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三年(一)

13三年(一)

青雀異常乖順,半分沒打別,甜甜叫著“太爺爺”。

“今兒個青雀真成好孩子了。”林嬤嬤在旁看著,心裏納悶,“這般聽話,我都不大敢相信。”

林嬤嬤這廂納著悶,楊閣老已親自看著人替青雀梳洗了,牽著她到園中看花。夕陽下,花叢旁,小青雀安靜甜美的麵容如詩如畫。

仆役來報,“會亭鄧家來了位吳嬤嬤,說是來給老爺請安,給媛姐兒請安。”楊閣老不經意道:“讓林嬤嬤出麵待茶。”仆役答應著,去了。

楊宅後廳,吳嬤嬤端莊得體的坐著,等著拜見楊閣老,拜見鄧家的媛姐兒。“不知媛姐兒性子如何。”吳嬤嬤獨自坐著,心中犯愁,“在鄉下長大的,想必好不到哪去。夫人有令,務必要教出知禮懂事的姐兒,不能給鄧家丟人現眼,這可費事了。”

兩盞茶後,廳門打開,一位年近半百的女子走進來,穿戴雖樸實無華,卻是氣度不凡,儀態優雅。

聽說楊宅並無女眷,這位是?吳嬤嬤忙站起身,滿臉陪笑,卻不知該如何稱呼。侍女笑道:“這是我們府上的林嬤嬤,內宅事務,都是林嬤嬤調度。”吳嬤嬤便知兩人身份是一樣的,忙客氣的行了禮,問了好。

林嬤嬤讓著吳嬤嬤坐了,命侍女捧上茶吃著。吳嬤嬤哪是來喝茶的,抿了兩口,便即說明來意,“媛姐兒能做楊閣老的小學生,那是她的福份,鄧家求之不得。不過姐兒年紀尚小,日常起居需要親近之人照料。不如姐兒暫且回鄧家祖居住著,每日我們送過來上學,如何?”

林嬤嬤淡淡一笑,“媛姐兒是哪位,尚請明示。”

吳嬤嬤老臉微微一紅,“便是府上老爺的小學生,名喚青雀的那位小姑娘。”

林嬤嬤端著茶盞,慢條斯理撥著茶葉梗子,“青雀怎成了媛姐兒,我卻是不懂。”

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吳嬤嬤頗覺惱火,待要說什麽,卻又不好說,隻能忍氣道:“青雀原名子媛,是我家的姐兒,不幸流落在外。還請嬤嬤行個方便,交還我家。”

林嬤嬤失笑,“貴府世孫今日來做客,竟沒提此事。倒是嬤嬤這般說,好不令人詫異。”

你家正經主子今天才來過,都沒帶走青雀。你這做奴才的臉好大麽,竟一口一個“媛姐兒”,理所當然的要帶走孩子,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

吳嬤嬤本是斯斯文文坐著的,聞言漲紅了臉。她自恃是京城顯貴家中的嬤嬤,是夫人信得過的老人,沒想到會在楊集吃這麽個掛落。

這楊家真是不知所謂!你若不疼孩子,多管什麽閑事?你若真疼孩子,憑白替她得罪鄧家,究竟是意欲休為。媛姐兒她遲早要回鄧家,遲早要聽命於寧國公府的夫人太太們。

我雖不濟,也是寧國公府世子夫人的陪房,不給我顏麵,就是打了世子夫人的臉!媛姐兒還沒回府,先把親祖母得罪了,這是作死呢。

吳嬤嬤心中忿恨,發作也不好,示弱也不好,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很不好看。

林嬤嬤好像沒有看見似的,客氣周到的讓著她吃點心,“這是敝鄉的桃花酥,形如桃花,味道香甜,您嚐嚐。”

吳嬤嬤枯坐片刻,挺直腰身,莊重說道:“既是貴府不肯放人,也罷,媛姐兒便暫且寄養貴府,勞嬤嬤多費心。”她再沒眼色,也知道孩子是接不走了,再說下去,不過是自取其辱。

林嬤嬤半分不肯吃虧,“您客套了。貴府的姐兒,自有貴府夫人太太管教,我這外姓旁人可說不上話。”

誰是你們鄧家的媛姐兒,我可不知道。我隻知道老爺教了個小學生,小學生是莫二郎家的青雀,可喜歡人了。

吳嬤嬤咬咬牙,勉強福了福身,告辭離去。

出了門冷風一吹,吳嬤嬤懊悔不迭。好好的在京中享福豈不好,巴巴的討了這差使上身,出力不落好。唉,原本還笑話胡媽媽陰溝裏翻船,大半輩子的好名聲都毀到夏邑了,敢情到了到了,自己也是一樣。

吳嬤嬤沉著臉回到鄧家祖居,尋思了半晌,點齊四名小丫頭、兩名教養嬤嬤,另外裝了兩大車綾羅綢緞、精巧器物、各色吃食,命人送到楊宅,“媛姐兒在府上,多有叼擾。些須微薄之物,不足掛齒。”

當晚,連人帶東西,全給退回來了,楊宅統統不肯收。

吳嬤嬤氣的砸了一個茶壺、四個茶碗。

一個姐兒罷了,還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好大的架子!

