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昏迷

17.昏迷

見朱棣睡得安然,我不忍抽出手——他清醒的時候,何曾睡得這樣憨重?

直到日上三竿,他才打著哈欠揉著眼睛坐了起來,見到我在床邊,便開始傻笑。我喚了丫頭進來,合力幫他穿好了衣裳,又給他梳洗一番,才給他喂了早點。在我的手上,他很安靜,既不說話,也不亂鬧,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好像一個返璞歸真的小孩子。我看著他的模樣,甚至希望他一輩子就這樣吧,這樣他便可以遠離曆史的紛爭,回避叔侄的殘鬥。

將他交到馬三保的受傷之後,我考慮再三,還是來到徐雲華的上房求見。徐雲華這幾年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麵龐卻是憔悴不堪,昭示著她的焦慮和不安。她靜坐在上首,冷冰冰的看我給她行禮,“王爺現在不止心是你的,人也是你的了,你不是應該很滿意才對嗎?何苦還來見我?”

我低頭道,“王妃對赫連不滿,赫連心裏十分明白,王爺變作如今的模樣,赫連心中訝異和痛苦不亞於王妃,隻是咱們現在還不是光顧著傷心的時候,三位世子還在京城,朝中奸臣太多,世子們在京城實在不安全,咱們還得從長計議,想法子營救世子事大。”

徐雲華聽到我這樣說,臉色稍稍和緩,不過眼神依舊冷冽,掃了我一眼,將一隻手搭在桌簷,另一隻手焦躁的理了理自己的鬢角,半晌才道,“你有什麽辦法?”

“赫連人微言輕,力單勢薄,沒有什麽辦法,但是王妃卻有辦法。”我抬起頭直視徐雲華道。

她提起精神,揉著太陽穴不耐煩道,“你不要拐彎抹角,不必跟我賣關子了。”

看她如此憔悴,我也便直截了當,“我是從徐舅爺家裏被放出來的,既是交換,那世子們一定也是在舅爺家中。”

徐雲華揮了揮手,又縮了回去捏著自己兩眼正中的山根,閉眼皺眉,我看她這樣,竟是不願我再說話的意思,一時也不知為何,便閉口不言,靜靜等著她平複情緒。她捏了半晌,才複又睜開眼睛,眼神中有幾分怨恨,夾雜著幾分無奈,“我知道了,你可以下去了。”

徐雲華既是下了逐客令,我也不好再多呆,便緩緩退出了。我提到徐輝祖,她這個反應,可見她現在和徐輝祖的關係也不親近,我一下子倒是愁住了。

其實我也知道這是個下下策,讓徐雲華用姐弟情誼去勸說徐輝祖,放出三個世子,可是世子們不是徐輝祖要關押的,是朱允炆讓他關押的,如果他私自放了,那徐府便不保。徐輝祖是個十分謹慎之人,絕不會幹這種損己利人之事,即使是自己的親姐姐要求。

徐雲華比我更了解她的弟弟,從另一層麵來說,她也不願自己的娘家受損,是以她不會開這個口,我都能想到這一層,其實她哪裏又想不到呢?隻是不願去做罷了。

回到朱棣處,沒想到又是隻剩下寶兒一人,她一見我回來,便急得直跳腳,“小姐,您可回來了!”

我左顧右盼一番,不見朱棣的身影,便知不好,“王爺呢?!”

“您一離開沒多久,王爺就又發了癲,裹著被子跑出去了!三保哥跟著出去了。”

我心亂如麻,抬腳便往外追去,果然在北平最繁華的街頭看到了裹著棉被在地上打滾的朱棣!街頭的老百姓認出這是燕王爺,全部唏噓不已,朱棣往日雖在北平立威,但是十分愛民,因此很得民眾愛重,很多年紀稍長的婦人都難過不已,有上前給他送水的,也有幫忙扯他身上棉被的。三保在一邊低聲勸著朱棣,朱棣卻一直推著他,完全不聽他的話。

我本想上去拉他回府,卻忽然見到不遠處有幾匹馬,馬上正有新上任不久的布政使張昺,便立刻閃到一邊,看著人群。張昺對著朱棣看了好久,才從馬上下來,將人群嗬斥開了,才緩緩走到朱棣麵前,扶著朱棣的肩膀,笑道,“王爺,您怎麽在這裏?”

朱棣正被三保扯得惱火,又被張昺拉住了胳膊,異常惱怒,一把推開張昺,哇啦哇啦叫了兩聲,又對著張昺吐了兩口口水,張昺伸手在臉上抹了兩把,並沒有生氣,對著朱棣又笑了笑,“王爺,天兒熱,您把被子放下吧。”

朱棣嗬嗬傻笑兩聲,又對著張昺吐了兩口,要不是三保拉得快,隻怕還要推張昺兩下。張昺走到三保身邊,裝出一副苦臉子,問道,“王爺這是怎麽了?我聽好幾個人說了,王爺這幾天有些病,一直沒有時間去探望,今兒好容易遇上了,王爺這病的不輕啊!”

