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索子(三)

12索子(三)

頓時,廳中鴉雀無聲。

半晌,楊閣老沉聲問道:“此話當真?”祁保山是朝中大將,祖籍也是夏邑,楊閣老對他豈能不知。若青雀真是祁保山的外孫女,那事情可就大不一樣了。

莫二郎本是老實的莊稼人,今天也被鄧家那幫蠻橫的家丁給惹出性子來了,聲音大的很,“我救命恩人確是這般說的!我家青苗出生那晚,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活活能嚇死人,他卻什麽都不顧,抱個才出生的嬰兒到了我家!若不是實在逼的沒法子了,他至於麽?!”

鄧麒臉上真是掛不住,沉的能掐出水來。鄧家的姑娘,祁家的外孫女,風雨雷電之夜被抱到莫二郎這樣的農家尋求庇護。要說這裏頭純是誤會、賭氣,估計誰聽了也不信。

小小的青雀孤零零站在莫二郎身前,昂著小臉,很嚴肅,很倔強。

楊閣老心中的驚濤駭浪過去之後,憐惜起地上站著的小女孩兒。站起身慢慢走到青雀麵前,彎腰把她抱在懷中,溫和告訴莫二郎,“青雀好好的在我這兒,誰也搶不走她。你且下去包紮好傷口,莫嚇著孩子。”

莫二郎頗有猶豫之色,被管事的強拉著訓斥道:“老爺說話都不聽了?快跟著我過來,把傷口清理好,省的落下病根。”莫二郎一步三回頭的被拉走了。

青雀死死咬著嘴唇,一句話不說。黑寶石一般晶瑩靈動的大眼睛,牢牢盯著莫二郎的背影。楊閣老教養她已久,自是明白她的,柔聲道:“你爹爹受的都是外傷,不礙的。”

青雀本是一臉倔強,聽了爺爺這溫柔的安慰話語,眼圈一紅,伸出胳膊勾住爺爺的脖頸,無聲的哭了起來。小小的身子不停抖動,滾燙的眼淚滴在爺爺臉上,灼痛了爺爺的心。

“青雀乖,青雀不哭。”爺爺柔聲哄著懷裏的孩子,眼淚也快掉下來了。青雀是多堅強的孩子,摔著了,磕著碰著了,打架打輸了,從沒見她哭過。今兒個,卻哭成這樣。

一旁的鄧麒,俊臉早成了一張大紅布,如坐針氈。

哄到青雀不哭了,楊閣老命侍女打來熱水,投了雪白的巾帕,替青雀洗幹淨手臉。楊閣老仔細端詳端詳眼前這張玉雪可愛的小臉蛋,像,真像。

喚來林嬤嬤,把青雀交給她,“孩子受了驚嚇,好生哄著。”林嬤嬤答應著,抱了青雀離去。

“今兒怎麽不淘氣了,這般聽話?”林嬤嬤覺著懷中的小女孩異常乖順,微笑問道。青雀在她懷裏拱了拱,小腦袋依戀的貼在她胸口。林嬤嬤心軟成一灘水,青雀,你乖巧起來的時候,真是招人疼啊。

帶青雀去看了包紮好傷口的莫二郎,又去看了青苗和青樹,青雀猶嫌不足,細聲細氣問著,“我娘呢?”林嬤嬤沒法子,又命人去莫家把祁氏喚了來。青雀見著祁氏,滿足的歎了口氣,偎依在祁氏懷裏睡著了。

客廳裏,鄧麒知道瞞無可瞞,隻好全盤托出。楊閣老歎道:“怪不得老夫和青雀如此投緣,卻原來,青雀是王堂敬的曾外孫女!”

鄧麒變了臉。

王堂敬,是祁玉外祖父的別號。

楊閣老微笑看向鄧麒,“世孫有所不知,王堂敬,和老夫是同科同年。老夫殿在二甲,他也殿在二甲,老夫性子溫和,從來不愛得罪人;他卻是名門公子的派頭,孤高狷介,目下無塵。”

時日一久,性子溫和的漸漸升官,目下無塵的仕途堪憂。可是,同年依舊是同年,那份惺惺相惜,那份誌同道合,並不曾改變。

“青雀脾氣大。”楊閣老的笑容之中,滿是溺愛縱容,“老夫一直覺著青雀似曾相識,非常親近。直到今日才明白,原來她是故人之後,她的身體裏,流著王家的血。”

鄧麒臉色煞白,訕訕道:“這孩子,總是鄧家的骨肉,是晚輩的親生女兒……”孩子,是屬於父親一族的。母族再顯赫,再有名望,也奪不走孩子。

楊閣老笑著打斷他,“世孫的來意,老夫盡知,卻是難以從命。青雀便暫時寄養在我膝下,若鄧家要討回,請令祖父親自出麵吧。”

鄧家和祁家雖沒正式定下婚約,卻早有結為秦晉之好的意思。如今你寧國公府先娶了祁家姑娘,又娶了沈家姑娘,旁的我不管,到底怎麽安置青雀,給個明白話。

鄧麒你辦事不牢靠,說話不管用,就甭跟我在這兒廢話了,換個說話管用的過來。寧國公府當家作主的是你祖父寧國公鄧永,想要青雀,鄧永親自出麵,咱們好好說道說道。

楊閣老雖是麵帶笑容,語氣卻是威嚴、不容違拗,鄧麒不敢硬強著,隻好唯唯答應。楊閣老既是王家故交,必定向著祁玉,要想不明不白的接回女兒、妻子,怕是要費些功夫。

來者是客,正事說定之後,楊閣老少不了要留鄧麒飲宴。鄧麒還存有妄想,想要打動楊閣老,除訴說自己的無奈之外,一再聲稱,“沈氏極賢惠大度,她和祁氏原是閨中好姐妹,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著祁氏回京,好姐妹團聚。”

正室的名份,鄧麒是鐵定給不了祁玉的。他和祁玉是悄沒聲息成的親,沈茉是三書六禮、八抬大轎進的門,拜過公婆,拜過祖先,上過族譜。朝裏也好,老親舊戚人家也好,都知道沈茉是他的妻子。

鄧麒這種人,楊閣老實在懶怠搭理他。不過鄧麒總是青雀的親爹,楊閣老想著青雀可愛又倔強的小模樣,微笑問道:“兩人是閨中好姐妹,沈氏可知道鄧家和祁家曾經彼此有意?”

