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出宮

5.出宮

碧落的墓,因為有李景隆年年打理,倒顯得草木齊整,很是幽然,但是再幽然,終究不過是個身後之所,活著的世界,她再也不能看一眼,她的三個孩子,她再也不能照拂。想到這些,我依舊忍不住落下淚來,在她墳前上了三炷香,稍微呆了會,才離開。

越龍城隨我騎馬出來,在不遠處等著我。待我出來,見我臉上有淚痕,便安慰道,“故去的人,傷心也是無用,再說她也算是值了,進的是李氏的宗祠,三個孩子也都有人好生的教養著,總比她在青樓裏終其一生要好得多吧?”

我心中難過,也沒有回答,隻是默默地騎著馬,待到了爹爹的墳前,眼看著那野草長得比墳頭還要高,不仔細找連墳包在哪裏都找不到了,再一聯想到他生前的音容笑貌,眼睛又酸楚起來,越龍城從附近農民家裏借了一把鐵鍬,將墳頭及墳邊的野草全都鏟了,又在墳頭上加了些新土,那墳墓才終於像樣了些,爹爹死的時候正是追查錦衣衛嚴格的時候,越龍城葬他的時候,連個正經的墓也沒敢立,隻是用一根木板寫上名字及生卒年罷了,如今那木板早就已經腐朽了,上麵的字也早就看不清了。

越龍城歎了一口氣道,“改日給天叔重新立個墓吧。”

“我難得出宮。”我一邊落淚,一邊哽咽道。

越龍城看了看我,淡然道,“我來就可以了。”

我心中越發內疚,跪在地上燒了些紙錢,良久才站起身來,因為跪的久了,一陣頭暈目眩,越龍城看出來了伸手將我扶住,“你是打算進了皇宮再也不出來了嗎?”

我迷茫的看向他,越龍城笑了笑,“能在宮裏呆一天也是好的。”

回城路上,越龍城告訴我,朱棣已經跟他提了,讓他做錦衣衛指揮使,我問道,“你答應了嗎?”

越龍城笑著搖搖頭,“咱們都是從錦衣衛署走出來的,裏頭是什麽樣子的,你我最清楚,從前對指揮使那個位置一直仰視,總想著伸手去夠,可是現在是什麽時候了?四年多了,難道還看不透嗎?”

“你拒絕了嗎?”我有些驚訝的看著越龍城。

“唔。無官一身輕。”越龍城點點頭,“咱們私下裏說句話,現在和太祖開國之時,又有什麽區別呢?”

我看了看越龍城,這些年的經曆,確實讓他不再如當年那樣意氣風發,對任何事都是抱著可有可無的態度。確實,江山雖然還是在姓朱的人手裏,這政權卻並不是名正言順的由上一代皇帝傳下來的,這是打出來的。

和朱元璋打北元的性質是一樣的。

也就是說,接下來,他會和朱元璋一樣,一個個的將曾經擋他路的人或者他認為將來會擋他路的人全部都除掉。方孝孺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第一個!殺戒隻要開了,便再也刹不住。

“方孝孺處死了嗎?”我閉上眼睛,倒抽一口氣問道。

越龍城半晌沒有回話,直到我睜開了眼睛,還在發呆。我伸手在他眼前劃了劃,“怎麽了?”

“他後來封了紀綱做錦衣衛總指揮使。”越龍城舒了一口氣道,“與大理寺卿吏部侍郎等人一起,正在處理方孝孺的案子。”

“錦衣衛插手了?!”我立即問道。

越龍城點了點頭,“方孝孺還沒死呢。”

“現在怎麽樣了呢?”

“錦衣衛那套手段,你還不知道嗎?”越龍城有些無奈的聳聳肩。他告訴我,由紀綱接手方孝孺之後,他將方孝孺的家譜翻了個底朝天,一共揪出十族血親共八百七十三人,全都關押在大牢中,等候處斬,而已經因為方孝孺的入獄流放或者充入教坊的男男女女,已經不下千人。

我深吸兩口氣,穩了穩身子,對著越龍城笑了笑,“這不算什麽,對嗎?”

越龍城搖搖頭笑道,“當人不算什麽,皇上已經算是仁慈的了,當年太祖在位,光是藍玉案和胡惟庸案光是受牽連處死的已經有三萬多人了。在其位謀其事,方孝孺在這種時候如此挑釁,皇上若是不好好的把他製住,將來學著方孝孺說這番話的人會更多。”

“悠悠眾口,有時候不是靠殺戮才能堵住的。”

越龍城看了看我,有些無奈的對我說道,“這些話你和我發發牢騷就罷了,千萬別去皇上麵前說,誰都可以在背地裏懷疑他指摘他,你不行。如果有一天連你都要去指責他的行為,他在那個位置上,就真的難以支撐了。”

我看了越龍城一眼,終於沒有再說話,揚鞭抽了馬兒一鞭,便往前騎去,越龍城也便跟了上來。到了城內,經過花滿樓的時候,越龍城刻意的放慢了腳步,對我說道,“你不逛逛嗎?”