三保正色對張昺說道,“勞布政使關心了,王爺確實有些失心瘋。”

“呀,瞧過大夫了嗎?”張昺皺眉關懷問道。

“瞧過了,大夫也是這麽說。”三保將朱棣拉到自己身後,有些保護性的微笑道,“不過大夫也說了,王爺這病乃是急火攻心,很多人得過這病,來得快,去的也快,這兩天是瘋狂了些,沒準明兒一早醒來就好了。”

張昺連連點頭,“馬侍衛說得有理,說得有理,這大街上,又是大熱天,快些把王爺帶回去,傷著王爺事小,傷了皇家顏麵事大啊。”

馬三保有些不耐,“布政使這話就有些岔了,王爺這不過是病了罷了,他好著的時候,為我大明朝做了多少貢獻,現在他老人家糊塗了,怎麽就是丟了皇家顏麵了呢?布政使這樣說,人家豈不是要說當今皇上不仁不慈?傳出去怎麽了得?”

張昺被馬三保兩句話一頂,一時語塞,不敢再說話,便幹澀的笑了笑,“快帶他老人家回王府吧。”

三保冷眼看了他一眼,拉著朱棣便往人群外走。圍觀的人群不敢得罪布政使,也慢慢散了。我也悄悄跟在朱棣和三保身後回去了。接下來的幾天,朱棣每天天一亮便拖著棉被出去,在鬧市裏瘋瘋癲癲的來來回回,北平的人民一開始還難過不已,後來也就淡了,也鮮有人圍觀了,任憑朱棣一人徘徊,三保自是每天如影隨形,我也是每日遠遠地跟著——我發現每天都有幾個鬼鬼祟祟的人跟著朱棣的行蹤,從早到晚,從不間斷,跟了兩天,就跟出來這幾個人都是張昺的人。

寶兒則每天尋醫問藥,不止是北平城內的名醫被她找遍了,就是海津保定等地燒油名氣的大夫也都被她尋了回來,這些人一聽是給大名鼎鼎的朱棣看病,都有些發怯,待見到朱棣這幅模樣,更是目瞪口呆。左看右看不過就是失心瘋那一套,誰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徐雲華不止失了丈夫,更心疼三個孩子,熬了幾天,便日日臥在床上不願見人了。燕王府慢慢的變得死氣沉沉,全沒了主心骨。

這一夜,我和三保合力將朱棣哄睡,心中有事,難以入眠,便在園中踱步,踱著踱著便到了破道觀,不料破道觀中竟然還有微弱的燭光漫出來,我心中一動,便敲響了門環。良久,誠意伯才蹣跚著過來給我開了門。他老了許多,臉上肌肉幹枯,乍一看有種人皮裹著骷髏的感覺,不過這並不妨礙他看起來依舊慈藹。一開門,他就對著我笑了,“丫頭,進來。”

我有些驚訝,經年未見,他不但記得我,還十分親熱。而且我每次前來的時間,都好像在他的預料之中似的,因為他院中的台子上明明放著兩隻茶杯,好像有意在等人似的。“您在等我嗎?”

誠意伯坐下一笑,“天等人不等。快坐下吧,喝杯涼茶,解解暑。”

我鎖眉道,“我喝不下,有人還在水深火熱之中。”

誠意伯又是一笑,“暑日包被,別有風味。”

我一下子從石凳上躥了起來,“您知道王爺的事!”

誠意伯伸出幹枯的手,在空中虛坐了一個按我坐下的手勢,“天氣熱,心靜則涼,坐下說話。”

“王爺……”

“哪裏有王爺?王爺是誰?”誠意伯將一隻小小水杯遞到我手上,“來,先喝了。”

我心中著急著與他求證朱棣是不是裝瘋的事,隻得恭敬不如從命,仰脖子將水一口喝下。仰頭之間,隻見漫天繁星散漫,中空還有半輪月牙,兀自在遙遠的宇宙中熱鬧非凡,隻一瞬間,那星星和星星便擠在一起,月亮也爬到了樹梢,全部都亂了套,彼時,我自己也倒了下去,眼皮子重的睜不開,立刻昏睡過去。

待我醒來,直覺四周涼快異常,跟昏過去之前的燥熱截然不同。有過太多這樣被人藥暈的經驗,我立刻就去摸手腕腳踝,發現自己並沒有被綁住。

突然眼前有一道亮光,有人點燃一個火把走了過來。

火把太小,隻照亮一小片空間,我卻依然看不清那持著火把的人的臉。

人與火把一起,慢慢向我移動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