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撤水1

48.撤水(1)

朱棣對著越龍城道,“算了,讓她去吧。”

而越龍城看了他一眼,卻依舊向我追了過來。在我們都還是孩子的時候,錦衣衛便有一個關於追捕和逃脫的訓練,每一次的結果都是我逃不過越龍城的追捕,而他從來都能在我手上逃脫,為了這一點,我時常與他鬧別扭,後來我便認了,我在這方麵永遠比不上他,他有與生俱來的天賦。這一次也不例外,他在一條小溪邊將我攔住。

“放水淹城的主意是我出的,不告訴你也是我的提議,我太了解你了,如果你知道了,一定會去阻止。如果你要責怪誰的話,那就責怪我好了。”越龍城擋在我麵前,右手習慣性的摸著自己的劍鞘。

我不禁冷笑,掃了一眼他的刀鞘,“我有多久沒有見到你了?原來你一直便在忙這個。怎麽,你不止要隱瞞於我,還要與我拔刀相對嗎?”

越龍城臉上一陣紅,將手從刀鞘上移開,“漪兒,這是戰爭,容不得你任性。”

“爹爹從前訓練我們的時候,總是說我們倆的缺點,我太過敏銳,而你,太執著你的原則,凡事隻顧結果,不顧過程,即便傷害到無數人也在所不惜。”

越龍城直視於我,淡淡道,“赫連,是因為離開錦衣衛太久了嗎?你忘了嗎,這本來就是錦衣衛署給我們的定位,它就是要把我們培養成這樣的人啊。隻要結果,不問過程,寧願錯殺一百,不要漏殺一個,命令,執行命令。這一切你都忘了嗎?”

我渾身冰涼,看著越龍城,滿腦子都想起從前訓練之時的情景,流血,傷人,乃至殺人。越龍城是最忠誠的錦衣衛,現在他在朱棣的手下,成了最忠誠的戰士。他說的沒錯,他做的也沒錯。

“你沒有忘記,我也沒有忘記!是你自己沒有弄清楚自己現在的身份。燕王是在打天下,你以為我們此行誌隻在贏得戰爭嗎?如果贏了戰爭,輸了人心,將來他怎麽在皇位上征服這天下?為什麽李景隆帶著六十萬大軍卻不堪一擊,而鐵弦不過帶著一群手無寸鐵的百姓,這濟南城卻怎麽也攻不下來?”我抓住越龍城的衣領,狠狠的提了一提,又把他往後推了一把,越龍城踉蹌著連退了好幾步,呆呆的看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百姓們是無辜的。”我咬牙切齒的說著,一邊往樹林深處跑去,越龍城再也沒有追過來,隻是站在遠處,癡癡地望著河岸對麵,背影化作一座雕像。

我一邊跑,一邊含著眼淚,到了林子中,終於忍不住,一滴滴的落了下來。朱顏血的山匪手下們因為太過蠻橫,又還沒有經過訓練,與大軍根本無法融為一體,隻好先被安置在這林子中,遠遠地便能聽到林子裏到處都是吆喝聲,叫罵聲,劃拳聲,甚至還有青樓女子的笑聲,我皺了皺眉,遠遠地走開了。

我獨自在野外呆了一整天,不時地遇到衣衫襤褸的流民,到了傍晚,我身上所有能拿下來送人的東西全都摘下來送給流民了,就連外麵穿的一件大袍子都脫下來給了兩個孤兒中的妹妹。而天色黑下來的時候,天上又開始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張開雙手,仰著頭,任憑大雨淋濕身上的每一寸肌膚。終於,我下定決心,又往營地走去,回去的時候,三保穿著一身蓑衣,站在營地入口,焦急的等著什麽,看到我的時候,激動的迎了過來,“你去哪裏了?!我們找了你一整天你知道嗎?”

“知道。”我麵無表情的回答道,“但是我覺得你們應該把人力物力用到怎麽繼續往城內放水,盡快的攻破城池,讓那些百姓少受些苦,而不是用來找我。”

三保碰了一鼻子灰,不再說話,撐開一把傘,打在我的頭上,“你全身都濕了,快回去換衣服。要不然會生病的。”

“濕一會就要生病,那那些沒有了家的流民,要怎麽辦,豈不是一個個都要病死?”我看了他一眼,便離開了他的傘,往朱棣的營蓬走去,朱棣的帳篷口守著兩個侍衛,看到我,伸出寶劍來,“王爺說了,今天不見人。”

我大聲的說道,“連我也不見了嗎?”