兩位小姑娘,一位姓祁,一位姓沈,都是武將家的女兒,從來要好。祁家姑娘和鄧家小子快要定親了,沈家姑娘能不知道麽。後來祁家遭了難,祁家姑娘回了鄉,沈家姑娘便嫁給鄧家小子了,還對鄧家小子說,“快把我的好姐妹接回來呀,咱仨一塊過日子。”

呸,騙鬼呢。

鄧麒紅了臉,含混道:“她本不願意的,卻不敢違了父母之命。”婚事又不是沈茉說了算,沈父沈母硬要同意,她有什麽法子。

楊閣老舉起手中的雞缸杯,悠悠道:“想成就一門婚事,頗難;想毀掉一門婚事,還不容易麽。”

她是沈家嫡長女,備受父母寵愛,她若真不想嫁,能毫無辦法?

鄧麒忙舉杯敬酒,岔了過去。

沈茉常常含情脈脈的看著他,見了他便臉紅害羞,為他寫過情詩,生過相思病。玉兒的這位好姐妹早已對他心存愛慕,他自然是知道的。從前祁保山還在世的時候,和祁玉的親事是板上訂釘,他雖覺著心中竊喜,並沒生出什麽綺念。等到祁保山父子陣亡,祁家迅速敗落,鄧麒的祖母、母親執意不接受祁玉,卻都喜歡沈茉,鄧麒也便生了享齊人之福的心思。

祁玉固然是風華絕代,沈茉也是姿色過人,能夠兩美並收,哪個男人不樂意呢。

“沈茉長袖善舞,八麵玲瓏,可以服侍公婆、應酬親朋。玉兒秀色可餐,可憐可愛,可以和我朝夕相對,溫存繾綣。”鄧麒想的很美。

可惜,沈茉肯,祁玉不肯。才得了一點風聲,祁玉離家出走,跑雲南了。

“玉兒你真是的,難道我會舍得委屈你?”鄧麒酒入愁腸,滿懷哀怨。

趁著酒勁兒,鄧麒撲到楊閣老麵前求懇,“骨肉分離,實為人世間至為慘痛之事。求大人垂憐,許晚輩抱走小女,父女團聚。”

楊閣老打個哈哈,“世孫喝醉了。”命人扶起他,強送到廂房歇息。自己對著一叢花樹,滿目美景,心境蕭瑟的獨自又飲了數杯。

鄧麒去而複回,“晚輩這便前往雲南,接回祁氏。小女年幼不懂事,求大人多加看顧。”

楊閣老涼涼看了他一眼,“莫怪老夫沒有提醒你,王堂敬素來睥睨塵俗,這會子,他外孫女許是已出嫁了,也說不定。”雲南很遠的,大老遠的你白跑一趟,我老人家不落忍。

鄧麒失聲叫道:“不可能,不可能!”

王家是什麽門風,怎麽會容許女孩兒二嫁呢。

楊閣老悠閑的自斟自飲,“老夫和王堂敬,都做過多年地方官。我們判案之時,常判寡婦改嫁。”

做官員的人,地方上男無曠夫女無怨婦便好。有執著於貞節牌坊的,由她;有要改嫁的,也由她。守節?別扯了。芳齡少婦,青春年華,以後的幾十年教她怎麽過?

鄧麒額頭出汗,一揖到地,“晚輩就此別過!”匆匆出門而去。

鄧麒帶著一隊家丁,騎上快馬,直奔官道。王老大人可能會讓玉兒改嫁?這怎麽能成,一定要趕去阻止。

到了一個三岔路口,一輛馬車攔在路上,車上走下來一位體麵講究的中年嬤嬤,麵色惶急,“大少爺!京中傳來急信,世子夫人患了心口疼的老毛病,臥床不起!”

此時已是日暮時分,夕陽西下,景色美麗中又帶著一抹淒豔。鄧麒騎在高頭大馬上,心中蒼涼。

向南,取道雲南,追回心上人;向北,取道京城,到慈母床前盡孝。南邊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可人,北邊是受恩深重的母親。

家丁、嬤嬤全都摒聲斂氣,低頭無語。

鄧麒木木的怔了許久,長歎一聲,向著北方馳去。玉兒,玉兒,我不相信你會背夫另嫁!咱們是打小的情份,你一定舍不得我!

玉兒你等著我,待母親病好了,我便去雲南接你回來,咱們和媛兒一家三口,團圓美滿。

楊宅,青雀沉睡許久,終於醒了。

睜開眼,麵前是一張熟悉的慈愛麵孔,仿佛顯著比之前蒼老。

“爺爺!”青雀喜悅叫道。

“叫太爺爺!”楊閣老氣哼哼的。

我和王堂敬是同年,你是王堂敬的曾外孫女,怎麽能叫我爺爺呢?亂了輩份了。

青雀居然叫了我這麽久的爺爺!楊閣老撫額,我老人家吃虧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