我也停頓下來,朝秦淮河畔看了看,兩岸楊柳依依,開滿了紅白交映的夾竹桃花兒。月芝曾經站在花滿樓的閣樓上,一手端著一杯女兒紅慢慢品著,一手指著那些夾竹桃告訴我,“那些花兒開得雖美,卻有劇毒,倘若不幸吞食,十有八九便是要命喪當場的。所以周圍的年輕父母們從不讓小孩子靠近河畔,一是為了躲開河水,二便是為了躲開這些毒物。”

美好的表麵下有時候隱藏的都是汙穢不堪,站在局外的人是不會看到的。百姓們經曆了四年的擔驚受怕和苛捐雜稅之後,管他誰是皇帝,隻要日子太平就好。這不,秦淮河又熱鬧了起來。

看了良久,我回身對越龍城說道,“走吧,這裏不屬於我,我也不屬於這裏。”

越龍城頗有深意的看了看我,便騎到我的前頭去了,在前麵慢悠悠的晃蕩著帶路。沒過多久,我便覺得路途越來越熟悉,不由問道,“前麵不遠不就是錦衣衛署了嗎?”

越龍城回身嘻嘻一笑,“難為你還記得啊。”

“你這是在酸我嗎?”我不高興的說道,已經將馬趕到他的前麵,自顧自先衝到了錦衣衛署門前,抬頭看著那熟悉的四個大字,心中感慨萬千,再伸頭往裏一看,卻覺物是人非。

“什麽人!錦衣衛署重地,是你隨隨便便便能探頭進去看的嗎?!”一個年輕的小夥子穿著一身十分合體的飛魚服,戴著圓頭烏紗帽,一手怒指著我嗬斥,另一隻手卻已經伸向了腰間的繡春刀,那神情,那動作,都是我極其熟悉的。像越龍城,像自己,像爹爹,更像我認識的沒一個錦衣衛。他們在捍衛自己心中神聖的職責。

見我不說話,那人有些憤怒,已經拔出刀衝了出來,就在這時,越龍城趕了上來,對著他掏出一塊腰牌,那人一看,驚慌失措,連忙跪下磕頭,“大人,小認有眼不識泰山!小人錯了!還望大人海涵。”

越龍城還沒來得及與他敷衍,裏頭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我聽了,皺眉問道,“裏麵是什麽聲音?”

那跪在地上的小錦衣衛答道,“這是方賊的家人在被行刑。”

我下得馬來,怒道,“為什麽撒謊?!行刑都是在菜市口,哪裏有在錦衣衛署裏行刑的說法?”

小錦衣衛連忙對著我也磕頭,“小人沒有撒謊,這是指揮使大人吩咐的,每天在方賊麵前殺他一個家眷,直到方賊認錯為止。方賊被指揮使大人從刑部接到了錦衣衛署,自然他的家眷就要在這裏行刑了。”

我臉色鐵青,氣憤的問道,“這是指揮使大人擅自下的命令嗎?!”

“方賊乃是朝廷重犯,皇上親自下令逮捕的,指揮使大人怎麽敢擅自下這樣的命令?他在朝堂之上侮辱國君,本就是大逆不道,還死不悔改,更是可惡。這都是皇上的意思,一定要逼得他認錯為止。”

我回首看了看越龍城,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好像在告訴我,他早就已經猜到了這樣的結果,我騎上馬去,迅速的往皇宮騎去,越龍城旋即便追了上來,對著我吼道,“你可不要發瘋,若是以前,還有回旋的餘地,可是現在,他是皇帝,君無戲言,他說出來的話,縱是他自己後悔了,也沒有收回成命的可能。”

我將速度放慢了下來,“你的意思是,我要眼睜睜的看著他這麽做,明明知道了,還要裝作不知?方孝孺有錯,已經罰了,連帶著他的十族都已經罰了,誅十族確實說他自找,可是當著他的麵,一個個的殺他的親人,這是一個開明的皇帝該做的事嗎?”

“無所謂開明不開明,如果江山都坐不穩,開明又有什麽用?”越龍城這一句話便把我所有的氣都卸了下來。是啊,朱棣如若此時不立威,將來怎麽麵對那些要反他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