吳嬤嬤氣歸氣,氣完之後,還是要沉下心思,好生鋪排。前思後想了一夜,次日她起了絕早,梳洗過後,命人把英娘帶上,又去了楊宅。

楊閣老當然沒空見她,還是林嬤嬤出麵接待。

“這位是英娘,是媛姐兒親生母親的婢女。”吳嬤嬤淡淡道:“這個人,想必貴府信的過。”

林嬤嬤不動聲色打量著英娘:眉清目秀,舉止端莊,看樣子是個忠厚老實沒城府的。臉上依稀還有傷痕,難不成在鄧家竟受過刑?

林嬤嬤命人傳話進去,過了沒一會兒,侍女回來了,“老爺命您帶英娘去書房。”林嬤嬤客氣的告了罪,帶著英娘走了。

英娘來了,楊閣老肯見;我來了,就是林嬤嬤出麵待茶。吳嬤嬤憋著氣,喝了一肚子茶水。

書房裏頭,青雀正坐在窗戶旁的小桌子上專注練著字,英娘走進來,她根本沒察覺。楊閣老坐在闊長的桌案旁,執筆寫著書信。

“小小姐。”英娘似被雷擊了一般,傻傻看著眼前花朵一般的小女孩兒。這是小姐的親生女兒,跟她娘親一樣嬌美不可方物,光彩照人。

英娘對楊閣老和林嬤嬤視若無睹,慢慢走到青雀身邊,蹲下身子癡癡看著她,淚如雨下。

林嬤嬤有些發急。這女子看著倒也清秀斯文,怎的如此不知禮?也不拜見老爺,就這麽衝著孩子哭上了?

楊閣老做了個製止的手勢,示意林嬤嬤不用管。林嬤嬤雖不服,卻是順從的垂手侍立,並不敢說什麽。

青雀聽到身邊壓抑的哭泣聲,轉頭看了看,放下筆,好奇的看著英娘。你怎麽了呀,哭的這麽傷心?

淚水,從英娘清秀消瘦的麵龐上不停滾落。

青雀不由自主伸出白嫩的小手掌,替她擦著眼淚。英娘失聲痛哭,起身把青雀緊緊抱在懷裏,再不肯放開。

青雀沒有躲開,沒有掙紮。

楊閣老歎了口氣,“青雀這孩子,認人。”又沒人告訴過她英娘是誰,她卻天然的知道親近。青雀,小可憐,你娘親的婢女來了。

楊宅留下了英娘。

吳嬤嬤少不了再三交代英娘,“好生服侍,姐兒若要淘氣,不可一味順從,要勸著些。寧國公府是名門望族,國公府的姐兒,便是庶出的,規矩禮儀也不能差了。”

英娘冷冷道:“寧國公府想拿我家小小姐當庶女養,門兒都沒有!趁早死了這條心!”

不當庶女養怎麽著,當嫡女養?京城裏的屏姐兒,那才是寧國公府嫡長女,集萬千寵愛在一身。這媛姐兒,給屏姐兒提鞋都不配!吳嬤嬤忿忿想著,忍氣去了。

雲南.研城縣衙。

夕陽如血,如夢如幻。一道窈窕的身影走過小巧的遊廊,分花拂柳,進到雅致古樸的書房中。書房中設著一張寬大的雕雲紋柳木桌案,桌案後坐著一位清臒的老者,正翻看公文。

“外祖父,您又不聽話了。”祁玉走到老者身邊,嬌嗔的從老者手中奪過公文,“大夫不是說了,您要靜養?又看這勞什子!”

老者抬起頭,看著外孫女微微笑。他年約六十出頭,相貌儒雅清俊之中又帶著股子灑脫不羈,雖然已不再年輕,依舊給人美男子的感覺。

“玉兒,外祖父前兒個說過的話,想的如何了?”老者笑問,“薛家那小子急的心癢難耐,天天到外祖父這兒轉上好幾個圈兒,好不討厭。”

祁玉粉暈生頰,跺腳道:“您又沒正經,不理您了!”轉身要走。

“玉兒回來。”老者暢快的笑起來,“這可有什麽不正經的呢,玉兒乖,過來聽外祖父細細告訴你。”

祁玉明知外祖父身子不好,怎會真的跑了,惹的老人家生氣上火?嘟囔了幾句,嬌嗔了幾句,轉過身回來,搬了個凳子坐在外祖父旁邊,替外祖父捶腿。

外祖父微笑凝視祁玉,慢慢說道:“薛家那小子本是到雲南看風景解悶的,卻中途改了主意,充做外祖父的幕僚。這兩三年,外祖父冷眼看著,他人品、才具都還過的去,雖配不上我的玉兒,卻也不差了。”

“他原配早已亡故,留下一子薛護。怕孩子受後娘的氣,一直沒再娶。外祖父專程差人回京打聽過,他在陽武侯薛氏族中,風評頗佳。”

“若說有不好,這娶過,前頭人留下有嫡長子,確是不好。可是沒娶過的,你又不肯要!玉兒,從前的事忘記吧,人死不能複生。你正值少年,往前看方是正經。”

祁玉回到王家,見外祖父年事已高,身子又不大好,哪忍心實話實說,惹的老人家憤怒動氣?隻說自己因父兄皆亡,又失了慈母,憑媒說合嫁了一人,不幸那人患癆病死了。

“人死不能複生,你還有幾十年的大好年華,不可辜負。”外祖父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外孫女守節,一直在悉心挑揀外孫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