那侍衛為難的說道,“王爺從早上到現在,便都是一個人在裏麵,連飯也沒用。誰也沒有進去過。”

“別去碰灰了,也別為難這些小兄弟了,你一早上便在這裏發了一通無名火,朱棣在你走後怒氣衝衝的回來了,然後顯然又後悔了自己沒有拉住你,很快便派了幾隊人去找你,一直到現在可能都還餘怒未消呢。”朱顏血忽然從我的身後走來,她撐著一把紅色的油布傘,和她身上的衣服顏色一樣,即使是在大雨滂沱的雨夜,依舊絢爛奪目。

我看了她一眼,她的話說的傲慢,神情也非常挑釁,我不禁道,“管管你的那些手下,這裏是軍隊,不是山頭,不要在軍隊邊上吃喝嫖賭。”

朱顏血麵色微變,旋即揚起下巴道,“男人們參軍打仗本就辛苦,如果再不找些樂子,豈不是要悶死?再說了,那些都是妓女,玩兒了就玩兒了,犯不上你在這裏教訓。”

“既然參軍了,就要守軍隊的秩序,你的那些手下本王已經全部拆開了編了隊伍,分散交到各個副將的手裏好生訓練,別再讓他們在林子裏亂搞了。”朱棣的聲音從帳篷裏傳了出來,士兵幫他掀起了門簾,他一邊轉身,一邊道,“赫連,你進來。朱顏血,你去吩咐你那些手下嗎,以後他們都有了新主了。”

朱顏血笑了笑,“是,王爺。”說完,便對我笑了笑,“我來投奔的人是燕王,我隻聽他的話,你的話可不能作數。”

我沒有回答她,卻跟著朱棣往裏麵走去。朱棣坐回自己的椅子,抬著頭看我,“你去哪裏了?”

“沒有去哪裏,到處走走罷了。”

“走了一天,還有什麽想對我說的嗎?”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帳篷之外,一道閃電忽然打了起來,那光閃的極強,幾乎穿透了搭帳篷的油皮帆布,把裏頭都照亮了一瞬間,我有些害怕,身體瑟縮了一下,朱棣看了看我,“怕?”

“外頭尚且有那麽多無家可歸的人,我如果都害怕,那些人可怎麽辦呢?”我直視著朱棣,質問他。

朱棣將手搭到桌子上,皺起眉頭,“如果鐵弦早日開城門投降,就可以不必讓那麽多人受苦。他是打著朝廷的旗號,讓百姓受苦。真正的始作俑者是他。”

“他乃是一介文官,能有多大的能耐,他得到的是民心,你越是強攻,城內的百姓會凝聚的更緊密,鬆散的線好對付,擰成的繩子才可怕。”

朱棣將手邊的硯台及紙筆掃到地上,“怎麽,連你也要開始反我?”

從前的朱棣隻會對我生氣,可是現在這個在我眼前的朱棣卻在對我動威,我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朱棣是一隻蓄勢待發的雄獅,他在我麵前偽裝成一隻和順的羊,時間一久,我就忘了他的真實身份其實是雄獅了,現在乍一看,我不由得又害怕起來,聲音有些發顫,但依舊故作勇敢的說道,“你這副威嚴暫時還得收起來,做燕王的時候你可以有,將來坐上皇位的時候更不能缺少,隻是現在,你要得到的事民心,民心不是靠威嚴得來的,而是仁慈。”

朱棣緩緩地垂下了頭,不再說話,我卻能看到他的胸口微微起伏著,我知道我這番話簡直是在挑戰他的威信,可是我不想他為了走向巔峰,不惜以殘酷為代價。

“讓我告訴你,以你目前這銳不可當的聲勢,朱允炆的皇位遲早要落到你的手上,以你的身份接替皇位,比他更名正言順,就算你沒有先帝的遺詔和封賜。前提是能得到這天下的人民。人民才不管誰身上流著最正統的皇室的血,也不管他們的皇帝是文弱抑或孔武有力,是叔叔還是侄子,他們隻看自己的生活過得好不好。以現在的情形來看,朱允炆稱帝,人民卻飽受戰亂之苦,等你做了皇帝,隻要你讓他們安居樂業,他們能夠以最快的速度忘記他們現在所受的苦楚其實來自於你,但是如果你給他們造成的痛苦太多太大,那忘卻,便需要時間。”

朱棣站起身來,目光猶如一團烈火,靜靜地逼視著我,而我,也勇敢的和他正視著。良久,他才開口道,“你認為我能當皇帝?”

“難道你不是為了當皇帝才做今天這一切的嗎?”

“不是。”朱棣冷冷的說道,“我所做的一切,隻是為了保護我的家園,我的士兵,我的城民。如今這樣的勢頭,隻是因為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罷了。我從來沒有覬覦過那個位子。”

我哈哈大笑起來,“我一直以為你睿智,沒想到你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你發動了這場民不聊生的戰鬥,卻連戰鬥之後結果都沒有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