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主線人物——特定環境下的三種人

《莉莉斯的祭品》裏出場人物眾多,但是主線人物隻有三個,就是鬼穀簫、水草和白鯊魚。《莉》是一本帶有奇幻元素的小說,但這個故事並不全然發生在虛構的時空中。實際上我很想在奇幻、驚悚等元素和現實生活之間找到一種平衡。我想這不違背小說的原則,故事可以是虛構的,甚至可以完全不符合常識,但是它和現實生活之間應該有一種微妙的聯係。

我為小說選擇的這三個主線人物,其實代表了現代人麵對鬼神時比較典型的三種態度,我想這樣可以讓這三個來自現實生活的人在一群鬼怪中不顯得突兀,而且可以利用他們視角的不同來安排敘事,達到懸疑效果。

先來說一說書中的鬼穀簫——我承認,對這個人物的設定大量借鑒了我個人的經曆,而她的很多想法也正是我自己的真實想法。坦白說來,這個人物和現實中的我大約有六成的相近。以自己為原形寫作這種事很多作者都幹過(我懷疑每一個作者都幹過),憑空編的故事其實來自作者的人生體驗,有一部分個人體驗,要想盡可能完滿地闡釋它們,最好的方法就是設定和作者有類似背景和性格的人物。有的作者直白點,直接把自己的情況搬到小說裏,有的則會截取自己心靈的一個側麵,其實都是一樣的。

在《莉》中,我有這樣一條基本設定——在浮躁和極端功利化的社會裏,到處都是魔鬼的仆人。這個設定把魔怪世界和人間連起來,我要營造一種氛圍,地獄的的大門已經向人間敞開,人和鬼來來往往,和上高速公路一樣平常。正是這種平常讓《莉》有了一種陰森的氛圍,屠殺和販賣靈魂原本是恐怖的,但當它進行得太過平常和頻繁,人們就失去了知覺。我向來認為,和身處狼窩相比,和一群乖乖待宰的羔羊在一起更加可怕。

在這樣的前提下,我需要一個特殊的主線人物,她必須和常人不同,因為在那樣的一個世界裏,常人都已經習慣了被魔鬼擺布。他們感覺不到恐怖,甚至覺得一切都理所當然。她又不能不是常人,因為我要通過她來寫常人麵臨的危機。她要有常人的感覺,但她的知覺要比常人強大。

於是鬼穀簫這個人物出現了,她行為乖張,陰陽怪氣,是個讓常人無法理解的怪物。她的怪異讓她被人群疏遠。但正是這種疏遠使她有了冷眼旁觀的機會,她與常人本質一樣,但她能看到的比常人多。

實際上鬼穀簫有點象很多小說或者電影中都會出現的瘋子。這一類人往往有些不同尋常的經曆,他們在強烈的刺激下失去了正常的社交生活。通常這樣的人會遭受所有人的嘲弄和排斥,但是他們的行為往往能揭示一些常人絞盡腦汁也想不到的東西。而真理從瘋子嘴裏說出來,總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深刻和悲涼。

但我並沒有把鬼穀簫直接寫成精神失常,因為她在小說中的擔子太重了,她要是精神失常了,場麵會徹底失控。但實際上鬼穀簫始終徘徊在瘋狂和正常之間,她是在精神失常的鋼絲上行走的……我知道以我的文學能力,這麽寫風險很大,但是我還是想用我個人的想法來解釋鬼穀簫這個人物,她不可避免得處在分裂邊緣,她注定是痛苦者,她的嬉笑和諷刺謾罵裏都包含著讓人渾身冰冷的意味。

再來說說水草和白鯊魚。既然希望跟現實有更強的關聯,就不能不寫現實中的典型人物。我選取的是兩個看起來完全不同的人,一個是乖乖女水草,一個是小混混白鯊魚。我想說的是,這兩個人其實並沒有什麽區別。

先說說水草,對水草的描寫多是站在鬼穀簫的視角進行的,所以總是伴隨著一些調侃,這個長輩眼中的完美女孩在鬼穀簫的眼中全然是個大腦發育不良的傻子。她完全沒有思想,一切行為都遵從所謂的規範,她身上有一切世俗的優點,所以她在各個方麵都能獲得比鬼穀簫高很多的評價。

鬼穀簫講述水草這時的那種尖酸語調中,肯定包含了一定程度的嫉恨和不服氣,但不僅限於此。鬼穀簫在故事裏有一條沒有被明說出來的邏輯——不管能換來多大的好處,讓自己被別人隨便揉捏總是件不合算的事。這是鬼穀簫的行為準則,也是她區別於常人最顯著的特點。水草代表一個數量龐大的年青人群體,他們從小就被嚴格管束著,天性受到強烈的壓抑,以至於最後丟失自我。對於水草而言,輿論就是她的行為坐標,虛榮就是她生命的一切,她就象是一個教科書裏寫的樣板,看起來完美,其實無比空虛,毫無內涵。在鬼穀簫看來,水草的之所以成為這副樣子,就是因為被人揉捏過度。

那麽,把水草這樣的一個好孩子放在一個到處有魔鬼穿行的地方,會怎麽樣?她始終生活在一種冠冕堂皇的虛空中,她根本無法理解魔鬼的出現。我所知道的生活是,她很有可能會通過臆想來自欺欺人。

其實當人麵對可怕的狀況時都會首先覺得不敢相信,這本是一種自我緩和,給人一點心理準備的時間,然後思考對策。可是如水草一樣空虛,根本就沒有對策能想出來,於是就隻有繼續為自己製造幻想,或者幹脆放棄思索,束手就擒。

