找到。我一個婦道人家,不相信老天爺這樣不公平,帶著孩子在河岸邊找了十多天,孩子的爹沒有找到,這孩子又染上了鼠疫,都怪我,都怪我……我帶孩子出城,走到哪裏是哪裏,喏,你看,我這車上什麽都沒帶,就那一根繩子,我兒子什麽時候斷氣,我就找棵樹上吊了結了自己。”

看那婦人的臉龐,果然是生無可戀,一副枯槁,隨時都會想不開的模樣,我心中不忍至極,道,“這位大姐,你別這樣灰心,既是咱們遇上了,便是有緣,你夫君乃是為了大夥兒修建水壩才沒有的,本是英雄,你和孩子不應落得如此下場,反正你如今去哪裏都一樣,不如帶著孩子和我們一起進城,這孩子交給我們,保管幫你治好,你看可好?”

那婦人眼裏出現一絲生氣,“真……真的嗎?這位太太你不是哄我嗎?”

我掏出一塊銀子,遞到她手上,“哄你做什麽,你這樣把孩子帶出郊外,也找不到大夫,這孩子也就死路一條了,不如去城裏,找個大夫好好醫治,興許還有希望呢?”

那婦人接過銀子,撲通一聲跪到地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緊接著便磕起頭來,“多謝太太!多謝太太!你們真是好人啊!好人有好報!”

“別在這裏磕頭了,進城要緊。”三保對著婦人道,我方才看到他也給那老頭掏了些盤纏,讓他好生照顧自己一定要撐到洛陽,找到女兒女婿頤養天年。

路上這婦人告訴我,她男人叫阿翔,大家都叫她翔嫂,病倒的孩子叫春生,今年才剛八歲。

進城路上,我們一邊走,一邊撿,約莫撿了有十多個這樣的可憐人,最後實在帶不下了,才沒有再撿,朱棣心中鬱結,一直不願說話,負手走在前頭。三保從囊中拿出幾粒驅疫丸,讓我們都服下了,才稍微放心些。

我問了翔嫂醫館所在,翔嫂說了幾處,最後說道,城中的醫館雖然治療鼠疫,但是一來收費,二來治愈率並不高,而聽說城西有一家麻衣觀,觀中住了一對兄妹,兄妹倆精通岐黃之術,且又是菩薩心腸,每日在觀中施舍免費的驅疫湯,並且還會給已經得了鼠疫的人治療。

我不禁問道,“既有這樣善人,你為何不帶春生去看病呢?”

翔嫂說那麻衣觀基本上已經被圍得水泄不通,觀中兄妹見病患太多,便說了兩個規矩,一是病輕者不收留,隻贈與驅疫湯,病入膏肓者不治,要把湯藥和精力留給更多的治愈希望大的人,春生已入彌留,翔嫂不願帶他去自討沒趣,最後才會萌生自殺的念頭。

三保笑道,“醫者仁心,隻是這大夫的行止倒是奇怪得很,亦正亦邪,談不上善惡。”

朱棣道,“既是麻衣觀的病患太多,咱們手上的又都是重病者,他們也不見得收,就先把他們花錢送到城中的收費醫館吧,我們自己去麻衣觀看看,是什麽樣的人,有這樣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