水草是典型的羔羊,但身為羔羊的人看起來都楚楚可憐,他們永遠不會知道,正是他們近乎癡呆的順從讓魔鬼越發猖狂,他們變相地幫助了罪惡的發展。羔羊是一個用柔弱和順從為擋箭牌來逃避責任的群體,所以水草經常莫名其妙地忘記那些無法解釋的事,這是再明顯不過的逃避,她要傳達的信息就是,我是沒有錯的,我一向都是聽從別人的……

水草的這些特點讓她毫無知覺地滑入白鯊魚的圈套,進入這場與她無關的殘忍遊戲。但當她在荒野上瑟瑟發抖的時候,水草確實動了些自救的念頭,比如把那個早已經忘記了的故事翻出來講述等等,盡管看起來無比幼稚,卻也是一種跡象。其實我總在想,如果處於極端惡劣的環境下,羔羊有沒有可能把心中的狼性釋放出來?情境是一定會激發人的潛能的,但能激發到什麽程度,我並不清楚。在這個故事裏,水草能作到的隻有這麽多了。

把水草拖下水的白鯊魚是一個小混混型的人物。他沒有絲毫道德觀念和自我約束,眼中全是利益。其實白鯊魚看起來並不是那種典型的下三濫,他家境不差,受過高等教育,在大學裏有廣泛的人際網絡,乍一看是個很有能力的青年。若非如此,他也不能有水草這樣看重臉麵的女友。很多人和水草一樣,以那些能一眼看到的東西來劃分人。這正給了白鯊魚這種人可乘之機,他們總能找到體麵的裝扮來掩蓋自己內心的肮髒。其實大學生又怎麽樣?現如今大學教育早已不是什麽精英教育,很多院校隻教授技能而毫無精神滋養。在學生會裏混得好又怎麽樣?現在高校不少學生會官僚腐敗風氣病入膏肓,甚至存在名目齊全明碼標價的潛規則。

白鯊魚找到了合身的衣服,於是他裝扮完全,在人群中遊走自如。在一定的環境裏,白鯊魚這樣的人會很得誌,甚至成為很多人羨慕的對象,因為他們可以憑借最少的代價得到大多數人夢寐以求的東西。鬼穀簫從第一次見白鯊魚就作出了準確的判斷,說明她實在太清楚這種人的嘴臉。這樣的人不管裝得多體麵,在一部分人麵前總是會露餡的,因為總有人能看出他們虛張聲勢背後毫無底氣。

這就是我為什麽說白鯊魚和水草沒有區別。他們都已經喪失了自我,整日追求那些空虛冰冷的東西,也許是虛榮,也許是用不完的金錢和美色。人是要有臉麵尊嚴的,也是要有物質保障的,但這兩位卻把這些當成了生命中的一切,除此之外他們完全不知道還需要點別的什麽。白鯊魚看起來狡猾,其實也是一個很容易被人牽著鼻子走的人。很多人看到的是他不講原則所以更容易得到好處,殊不知正是因為沒有道德底線,地獄來客才輕而易舉地就將他誘惑到手。

白鯊魚和水草大概是最容易陷入魔鬼掌控的兩種人,因為他們沒有抵抗力。白鯊魚比水草更加危險,因為他總以為自己在利用魔鬼,其實魔鬼就是要利用他這種心態。其實一個人要想抵製魔鬼的侵犯隻有通過保留人性中的神性,因為魔鬼想做的就是激發人性中的獸性。在現世享樂之外,在既得利益之後,總該有點別的東西讓人得到心靈的安寧。根據外界環境調整行為其實是每一隻狗都能做到的事情,而當一個人處在沒有原則的環境中,我可以理解他出於自保的種種退讓之舉,卻不能原諒他將底線拋棄,然後還為自己的識時務沾沾自喜。這種人大約是把自己的人生目標定為當一隻好狗吧?但他不會成功的,因為狗永遠對環境有著比人更靈敏的估測,地震要來的時候,你永遠不會比隔壁家養的吉娃娃更快地跑出去。

但是當水草和白鯊魚,還有眾多讚譽他們,深信他們的人站在你麵前的時候,你是講不清楚道理的。當這樣的人成了社會所標定的榜樣,能看到背後實情的人會有什麽樣的感覺?憤怒和失望是不可避免的,但同時還有深深的恐懼。其實故事裏的鬼穀簫的古怪也來源於這種恐懼,連我也說不清楚的是,鬼穀簫究竟是害怕自己變成地獄來客的獵物,還是害怕自己被環境慢慢變成水草或者白鯊魚這樣的人,再或者是恐慌於這個世界的荒唐毫無結束的跡象?我真的不知道,也許讀故事的你會有更準確的估計吧。

在最後我想說的是,鬼穀簫、白鯊魚和水草三人,不管他們相差多遠,他們都是人而非神明或者魔怪。鬼穀簫比一般人有思想有主見,但她並不具備改變局勢的能力,她的古怪是她內心極度混亂的表現,從這一點上來說鬼穀簫不具備所謂聖人的超脫或者決絕。白鯊魚再頑劣再狡猾,也有過單純的日子,他並不是無緣無故變得不可藥救。水草就更不用說了。

我試圖讓讀者了解這三種人麵對社會惡性運轉時的狀態,水草是視而不見自我麻痹,白鯊魚是推波助瀾投機取巧,鬼穀簫是在痛苦和擔憂中自我封閉——這是他們還沒有被攪入事端時的情況。那麽當危險降臨的時候呢?當地獄來客的詭計近在眼前的時候,又會是什麽樣子?

每個人的看法可能不同,在故事發展中展開的,是我自己的判斷。這個我當然不會明說,不然也就失去了寫小說的意義。